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這是最後的“惡意”——宮崎駿《起風了》留給日本和世界什麼
《起風了》是2013年日本的票房冠軍,是名聲在外的左派文化人士宮崎駿最後的動畫作品。作為一箇中國籍宅,我在實際觀賞之前看過各種評論簡介和網絡爭吵,只聽説作品傳遞了無比温情脈脈政治正確的主題——“殘酷的戰爭摧毀一個飛機愛好者的夢想”,以及“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的人性。心中唯一的感覺是,宮崎駿你這個濃眉大眼的也清新了嗎?
然後把片子看完,忍不住想説點什麼。必須特別説明的是,以下文字不是要剖析宮崎駿的創作意圖,與他本人是怎麼想的無關,純粹是我個人的借題發揮,或者稱之為“臆想”。作品改編自一個心理主義作家細膩美好的愛情故事和一個創作理念堪稱瘋狂的戰爭機器製造者的自述,這實在是一種很極端的水乳交融。
宮崎駿有沒有用《起風了》的温情給堀越二郎——那個“零式”戰鬥機設計者,那個歷史上真實的、積極投身於當時日本“社會潮流”的軍國主義者——洗白?我在這裏先假設宮崎駿的確是給軍國主義者洗白了,免得讀者視我為試圖給宮崎駿洗白的“腦殘粉”。但是,在這個前提下,此片就是單純用描寫“一個人的不幸”來進行所謂“反戰”,這與日本當代的許多“反戰”題材一樣——曾招惹若干觀者眼淚的同為吉卜力作品的《螢火蟲之墓》也是如此——那也就沒什麼值得評論的了。從我的“臆想”看,宮崎駿不會如此簡單粗暴地對待自己“又一部”收山之作,塑造“堀越二郎”目的不是要解構真正的堀越二郎,而只是借其軀殼混合根本不屬於他的愛情故事,作為一個承載某種主題的容器。
在作品中,堀越二郎也許看上去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宅”,他對飛機的愛與激情是自小與生俱來的,換言之,與“社會”和“公共”都無關,成人後對飛機制造的執着與狂熱,也是他“個體”理念的水到渠成。他全然陷在“自我認同”中,與“集體”隔絕。如果要這麼理解,那麼最後他摯愛的“零式”的滅絕,就很容易被理解為“集體”重壓下的“個體”悲劇。這也是一個相當清新和政治正確的主題。

堀越二郎對飛機的愛與激情是自小與生俱來的,與“社會”和“公共”無關?
然而果然如此嗎?影片中剛出場沒多久的小學生堀越,就為了“保護弱小”和“強壯的壞孩子”羣體打了一仗,眼鏡片後不動聲色,一招驟然的過肩摔,彷彿在暗示着“無表情≠無激情”的主人公的未來圖景。更不用提大地震前後種種足以稱為捨己為人的行為。他顯然不是一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飛機宅”,而是一個——用阿倫特的概念説——在公共空間內“積極行動”的人。

在《起風了》中,堀越二郎是自小在公共空間內“積極行動”的人
影片中一遍又一遍地表現着“堀越”對這個社會,尤其是對弱小者的責任心與愛,這固然可以理解為“洗白”,但是也同樣可以“臆想”為影片在不斷地提醒觀眾:不要用“不問世事只追求自己的興趣的宅男”這個名頭為他開脱,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麼社會意義。
在我的“臆想”中,主人公“堀越”的同事“本莊”的存在很有意思。表面上看,本莊是一個處處與堀越不同的人,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憤青,也是一個擁有強烈的精英意識和自覺的民族主義者。他總在沉靜的堀越身邊絮絮叨叨着那個年代日本年輕精英的責任:要吃西洋式的肉食不要吃日本式的魚;譴責堀越對巷口捱餓小孩的同情僅僅是偽善,“(製造中的飛機)一個支架配件的金額,就已經足夠那個小女孩和她家人生活一個月,我們去(德國)引進技術的錢,足夠讓全日本的小孩每天享用天婦羅蓋飯和西伯利亞蛋糕,而且還有剩,即使這樣,我也不想浪費這一次機會”;“技術是德國的國家財產……德國人防着我們”,等等。這樣看來,多慮又話嘮的本莊似乎僅作為“只愛飛機的宅男”堀越的對立面而存在。
然而,當本莊説那個小孩子時,堀越自語“我們的國家為什麼這麼貧窮”;當本莊説着軍方引進德國技術時,堀越問“我們要和誰開戰”;當本莊與阻攔他們靠近觀看飛機的德國安全人員爭吵時,堀越向對方説,“我們進入這個機庫,是合約白紙黑字寫明的正當行為”;在德國飛機內,他們一起感嘆“這就是德國工業技術的核心”。

