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年輕人最大的敵人——由台灣“太陽花”運動説開
昨天(4月2日),24歲的“美女作家”蔣方舟在新浪微博、騰訊“大家”等媒體發表文章《年輕人最大的敵人——由台灣“太陽花”運動説開》,在一個既年輕又長大了的年紀,道出了她目睹台灣學運後對“人生太難預料”的無力感嘆。而這聲感嘆的背景,正是文中提到的學運至今知識分子的集體失聲。
以下為蔣方舟全文:
前幾天我在台灣,恰好碰上了台灣學生的反服貿遊行——“太陽花”運動。

“太陽花”運動
這是我第三次到台灣,對台灣的印象也隨着每一次的觀察,發生着不可逆轉的變化。第一次去台灣時,還停留在粗淺的驚訝和讚美上:“這裏的食物真好吃,這裏的人民真友善。”這種好,並不真實,像是看一出《寶島一村》之類的話劇,所有人齊心戮力演出,主題為“温良恭儉讓的和諧社會”。
第二次,恰逢“洪仲丘”事件:一名叫做洪仲丘的年輕人,在退伍前夕,因為違反軍規被實施“禁閉”處分,不當操練猝死。我那時在酒店房間的電視上天天看新聞節目,聲嘶力竭的主持人竭力渲染社會之黑暗。出了酒店,就是遊行的隊伍。出於某種古怪的心態,我與其説是失望倒不如説是放心:原來這個社會是真實的,它並沒有那麼好。像是話劇結束,看到演員在後台卸了妝也會抽煙會口吐三字經,心裏反而鬆了口氣。
第三次到台灣,就遇到了這場台灣二十多年來最重要、也最特別的社會運動。
兩個台灣大學的年輕人,帶領我遊覽台大校園。一個尚未畢業,就讀於社會系;另一個剛剛從台大的戲劇系畢業。
之前從未謀面的她們,一見面就對我講起她們參與這場社會運動的興奮——她們在這十幾天中,都一直是熱情的參與者。
戲劇系畢業的女生,參與編導了一部叫做《玫瑰色的國》的話劇,話劇講述了台灣幾十年來的學生運動,並且預言二十年後的台灣。話劇名出自歌手張懸的《玫瑰色的你》,海報上印着歌詞:“玫瑰色的你,你是我生命中最壯麗的記憶。我會記得這年代裏你做的事情,你在曾經不僅是你自己。”
我記得自己剛上大學的時候,極其迷戀法國1968年的“五月風暴”。它被稱作“薔薇色的革命”,因為革命者不是揭竿而起的飢餓的人,而是薔薇色臉頰的年輕人,湧上街頭。
他們表面上是因為不滿法國的高等教育制度,實際上,憤怒是為了到達某種虛幻的彼岸。就像是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寫道的:“我要這個世界/並且要它原來的樣子/再一次地要它,永遠地要它/我貪得無厭地嘶喊着:/重新來過。”
整個“五月風暴”雖然是政治性了,也不乏暴力和衝突,但是卻充滿了某種節慶式的狂歡,某種末日的迷醉感,貝託魯奇依此拍攝的經典電影《戲夢巴黎》可見一斑。連牆上寫的標語都充滿詩意:“要麼一切,要麼全無。”“Generalwill against the will of general(以眾人之意對抗將軍之意).”
一兩年前,我有幸見到了當時的一位重要學生領袖,他那時是為自己出版的一部自傳式小説做宣傳,在書中,他反思了革命和青春的雙重荒謬——他年輕時,甚至在幾乎對中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成為了一個“毛主義者”。他説用十年才走出”革命”後的失落和空虛。這種如狂歡結束的寂寥不奇怪,托洛斯基説:“革命,是如此歡愉。”
我問他對年輕時候是否後悔,他説並不,“可是如今我不再相信革命,哪怕金錢的霸道讓人無法忍受”。
1969年,戴高樂下台,披頭士發行暢銷專輯,嬉皮士出現,搖滾歌手是時代的巨星,東京大學取消入學考試。
一個當時的年輕日本學生,如今的中年人,微笑着向我回憶他當時所在的高中教室,隔壁的建築就是披頭士來日本下榻的賓館,他們一下課就拿着望遠鏡去看約翰•列儂是否出現在陽台。他也是日本1969年學生運動的參與者,和大家手挽着手走向街頭,半路上忽然發現和他挽着手的是一名警察,趕緊撒腿就跑。
他向我回憶這些往事的地點是在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是在首相官邸——他如今是一名政治家。
人生太難預料,永不説“永不”。
説回台灣,我曾經納悶了很長時間,為什麼很多年輕時激進活躍的知識分子、作家和學者,現在反而會對這回的社會運動保持出觀望和警惕,甚至有些許無奈,些許嘲諷,些許縱容地覺得:“你們鬧吧,鬧鬧就好了。”
後來我也想明白了,年輕人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長大了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