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中國2》總導演陳曉卿:國內自然科學類紀錄片拍不好 因基礎科學研究不夠好
4月18日晚,暌違兩年的《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在觀眾的期待中拉開大幕。這部讓觀眾不停用紙巾擦口水和眼淚的清新紀錄片的總導演,是央視紀錄頻道項目運營部主任陳曉卿。在《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製作的最後階段,陳曉卿在辦公室接受著名科普網站果殼網“瘦駝”採訪。
當被問及“拍片子的時候跟國內科研人員的溝通是否順暢”時,陳曉卿表示:“溝通沒有問題。不過我有一個‘託辭’,我認為目前國內的自然科學類紀錄片拍得不夠好,很大程度上,原因不僅僅是我們紀錄片人做的不夠好,我覺得更多的是我們基礎科學的研究還不夠好。”
陳曉卿還在訪談中表示,“如果有志於做紀錄片,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現在就開始,不自戀,有任何想法我們紀錄片頻道一定鼎力支持,開訓練營都可以,隨時歡迎!”
陳曉卿,男1965年生於安徽靈璧,中央電視台高級編輯,中央電視台社教中心文化專題部《見證·影像志》欄目的製片人。1986年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原北京廣播學院),主修攝影,同年被推薦免試攻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攝影美學,1989年畢業後進入中央電視台,擔任《地方台30分鐘》編導。1991年開始拍攝紀錄片。代表作品有《森林之歌》、《舌尖上的中國》《舌尖上的中國2》、客串《龍門鏢局》第七集。

《舌尖2》總導演陳曉卿
以下節選自果殼網專訪:
陳曉卿,《舌尖上的中國》的藝術與科學
**問:**作為一個整天跟理科男插科打諢的藝術家,你如何理解科學與藝術的關係?
**陳曉卿:**這……跟你們理科生打交道會讓自己感覺活的還不錯。哈哈,我們互相給了對方優越感。
**問:**陳老師,請嚴肅點兒。你是否贊同科學的發展侵犯了藝術的領地這種説法?
**陳曉卿:**從我做的這項工作來説,確實是有很多科技帶來的東西在改變藝術的創作形式,以及接受形式。比如説在紀錄片這塊,攝像機的4K技術,是我們過去只滿足於記錄下來的願望變成不僅是記錄下來,而且是非常清晰的記錄下來,並且很有層次的記錄下來,讓電視的紀錄片可以在穹幕影院上映。去年底我又接觸到3D的電視技術,那種真3D,太神奇了!這個可能會,就像當初我們發明了顏料、紙張一樣,給藝術以大的展示空間,將來肯定會有人在這方面有所作為。
**問:**也就是説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必須跟上技術的進步,不能固步自封對嗎?
**陳曉卿:**我覺得這對職業從事藝術的人來説倒是不那麼重要,完全可以不關心它,但是很快就會被淘汰,哈哈。
**問:**給大家推薦紀錄片吧,人文類和自然科學類的新片子,各選一部您最喜歡的。
**陳曉卿:**人文類的,我還是更喜歡一些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的作品,2013年我個人覺得最好的一部是《鄉村裏的中國》,特別好。它可能也要走院線,總局正在審。

