餘亮：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蓋因有鄉村醫生
晚上打開電視，偶然遇見央視一套正在播放“2013尋找最美鄉村醫生大型公益活動頒獎典禮”。不喜歡道德模範評比節目的人也許會立刻換台，但我和很多觀眾一樣，這次立刻被吸引住了，併為之感動。
這感動，不同於每個明星選秀節目裏都會製造的催淚彈連鎖反應。在步履蹣跚的鄉村醫生面前，我們感受到的是樸素的崇高。第一個獲獎者的故事便令人流淚，我也一度擔心後面還有九個故事淚腺是否支撐得住。但面對這些跋涉在沙漠、雪山裏的鄉村醫生，我很快發現根本不需要提防煽情。
2013年最美鄉村醫生
61歲還沒有退休的片區醫生安福久，為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範圍內的幾十户牧民服務了37年。攝像頭記錄下他與駱駝在沙漠裏的艱難時刻。好不容易哄好犯倔的駱駝，最後一公里駱駝又跑不動了。他還要徒手克服沙丘來到牧民家裏送上降壓藥。現場給他頒獎的是五個月沒有見過的87歲老母親。
邊疆遼闊，有沙漠自然也有雪海。有着少數民族面孔的李春花在漠河做鄉村醫生，放棄去城市開診所賺錢的機會，一生留在送她出去學習的鄉村。沒有轟轟烈烈壯志凌雲，就是為了回報鄉親，安於小鎮，現世不安穩，心靈仍靜好。給她頒獎的是為了照顧生病父親而自願退學的兒子。
還有老中醫侯方傑，出診摔瘸了腿，病人卻不知道，之後繼續駐着枴杖出診。為他頒獎的是老伴，現場補上一張婚禮般的合影。這次觀眾都會心笑了。央視合理地控制住了眼淚。還有以本科生身份回到牧區，什麼活都幹，連接生也包辦的新疆醫生庫爾曼別克。他説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英雄”！為他頒獎的是他第一次接生並挽救的雙胞胎姐妹。還有帶着實習醫生穿越飛石崖的藏區醫生布瓊，藏民為他們獻上了哈達。還有為了照顧艾滋病人乾脆搬進病人破房子裏的湖北醫生王煥雲，還有……
他們自己往往家徒四壁，大多自己貼錢給村民看病。他們從業的理由和我小學時候少先隊員談理想的説辭一樣——眼睜睜看着村裏人因病去世卻無能為力決定救死扶傷。這夢想在被一部分人當作集體洗腦教育而拋棄的時候，卻被這些老一輩好人們默默執行。彈指一揮間，他們知道時間都去哪兒了。牧民、鄉民不是公知，不會陰陽怪氣地對他們説：你們是炮灰啊！
眼看走上台的都是老一輩醫生，我們自然要問：後繼是否有人？下一句話是：現在的人應該不會像他們那樣願意奉獻了。這個問題也冰冷地指向我們自己，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央視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有了一對父子醫生登台，還有一位80後女醫生。故事未落俗套——女醫生是基層健康管理者，她的主要功績在於對居民健康檔案一絲不苟的管理維護。檔案管理正是現代國家治理的重要基礎環節。央視適時請上醫療管理專家談基層醫療改革，也讓我們感受到，新醫改正取得不錯的成績，可以讓這些鄉村醫生少辛苦一些了。
一定有人準備好了十萬噸口水要炮轟中國的醫療制度讓鄉村醫生受苦了。《經濟學人》則開始盛讚中國政府高效運作快速建立起2.4億農民的新農合，以此反思西方民主制度失靈。或許還有人準備針對其中兩位中醫楷模激烈爭論中醫是否科學，但這些都不是我這裏要關心的，我的目光無法離開這些鄉村醫生的面孔。
即便這些故事並非完全的實事求是，我們也能感受到那跨越血緣跨越疆土的人世親情和執著。當他們拖着傷軀趕往病人家裏，為的是不讓對方失望。因為他們絕不允許讓對方無助，他們只要看見對方就會卸下所有的浮躁。
