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務員50歲還是科員 基層公務員升職問題引關注
“公務員最大的好處就是穩定,只要不違法亂紀,不想自己走人,基本能幹一輩子。”公務員小趙如是説。許多人和小趙一樣為了穩定的生活,選擇公務員生活。但狹窄的上升渠道也滋生了他們的倦怠。
“當年一起畢業的同學中,我回到了縣裏,有的同學去了省直機關,有的去了市裏,還有一個進了外交部。當時覺得大家都是公務員,沒啥區別。但十年後同學聚會時就發現差距了。”小趙的煩惱也是許許多多基層公務員的煩惱。
在當下,公務員薪資制度、合理確定公務員工作負荷、暢通公務員上升通道等問題已成為公務員系統急需解決的問題。

李紅工作了二十多年,仍是一名普通科員。她説:“我都快50歲了,往上升是沒啥希望了。”
《瞭望》新聞週刊刊發文章《基層公務員升職之困》(文/《瞭望》新聞週刊記者葉前、範春生、白靖利、劉巍巍、艾福梅、張亮),關注基層公務員的問題。
“對我來説,這一生基本都能看到頭了。”儘管才30歲出頭,在蘇南某縣人事局工作的小趙卻已這樣描述自己的“職業生涯”。“我工作也有十多年了,一直在這個單位,現在名義上是個‘副主任’,級別不過是個科員。這都是熬年頭熬出來的,估計以後最多也就是個‘主任’,但還是科員,基本上也就這樣了。”
小趙的話,折射出當前公務員羣體“升職難”的困窘局面。這給很多公務員,尤其是基層公務員帶來了無盡的苦惱。
近期,《瞭望》新聞週刊記者走訪廣東、江蘇、湖南、雲南、寧夏、遼寧等地的近百位公務員瞭解到,目前基層公務員上升通道較為單一、狹窄,公務員羣體對於升職“天花板”、“擠行政”等現象反映強烈;而另一方面,抱緊“鐵飯碗”的保守心態又讓他們選擇留在“體制內”,或激情堅守,或混沌度日。
多位受訪公務員認為,在“職務本位”的晉升規則下,行政級別不僅決定着薪資待遇的高低,更關係着他們施展才華的舞台和空間,以及自身能力的社會認可度等“職業尊嚴”。要真正激發700多萬公務員的巨大“存量活力”,疏通上升通道、完善退出機制,是即將展開的公務員分類改革的必然選項。
“能上去的只是少數人”
小李的公務員生涯,是從寧夏隆德縣某鄉鎮開始的。“在鄉鎮什麼都得幹。我負責過鄉政府的食堂,天冷了還要劈柴、背炭、點爐子。”從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畢業的小李今年27歲,2013年他通過自己的“途徑”調到了縣委機關。
“雖然行政級別沒變,但畢竟到了縣這一級。如果還在鄉鎮,副科、正科一步步往上走,指不定要熬到啥時候了,比我資歷老的人都在前面排着呢。”小李説。
在調研中記者發現,小李的心態是基層公務員對自己未來職業道路的普遍看法。在隆德縣,吃“財政飯”的公務員和事業編制人員一共有5100多人,但副科級以上幹部只有400人左右。職級越高,人數越少,這樣“金字塔”式的行政級別分佈,是全國公務員系統的一個縮影。
李紅在隆德縣鄉鎮基層工作了二十多年,仍是一名普通科員。由於行政級別是最低檔,她的待遇一直上不去。“我都快50歲了,往上升是沒啥希望了。在基層工作了這麼多年,待遇一直是最低的,心裏總感覺不太公平。”李紅説。
“級別上,基本可以確定我已經到頭了。”作為70後,珠三角某市的一位鎮街派出所副所長如今只是個副科級。他告訴記者:“在基層,像我這樣幹到退休還是科級的情況非常普遍。”“工作能力、學歷是必要條件,此外還有年齡、機遇、人緣,甚至社會關係、家庭背景都是影響升遷的因素。總之,能上去的只是少數人。”一位科級基層幹部這樣説道。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發現,各階層的公務員都存在着升職“天花板”。與基層公務員相比,省市兩級公務員看似起點較高,但同樣苦於上升通道的逼仄。
