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晉京:核安全峯會幕後的真正博弈是什麼
習近平主席出訪歐洲,參加3月24日至25日在荷蘭海牙舉行的第三屆核安全峯會。
核安全峯會是幹什麼的?按照正式説法,會議的目的是探討核武器、核材料和核設施的安全,防止其被恐怖分子利用。從前兩屆會議的成果文件來看,也確實是關於這方面的。然而,問題在於:核武器、核材料和核設施的安全主要在於落實嚴格的管理制度,需要各國領導人會商嗎?

習近平主席出訪歐洲,參加第三屆核安全峯會。
從此前兩屆核安全峯會的成果來看,2010年4月在華盛頓舉行的首屆核安全峯會通過了《華盛頓核安全峯會工作計劃》,呼籲國際社會在4年內確保所有易流失核材料的安全;2012年3月在首爾舉行的第二屆核安全峯會通過的《首爾聯合聲明》的主要內容是防範核恐怖主義、減少高濃縮鈾和鈈等武器級核物質的使用以及核材料安全管理等。只要看一下成果文件內容,就不難看出,其詳細程度要比任何一個國家內部的核安全管理制度粗略得多。難道説,核安全峯會的目的就是讓各國領導人湊在一起重新發明輪子,降低既有的核安全管理制度水平嗎?
按照核安全峯會官方表述,其緣起是美國總統奧巴馬2009年4月5日在布拉格的“美國致力於建立無核世界”的演説,奧巴馬在演講時承諾將由美國主辦一個核安全峯會。實際上,核安全峯會的真正召開與特定背景有關:2010年核安全峯會的召開背景是當年2月伊朗宣佈完成新一代離心機試驗所引發的伊朗核問題危機;2012年第二屆核安全峯會則主要涉及朝鮮核問題。因此顯得比較“自然”,不會面臨“核安全峯會為什麼召開”的追問。
今年呢?有什麼明顯的具體背景嗎?沒有。以至於核安全峯會官方對於會議的意義做出的表述都顯得生拉硬扯,牽強附會。他們是這麼説的:雖然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有恐怖分子或組織已經擁有可以製造核恐怖主義事件的核材料與手段,但這並不等於人們因此可以放鬆警惕。對於這樣的開會理由,只能呵呵了。
實際上,核安全峯會,或者外延更大一點:全球核安全議程,有着各國都心知肚明,但不便做出官方説明的目的。也就是説,核安全議程表面上説的跟實際上談的不是一回事。其實質內容至關重要,是事關人類未來發展權安排的博弈。
核安全峯會不能脱離全球核能合作機制這個大背景去單獨看,實際上核安全峯會是全球核能合作機制的一部分。為了説明什麼是全球核能合作機制,需要先簡單講一下核產業鏈。核產業鏈是人類所有產業鏈中專業化程度最高、最複雜、鏈條最長、時間跨度也最長的,複雜到從核原料勘探到鈾濃縮、後處理、乏燃料處置、核電站管理等每個產業環節都單獨成為學科,都需要專業人士窮盡一生精力。由於核產業鏈太龐大、週期太漫長,以至於有時連大國都不能單獨搞定,比如,從建立核電站到需要進行乏燃料處理,中間的時間可能是幾十年,因此有的大國都缺少乏燃料處理能力。全球核能合作機制就是在這樣的產業鏈背景下展開的。
如果一個國家發展核產業鏈的所有主要環節,實際就意味着它能造原子彈。顯然,不能否定一個國家發展核能的權利,但不是所有國家都可以發展核武器。這就是全球核能合作機制的基本出發點:保障各國享有核能福祉的權利,但與製造核武器相關的環節只許核大國來提供。
2003年9月,時任國際原子能組織(IAEA)總幹事巴拉迪提出了“多邊核能合作方”(Multilateral Nuclear Approaches,MNA)計劃,進入21世紀之後,開國際核能合作機制正式倡議之先河。MNA主張對核產業鏈最核心的部分即核燃料循環(包括鈾濃縮、後處理和乏燃料處置)實行多國合作,在促進世界各國核能發展的同時,強化核不擴散機制。