過不了幾天，著名的英國研究民族主義歷史的專家安德森將來清華講學。這位以《想象的共同體》著稱的西方學者一定沒考慮到中國人的共同體內涵。他發覺印刷資本主義（報刊傳媒）、共同文字語言等一起創造出所有閲讀者共享同一個時空的共同體幻覺，視之為民族同質感的誕生，進而創造民族神話，由此構建一個想象的民族共同體。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化共同體精神，以及由平凡人脊樑支撐起的中國情感共同體。當牧民握住醫生的手，當艾滋病人跳入河中營救落水的醫生，當老媽媽趴在地上嘴裏卻唸叨着風雨無阻都會趕到的醫生名字，那種情感人倫的互動，便會在人心之間悄悄流淌傳承。
鄉土中國及其情感世界構成我們的老家。即便天天鑽研互聯網思維的人都忍不住要往回看，所以不是連網易都要養豬麼。但這並不只是鄉愁，還是不滅的火種。最平凡的人在央視的最高殿堂與同胞們平等地共鳴，並接受大家賦予的榮耀。央視也因此恢復了一個國家神聖媒體所應有的職能。一個超越血緣的親情共同體如此這般被呈現出來。這還絕不只是道德類節目，也超越一般慈善意義。這是中國共同體之神聖性的通俗闡釋。所謂“有信仰”的西方國家一般沒有此類道德模範節目，據他們説“正常”國家也不需要這種節目。對此我想説：呵呵。
與其他種類道德模範不同，醫生是羣體，是現代組織。鄉村醫生更是接續赤腳醫生傳統，是被社會主義新中國改造過的創新事物，但在今天，更容易被看作秉承“為人民服務”宗旨的人民至上主義的組織性遺產。因其是遺產，也令許多人唏噓。
當然，誰也不會指望依靠這些醫生能根本改變什麼，但他們依然是我們生活意義的代表者。這種神聖時刻必須被保持。在一個像亂世般的治世裏，不指望他們指望誰呢。在鄉村基層治理結構衰弱瓦解的時候，鄉村醫生卻在孜孜不倦地維持着聯繫。我們看到央視選擇了多位在邊疆地區從業的鄉村醫生。看着他們在泥沙裏掙扎前行，我不得不感慨，“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其實是靠他們維持的。
他們像毛細血管，雖然自己已經微弱，卻還要竭力把沙漠裏的細胞與身心相連。這麼玩命深入邊區的人，印象裏除了殖民開拓者就是傳教士。殖民者為了財富甘冒一切危險，非要把旗幟插到地球上一切地方。傳教士為了天國踏遍四方。而我們的鄉村醫生，卻是為了同胞的生命和心中的善念，跌摸滾爬到每一箇中國角落，決不捨棄她的任何一個邊民。不只是地理上的邊疆，他們在找回中國夢裏每一個廢弛的邊疆。那不是流行歌曲裏的“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飛翔。遙遠的邊疆，隨我去遠方”，那是承載責任和榮耀的堅持。他們在維持文明的疆域並播撒關懷。如果他們消失了，國家將丟失那些心靈上的邊疆。
他們是公僕？不，他們是君主！那個二話不説捨我其誰住進艾滋病人房間的人，不是君主是什麼？在每一個他們自己的轄區裏，他們就是堯舜。
必須説説頒獎典禮的最後一個故事。研究生畢業的軍醫劉亞玲告別西京醫院，義無反顧回到老家陝西農村，要為鄉民建一所可以做手術的醫院。她四處借債，白手起家，終於有了一所神話般坐落在村莊裏的外科住院醫院。你説，這是一個創業故事、慈善故事還是一個昭示小政府大社會的故事？都不是。在我看，這是個建國故事，是如同毛澤東華盛頓加里波第般開拓者的壯舉。不是美洲征服者那樣的憑藉貪慾建國，也不是北美殖民地造反那種山頭割據。這是承載“神州億萬皆堯舜”中國夢的經天緯地傳奇。在我看來，這才真正稱得上是一次説走就走的旅行，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
最後要説一句，央視的攝影製作很贊很有耐心，駱駝載着安醫生在沙漠裏高興奔跑起來的樣子實在可掬。
視頻：尋找最美鄉村醫生 大型公益活動頒獎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