本莊、堀越與阻攔他們靠近觀看飛機的德國安全人員
而最重要的,是當本莊説“我們已經落後了二十年,……我們就是那阿喀琉斯,正追逐着領先了20年的烏龜,即使花5年力挽狂瀾,填補了20年的差距,但是烏龜還是領先5年……如果是這樣,那就只能一直追逐下去”(阿喀琉斯Achilles是希臘神話中最善奔跑的英雄,哲學家芝諾設定他與烏龜賽跑,提出著名的“芝諾難題” ——觀察者網注)的時候,堀越這樣回應:“即使是狹窄的小路也沒關係,難道就沒有成為烏龜的捷徑嗎”?這是他對同事的憂慮做出積極回應的決定性時刻。這最明確地證明了,“堀越”表面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從來沒有從與幹勁滿滿的“本莊”的言談交流中抽離出來。“本莊”的每一句話,都像旁白一樣,向觀眾訴説着“堀越”的自我認同意識與當時整個日本的集體認同意識之間的積極接軌。毫無疑問,“成為烏龜的狹窄捷徑”,就是最大限度地適應“小列強”日本的戰爭需要的瘋狂“零式”思維的起點。

堀越二郎與本莊探討“追趕”問題
是的,“堀越”從來不是一個“沉浸在自我意識中”的“飛機宅男”,他更不是一個在大環境下無能為力的苟安者。這與絕大多數的“反戰影片”——例如《螢火蟲之墓》的主人公就是絕對沒有能力對抗環境的小孩——不同。通過“堀越二郎”這個“東京帝國大學”出身的工科精英的軀殼,我看到一個在“戰前日本”這個公共空間內積極行動着的形象。為了“一條街上十幾個捱餓的小孩”、為了“追上(德國)這個技術領先二十年的烏龜”,也為了彌補“(日本)會戰敗”的危機感。單獨作為一個人看,影片主人公的一切積極行動,在當時的歷史空間內,恐怕無人會指責他的“善良動機”;但是,這種“好人行動導向壞的歷史”的困境,比起“壞人陷害好人發動戰爭好人無法反抗”的當代想象更加讓人覺得憤怒、無力和絕望。
這也就是戰後一代日本知識分子憤怒、無力和絕望的原因。令人慶幸的是,他們也曾經篳路藍縷,用“行動”開啓了一條通向烏托邦的旅程,這當中也包括日本漫畫與動畫的開拓者們。讓宮崎駿憧憬又“厭惡”的手冢治虫曾經在《火鳥》中,用最大的“惡意”攻擊了日本戰前的行動框架。他在其中《未來篇》一章裏,在人類滅亡之後,設置了一個由“蛞蝓(鼻涕蟲)”代替古猿進化成高智能生物的時空:與人類一樣進化,與人類一樣奮鬥,與人類一樣創造,與人類一樣文明,與人類一樣驕傲,與人類一樣戰爭,與人類一樣滅亡。宮崎駿一邊五體投地地説手冢揭示了“現代”的真相,一邊又嗤之以鼻地説手冢不應該在動畫這種給小孩子看的東西里過多渲染殘酷。

手冢治虫在《火鳥》中,在人類滅亡之後,設置了一個由鼻涕蟲代替古猿進化成高智能生物的時空
手冢展現和摧毀了戰前行動框架的殘酷圖景,後發者宮崎駿則選擇去營造烏托邦,並把主題定在“自然”上。毫無疑問,“廢土世界”是二戰後左派文藝中一種頗為普遍的審美觀。宮崎的觀眾很難忘記在其奠基作——《風之谷》和《天空之城》——裏的景象,一邊是鏽跡斑斑卻難掩全盛時壯大色彩的鋼鐵洪流,一邊是細水長流慢慢融化了鋼鐵洪流的綠樹、草場和蔓藤;一邊是對文明衝擊的戀戀不捨,一邊又是必須與這種“文明的行動框架”堅決割捨的陣痛與希望。這種對“永久和平”的烏托邦想象體現在宮崎駿的“自然”中,也體現在1960年代德國大學生向父母詢問其“戰爭罪行”並“離家出走”的隔離裏。