對很多機關的公務員來説,處級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口”。廣東梅州市某部門的張主任從科員、主任科員,再到副處長,一共花了10年。“我還算快的,有人幹了一輩子也沒上副處。在市這一級,像我這樣37歲做到副處級已算不容易,再往上走就更難了。正處級已經算‘高級官員’了,而‘領導班子’就更不是普通公務員可以想象的。”他説。
江蘇省一位幹了近十年處長的公務員對記者感嘆自己:“也就這樣了。我當年也算比較早升到副處的,可是從副處到正處用了七八年。一開始是沒機會、沒位子,慢慢的年紀大了,幹部越來越年輕化,自己不太符合形勢和條件了。總算熬到正處,心裏明白想更進一步沒什麼指望,現在有點混日子的感覺。”
在採訪中記者感受到,與升職“天花板”並生的,往往是公務員的倦怠情緒。遭遇升職困難後,大多數公務員都會出現“不平——鬱悶——接受——混日子”的心理波動週期。一位組織幹部對記者説,如果公務員改革不能很好地暢通上升通道,就難以從根本上提振整個公務員隊伍的“精氣神”。
怎麼打碎“天花板”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在採訪中發現,“職務本位”的晉升規則,使得公務員缺乏仕途之外的上升機制,“金字塔”式的行政級別分佈讓大多數身處“底層”的公務員,唯有“擠行政”這“華山一條路”;一些地方片面理解“幹部年輕化”,進一步收縮了“從基層幹起者”的上升通道;日漸增多的“空降兵”,更擠佔了基層公務員苦苦期盼的晉升資源。這些都是基層公務員遭遇升職之困的重要原因。
“當年一起畢業的同學中,我回到了縣裏,有的同學去了省直機關,有的去了市裏,還有一個進了外交部。當時覺得大家都是公務員,沒啥區別。但十年後同學聚會時就發現差距了。”小趙説,“人家起點高,雖然走得也不快、很艱難,但已經高出我一截了。同學裏混得最好的已經是副處了,後面還有得升。要是在我們這裏,怎麼可能?我們局長才是鄉科級。”
一些公務員表示,儘管從中央到地方,都鼓勵大學生到基層工作,但從升遷角度講卻“一點也不划算”。雲南的基層公務員李莉説:“如果從鄉鎮幹起,能到正科就不錯了,處級簡直是鳳毛麟角。但如果是在縣裏,情況就會好一些。越往上,升遷空間越大。從上級部門下來掛職,也是高起點。”李莉認為,這就是許多基層公務員持續參加公務員考試的重要原因。
“當前的公務員晉升制度遵循‘職務本位’原則,即國、(省)部、司(廳)、處、科五級。”遼寧省委黨校教授周維強説,在這種職務與層級掛鈎的晉升規則中,一個鄉鎮長無論幹了三十年,還是五十年,除極個別的可以幹到副處退休,正常情況下正科級就到頭了。“這使得一些公務員不願意呆在基層,不願意將心思都用在公共事業上,或是窮盡一切辦法忙於個人升遷,或是破罐子破摔混日子,這既害了公務員,更不利於國家公務運轉。”
近年來,為拓寬基層公務員的上升通道,“公開選拔”、“競爭上崗”等創新方式不斷運用到幹部選拔實踐中。受益於固原市2013年進行的處級幹部“公開選拔”,今年36歲的陳偉從鄉鎮副科越級晉升為副處。“如果沒有這條路,再熬十年我也升不到這個級別。”陳偉坦言。然而在現實中,公開選拔、競爭上崗仍然是幹部選拔的非主流方式,崗位少而報名者眾,每年用來選拔的崗位遠遠滿足不了基層需求。
另外的一些因素,使公務員的上升通道變得更加窘困。比如,由於片面理解“幹部年輕化”,一些地方搞任職年齡“層層遞減”、“一刀切”,設置科級幹部在50歲左右退居“二線”的硬性規定,導致特定年齡段下出現了一大批“天花板”幹部。這些基層公務員的職業預期因年齡原因“突然中斷”,使他們失去了工作的動力、熱情和責任心,造成諸多負面影響。