2006年1月25日,在俄羅斯聖彼得堡舉行的歐亞經濟聯合委員會峯會上,俄羅斯總統普京提出了“全球核能基礎設施”(Global Nuclear Power Infrastructure,GNPI)倡議即“普京倡議”。GNPI的核心內容是:具有核燃料循環能力(尤其是鈾濃縮和後處理等敏感技術)的國家提供此類技術服務,建立若干在IAEA監督下的國際中心,由這些國際中心向承諾放棄核燃料循環活動的國家提供核燃料循環服務。GNPI還要求在俄羅斯境內建立乏燃料處理中心。
不過,MNA和GNPI都沒有真正得到推進,真正得到推進的是美國提出的“全球核能合作伙伴”(Global Nuclear Energy Partnership,GNEP)倡議。2006年2月6日,美國能源部發布了GNEP倡議。GNEP倡議包括七大要素:(1)在美國建設新一代核電站;(2)發展並採用新的核燃料再循環技術;(3)為在美國有效管理和最終儲存乏燃料開展工作;(4)設計先進的焚燒反應堆,用再循環燃料產能;(5)建立核燃料服務計劃,在儘量降低核擴散風險的情況下,使發展中國家獲得核燃料並經濟地利用核能;(6)為滿足發展中國家的需要,設計和建設小型反應堆;(7)改進核保障,強化防擴散能力,提高核安全。
2007年5月,以中、美、法、日、俄五國作為共同創始方,GNEP宣佈正式建立。正式創建的GNEP工作要點與美國最初發出的倡議有所不同,其目標改為“全球核安全”和“推廣兩大技術”,至於美國倡議的那些要點,則實際上處在各方博弈中。全球核安全峯會機制的產生,與全球核能合作伙伴計劃有關。而“推廣兩大技術”則是全球核博弈的兩大關鍵點。“兩大技術”指先進焚燒反應堆技術和“Urex+”工藝流程。
先進焚燒反應堆(Advanced Burner Reactor)是第四代反應堆,通常簡稱“快堆”,是可以利用再循環燃料進行發電的快中子反應堆,它能夠將超鈾元素轉化為半衰期更短的同位素,一定意義上起到了“燃料越燒越多”的效果。比廣泛使用的反應堆更安全、更高效。
“Urex+”工藝流程的要點在於保證經處理後的核廢料難以被用於提煉純高濃度(93%以上)的“武器級”鈈。此外還可以減小核廢料的體積與輻射性,有利於貯藏、運輸。
實際上,先進焚燒反應堆仍處在各大國比拼研發階段,實現商用可能還需要二十年。而提前數十年進行全球佈局,正是核工業的特點。2010年5月13日,由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自主研發、設計和建造的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鈉冷池式快中子增殖反應堆實現首次臨界,使中國在這一領域達到世界先進水平。
至於“Urex+”工藝流程,實際上是基於美國的技術路線提出的。美國由於積累了大量的鈈廢料,因此其今後幾十年的主要任務是通過鈈燃料循環快速地消耗鈈,而非增殖鈈。採用“Urex+”工藝流程,則意味着該國的核電發展需要走美國的技術路線。因此這一方面也處在國際博弈中。
此外,GNEP將全世界的國家劃分為“核燃料供應國”和“核能使用國”兩類,前者可以發展核電站技術、運行核燃料循環體系,而後者只能運行核電站,其核燃料只能由前者來提供。
顯然,被定義為“核燃料供應國”的有核大國具有發展核工業全部產業環節的合法性,而被定義為“核能使用國”的國家則被實質性剝奪了發展核工業的權利,只能依賴核大國提供核電技術與核燃料。
由此,每個國家如何分類,哪些國家可以建立核燃料循環的關鍵設施,就成了決定未來全球能源權力分佈的關鍵,甚至關乎地緣政治權力分配。而這,就是核安全峯會乃至全球核安全議程幕後的實際爭奪。
從上述分析中可見,全球核安全議程中,安全只是一個用以召集會議的理由,幕後的實質則是核產業鏈的控制權博弈。在漫長的核產業鏈中,事關燃料循環的關鍵環節只有大國才有這種技術能力,誰把這些環節置於自己的控制下,誰就掌握了未來人類核產業發展的控制權。
面對國際上“掛羊頭賣狗肉”式的博弈,中國需要認清其實質,既要學會吆喝的本事,也要練就實質性博弈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