《風之谷》中的鋼鐵與自然
然而,在《起風了》這部影片裏面,宮崎駿自身的創作邏輯線似乎發生了斷裂,在一個戰前工科精英的行動中,沒有任何的烏托邦。不,也許這麼説是不對的,片中明明有兩個美好的心靈“烏托邦”,一個是凝聚了主人公愛情浪漫的輕井澤,一個是從少年時代開始貫穿其一生的、與偶像卡普羅尼伯爵交流的夢境。在這兩個“烏托邦”裏,草原遼闊,林木成蔭,藍天上翱翔着和平的彩色的飛機,與宮崎駿以往的作品相仿。

堀越二郎與卡普羅尼伯爵

堀越二郎在關於飛機的夢境中
但是,在影片中直接就説了,藉着來無影去無蹤的德國人“卡斯特魯普”先生之口明明白白地點出了:這裏是“魔山”!在這裏,能夠治癒心中因為現實矛盾而產生的一切憂鬱與糾結,但是你終究會離開,;離開之後,你甚至會忘掉這個地方。“卡斯特魯普”也好,“卡普羅尼伯爵”也罷,還有轉瞬即逝的美麗妻子,以及包圍這些美好對象的大自然,只是一個逃避問題的暫時的幻境,而不是一個積極行動的烏托邦。這個徒具形式的“烏托邦”極盡美好,唯一的作用只是舒緩了主人公的現實壓力和製造一種“我還很善良”的幻象,從而幫助他更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一條現實的不歸路。

來無影去無蹤的德國人“卡斯特魯普”先生

堀越轉瞬即逝的美麗妻子

堀越與美麗妻子結婚
因此,我終於忍不住覺得,《起風了》是宮崎駿在隱退之前留給世界的最大的“惡意”。他曾經拒絕向小孩子們展示“殘酷”,只是致力於創造一個通向遙遠且現實的烏托邦的想象,並試圖印在他們的腦海裏。他身體力行地保護自然,捍衞日本和平憲法的“民主—和平—基本人權”框架,抵制戰爭,抵制在他心目中“變質”的日本左派政黨。然而現在,他也許看到那些觀賞吉卜力作品長大的小孩,正成長為失去任何“制度想象力”、支持新保守主義的“下流階層”。他一度抨擊當今的日本動畫製作被“不與社會接觸、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宅男”佔領。他大概正看着這些宅男,他們製造着一個又一個從天而降的妹子的神話,他們筆下的主人公有着超能力卻只用來掀女同學的裙子,他們一邊殺戮黑色球體裏鑽出來的食人巨人,享受着快感,一邊反覆對自己説“我為什麼要戰鬥,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麼一想,影片選擇動畫導演庵野秀明來配音就又可以生髮一層有趣的“臆想”,因為正是庵野,用代表作《新世紀福音戰士》,把日本的動畫產業從宮崎勤事件(觀察者網注:1988—1989年間,宮崎勤誘拐並殺害四名4~7歲女童。案發後,在宮崎家中發現大量色情動畫錄像帶,色情動畫被認為是犯罪誘因,日本動畫漫畫產業因而遭受毀滅性打擊。)的陰影中拯救出來,同時開啓了日本動畫“動物化的後現代”內涵。當然這不是説庵野就有“一己之力”,他的“成就”也應算作是時代風潮的反映,和宮崎駿一樣。
所以,我臆想,宮崎駿帶着對這樣的世界的“惡意”,用《起風了》向烏托邦作別。和把戰爭慘狀刻劃進肉體腐爛的細節中的《螢火蟲之墓》不同,《起風了》依然貫徹了絕對不向觀眾展示任何殘酷景象的原則。除了片中人物偶爾的對話,以及最後層層疊疊的“零式”墳場的景象,你甚至感受不到戰爭的存在。但是那又如何呢?誰不知道戰爭的可怕與殘酷,何須宮崎駿再來一筆一筆描繪?何況在日本今天的暢銷動畫漫畫作品中,血腥的戰爭場面刻畫幾乎已經變成市場審美的需要而不具有任何的批判價值,對,我説的就是《進擊的巨人》。

《起風了》中罕見的戰爭場面——從中日飛機配置看,表現的是重慶大轟炸
然而《起風了》的結尾卻仍然殘酷。主人公穿過自己設計的飛機的墳場,在宛如呻吟着的破銅爛鐵的包圍中,這個社會精英假裝視而不見,徑直走進自己的夢境,用“多麼好的飛機啊”來麻醉着自己,重複着“他們都沒有回來”的偽善,自顧自地陷入有着美景嬌妻的,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烏托邦。
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因為我們沒有能夠改變風的方向。

堀越穿過飛機墳場

有着美景嬌妻的烏托邦只屬於堀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