再如,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的大量“選調生”、大學生村官、國企老總、高校校長、轉業軍官等“空降幹部”,成為了基層公務員升遷的強有力競爭者。特別是對縣區以下的基層公務員而言,一個“空降兵”就能使他們盼望、等待了很久的職位預期化為泡影。
記者在採訪中也發現,公務員羣體中對“當官”沒有興趣的人不在少數,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不希望得到認可和升遷。“當官,説實話我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可問題是除了這個,我沒有其他出路。現在很迷茫,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在江蘇省某廳工作7年的公務員小沈這樣説。
“其實很多公務員並不是一定要當官。公務員是一個職業,而非官職。但與其他行業一樣,公務員也需要職業自豪感。我們現在要探索的,就是如何建立仕途以外的上升機制,讓每個公務員都能獲得職業認可感。”一位組織幹部這樣説。
一條被閒置的出路
針對公務員對工資低、工作忙、沒前途的種種抱怨,不少網友質疑:既然這麼痛苦,為什麼不辭職?在採訪中,一些公務員也向記者流露出辭職的打算,但真正選擇離開的人屈指可數。
“我也想過辭職,但不當公務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不抱這個‘鐵飯碗’,我就沒飯碗了。”隆德縣公務員楊建軍説,大多數公務員的崗位專業性不強,誰都能幹。在一個崗位干時間長了,自己的其他技能都弱化了,管用的本事也沒學會,真要辭職下海,怎麼與人競爭?
“大家都知道,公務員最大的好處就是穩定,只要不違法亂紀,不想自己走人,基本能幹一輩子。”小趙直言自己和同學當初報考公務員,圖的就是穩定。“別的不説,就醫療和養老這兩塊,就令那些已經幹了很多年的公務員難以離開。”
“年輕人可能感覺不到醫療報銷的好處,到了我這個年紀就很明顯了。現在看病那麼貴,人年紀大了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看病報銷的錢也要當成收入來看。”做了20多年公務員的南京某廳局級幹部説:“再説養老,公務員的退休金與在崗收入差距不大,這也是養老保險完全無法比擬的。”
捨不得主動退出,清退機制也並不暢通。目前,我國公務員的退出機制,包括試用期滿不合格取消錄用、開除、辭職、辭退、退休、解聘、在職死亡等幾種,但真正被取消錄用、開除、辭退的個案少之又少。儘管公務員法規定了公務員實行任期制,但在現實中,公務員一旦任職,只要沒有不符合法定要件的情況,便可終身任職,直到退休。退出機制實際上成了一條被閒置的出路。
“在多數政府部門,考核只用於評選優秀,獎勵先進。沒聽説哪個公務員因為考核不合格被辭退的。公務員這一行就是你自己不想走,沒人會逼你離開。”固原市一位公務員説。
“退出的規定好是好,但實際操作卻很難。有些單位沒有剛性指標,柔性指標就沒法掌握。不能説今年會少了、材料少了,就讓辦公室主任‘下課’吧?”寧夏工青婦系統副處級公務員李翔説。
“一方面人手不足,另一方面人浮於事。如果能把不合格公務員通通清退,或者通過制度激發他們的工作能力和工作熱情,‘忙閒不均’的問題也能得到解決,更能消除老百姓對公務員羣體的誤解。”江蘇省組織部門一位長期關注公務員現象的人士這樣認為。