《鄉村裏的中國》
自然科學類的,肯定還是要看國外的作品,2013年我最喜歡的還是《非洲》。《非洲》對一般觀眾來説節奏可能稍慢了一點。

《非洲》
**問:**對於您的職業選擇來説,有沒有那麼一個“決定性的瞬間”?
**陳曉卿:**沒,我們這代人沒有任何自己選擇的餘地,全都是機緣巧合走到這一步。我的理想是要當個作家,考大學的時候因為個頭和眼睛,給收到攝影繫了。
**問:**目前自然科學類紀錄片的大頭,BBC和探索頻道,風格很不一樣,您怎麼看這不同流派的紀錄片?
**陳曉卿:**這跟不同國家觀眾的接受習慣有很大關係。BBC可能更英國範兒一點,更歐洲範兒一點。探索頻道商業化的味道更濃一些。
**問:**是不是跟兩邊不同的運作模式有關?BBC似乎更不太在乎商業回報。
**陳曉卿:**其實也不是,BBC也做了大量探索頻道那樣的節目,但是國內引進的少。BBC有幾個部,一個是自然歷史部,一個科學與自然部,一個地球部。它們都做自然科學類的紀錄片。比如我們看到的《冰凍星球》、《非洲》是地球部的作品,地球部的老傢伙們都是泰斗級的,出手都是大手筆,比如用50台攝影機拍一個場景。科學與自然部的作品則比較年輕化一點,時效性強,好玩,《地平線》系列、《人類星球》、《理論大爆炸》系列都是他們的。
探索頻道的節目總的來説投資沒有BBC那麼大。

《舌尖上的中國2》截圖
**問:**那哪種風格更適合國內的自然科學紀錄片呢?
**陳曉卿:**當然是探索頻道的更方便些,更短平快。其實你們的模式就很探索頻道嘛,我覺得果殼和松鼠會也應該吸引一些做動畫和視頻的小朋友,讓他們用熱情遮蔽這些暴利產業給傳播帶來的被動。目前在國內,真正做到傳播的市場化可能還有挺長的路要走。現階段可能還得要更多的依靠激情和理想。你看我參加你們那麼多次活動,一分錢勞務也沒給過我嘛。但是我覺得跟你們在一起特別特別愉快。
**問:**你拍了那麼多片子,自然科學類的也不少了。如果現在讓你去重拍那些作品,會有哪些不同?
**陳曉卿:**其實,最開始我並不是很認可“藝術必須跟科學結合”這樣的觀點,那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記錄者,我看到的東西就是最好的東西。只是後來,一點一點的,我接觸到一些視聽覺的原理,讓我的傳播最大化了。比方説,我看到的東西和觀眾看到的東西,其實是有差異的。我熟知我的主人公,哪怕我看到他的一隻耳朵,一個背影我也知道是他。但是對於觀眾來説他可能是陌生的。這種認知的差異可以説是藝術的,但實際上也是科學的。
再比方説剪輯的節奏。1996年我在日本參加一個workshop,有一個日本教授給我們上課。他的研究領域是剪輯率,也就是單個鏡頭的長度。那時候我們研究電視都是它的美學,最多是從大眾傳播學的角度入手,從來沒有這麼技術流過。那位日本教授的一個研究成果非常有意思,他把不同國家普通電視節目和電視紀錄片做了分類研究,定量的分析。比方説,英國當時的數據,單個鏡頭的平均長度是5秒鐘;美國的只有4.5秒;新加坡只有3.6秒。當時中國的數據是6.1秒。什麼毛里塔尼亞啊,這些國家的鏡頭更長。你會突然感覺到觀眾的觀看習慣和影視製作者蒙太奇的水平之間確實有些奇妙的聯繫。
到我做《舌尖上的中國》,我的單個鏡頭的平均長度只有2秒鐘。我們一集50分鐘的片子有1400多個鏡頭。很多對於電視技術方面的研究跟我們的創作提供了參考。比方説BBC的同行,《非洲》的製片人Mike Gunton談到過的“八分鐘定律”對我的影響就很大。這個説的是人觀看紀錄片的疲勞週期是八分鐘,所以一個好故事要在八分鐘之內講完。這個八分鐘理論不止針對紀錄片,所有做視覺傳播的都適用。
這次大家看《舌尖2》會發現,我們都是50分鐘7個故事。其實開始我還只是將信將疑,《舌尖1》的第五集,我用11分鐘講了一個故事。播的時候我們看實時的收視率曲線,到了八分鐘那裏,刷就掉下來了,而且半天也沒起來。這你就知道,科學研究其實和藝術、傳播是有某種神秘關聯的。它不是停留在農耕時代,或者停留在象牙塔裏,我自己創作的藝術只有我自己去欣賞,自我陶醉。現在更多的藝術都是在傳播的“不歸路”上奮勇向前。怎麼能做到讓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傳播最大化,除了你自己要加入藝術的原動力之外,也要懂得傳播的規律和科學。