“與公務員退出機制相配合的,還要健全嚴格的崗位責任制、考核辦法,狠治各種歪風。”中山大學政務學院副院長肖濱教授説,普通公務員雖然級別低,但與百姓接觸最密切。只有狠拍“蒼蠅”,消滅“級別小但影響壞、數額小但影響大、事情小但性質惡劣”等“三小”現象,才能重塑公務員形象,贏回羣眾信任。
一些地方探索正在施行。在深圳等地,公務員聘任制已經啓動。籤勞務合同這個多年來與公務員羣體距離遙遠的事情,已經成為近年來深圳市新入職公務員的通行做法。據瞭解,國家公務員局也已開始“研究建立公務員交流與正常退出機制,修改完善辭退規定,着手研究起草辭職、迴避規定”。
公務員分類改革“箭在弦上”
多位受訪公務員和專家將規範公務員薪資制度、合理確定公務員工作負荷、暢通公務員上升通道和退出機制的希望,寄託於即將展開的公務員分類改革。
實際上,公務員分類改革概念早在2006年公務員法實施時就已提出。如今,隨着各界共識的不斷積累,公務員分類改革的全面推行似乎已“箭在弦上”。
我國公務員法將分類管理確立為公務員管理的一項基本原則:“公務員職位類別按照公務員職位的性質、特點和管理需要,劃分為綜合管理類、專業技術類和行政執法類等類別。”這從法律層面確立了公務員職位分類的制度。
其中,行政執法類主要是指行政機關中直接履行監管、處罰、稽查等現場執法職責的職位,主要集中在公安、海關、税務等政府部門;專業技術類則是機關中從事專業技術工作的職位;綜合管理類是履行綜合管理以及機關內部管理等職責的職位,具體從事規劃、決策、組織及機關內部管理等工作。
2010年,經國家公務員局批准,深圳作為唯一試點,全面啓動了公務員分類管理制度改革:69%的公務員被劃入行政執法類和專業技術類,建立與行政職務級別脱鈎的獨立職務序列,通過上升通道設計,可讓大部分人退休時享受到副處級待遇,這使許多基層公務員看到了希望。
從深圳經驗看,公務員分類改革一方面是要“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這必須以對人才的專項選拔、定向使用為前提;另一方面,要“使真正做事者獲得公平待遇”,職務與職級並行、職級與待遇掛鈎的制度探索應運而生。
2013年6月,國家公務員局召集全國十幾個省區市的相關政府部門進行座談,主題就是公務員分類管理政策設計。時隔5個月,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深化公務員分類改革,推行公務員職務與職級並行、職級與待遇掛鈎制度,加快建立專業技術類、行政執法類公務員和聘任人員管理制度。完善基層公務員錄用制度,在艱苦邊遠地區適當降低進入門檻。”
隨後,中組部、人社部等部門在2014年1月下旬聯合召開公務員管理工作會議,公務員分類改革的細節初露端倪。緊接着,山東、河北、廣西等地聞風而動,紛紛着手準備公務員分類改革,實行公務員職務與職級並行、職級與待遇掛鈎制度,解決基層公務員待遇偏低、晉升空間有限等問題。
李莉等基層公務員對此表示期待:“通過公務員分類改革,可以建立專業人才各歸其位的職業共同體,也能減少‘半路出家’和‘角色客串’現象”。但她同時也有點擔心,“工作這麼多年,所學專業已經淡忘,現在成了個雜家卻沒有一門精通,該怎麼發揮所長?”
而更多的社會公眾,則希望公務員分類改革能夠逐漸淡化行政系統的官場色彩。全國人大代表朱列玉律師説,通過公務員分類改革,一方面可以讓事務性公職人員安心工作,通過積累工作經驗和業績實現待遇的提升;另一方面,也能讓握有實權的官員權責匹配,多一些對權力的緊箍咒,少一些對權力的盲目追捧。(注:文中公務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