《舌尖2》海報
**問:**其實我們在科普寫作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感受,很多時候陷入寫作的愉悦之中不能自拔,但最後大家都不太愛看。
**陳曉卿:**對!比如拇姬(果殼網主編徐來)的很多高級梗,就可能只能停留在很小的分眾羣裏。我不是説追求傳播效果是“高級”的,可能“一個人的藝術”是最高的。但是在現在的社會價值評判體系裏,傳播的越廣,影響力越大,反過來也能成為藝術創作的原動力之一。
**問:**您在拍片子的時候沒少跟國內的科研人員打過交道,您覺得跟他們的溝通順暢嗎?
**陳曉卿:**溝通沒有問題。不過我有一個“託辭”,我認為目前國內的自然科學類紀錄片拍得不夠好,很大程度上,原因不僅僅是我們紀錄片人做的不夠好,我覺得更多的是我們基礎科學的研究還不夠好。
拍攝《森林之歌》我的感受是最深的。找昆蟲分類學的專家,老先生們拿的還是1927年英國人寫的昆蟲分類學著作。我特別想拍一隻松鼠,但是當時我們花了一年的時間調研,找了齧齒類的專家,可是幾乎都沒有做過一年以上完整的動物行為記錄。西北大學的李保國教授跟我吐槽過,有些基礎研究是吃力不討好的,又發不了大論文,對評職稱用處也不大。我覺得現在我國的科研體系對真正的科學研究的支持還是不夠的。就拿動物保護這塊説,大熊貓、金絲猴、長臂猿和白海豚這樣的明星動物的研究還不錯,恰恰是身邊一些動物得不到我們的重視。我特別想拍一個北京夜空中的烏鴉,但是由於種種限制我沒法拍。北京烏鴉的聚集地我很多都去踩過點:北師大、西單、公主墳,但是沒法拍。
我在BBC看他們拍《冰凍星球》的時候,那是2011年,這片子更多的是在演播室裏拍的。當時我就跟他們導演感慨:“你們用的工人也都那麼職業,都那麼大年紀了還做這個。”然後導演拉過我來指着一個説:“這個人,在塔斯馬尼亞島研究海獺,已經五十年了,是全世界對海獺的行為記錄最完整最權威的科學家。”在BBC,實際上是科學家在主導一部紀錄片的製作。BBC的動物紀錄片為什麼這麼吸引人,恰恰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一堆人熱愛遠行,熱愛觀察動物,他們喜歡觀察,用攝影機當作伴隨觀察的工具,促成了動物紀錄片這種形式的誕生。
另外一個,自然類的紀錄片裏,更多的是要去編故事,國內的觀眾可能還不太瞭解這種情況,在國外這是非常普遍的。比如説國家地理頻道有個紀錄片叫《猴子小偷》,實際上就是《王子復仇記》,講了一個小猴子怎麼從猴羣裏被趕出去,最後又殺回來從叔叔手裏奪回王位的故事,風霜雨雪,還有愛情。它其實是一個經典戲劇故事根據動物行為的可能性,安排到了這隻猴子身上。
這些片子一方面傳播了科學知識,一方面有一個戲劇的基礎。受西方文明洗禮過的經典劇目會在人的心中紮根,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去看《麥克白》和《李爾王》,但他通過看動物的片子,就會有了很好的積澱。等孩子長大了,看了更多的東西,就會發現這些都植根於他們文化的土壤之中。而我們呢,我們有《趙氏孤兒》,《春秋》、《左傳》裏有這麼多經典的故事,元雜曲裏有那麼多經典劇目。包括我們戲曲程式裏的很多東西,比如“緊拉慢唱”等等的這些方式,我們能不能通過有趣的,科學類的節目,融匯上藝術上經典的東西,傳播開來。
**問:**你這種跨界的人物應當更多的把科學和藝術界編織在一起啊。
**陳曉卿:**我哪是跨界,只是愛好,愛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