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正惠：大陸對台經濟政策的一點感想

【作者按：這篇文章寫於2010年4、5月間，刊載在2010年5月16日的《南方都市報》上。不久，有大陸朋友想參考，我又加進3條補充。後來大陸客到台灣觀光，終於實現了自由行，效果很好，讓台灣更多民眾從自由行中得利了。現在由於一些台灣青年反對《服貿協議》，讓兩岸經濟交流產生變量，我突然想起這篇文章。我覺得文章所談的，至今並未過時，因此請《觀察者網》再次刊登，希望引發大陸朋友的關心與討論。】

台灣統派呂正惠教授

台灣經濟的萎縮，從李登輝最後一任的後期就開始了，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因為從那時候到現在，公務員已經十餘年沒有加過薪水。更糟的是，民間企業一直在減薪，幾年前大學畢業生的平均起薪是一個月二萬八千元左右，現在已減為一個月二萬二千元左右。

台灣是個小島，資源也不多，以往的經濟發展，主要配合美、日的需要。它的許多產業，先後被香港、新加坡、韓國、大陸所取代。從八〇年代起，主要依賴高科技，但現在高科技產業又紛紛移往大陸。台灣當政者毫無遠見，只想跟大陸對抗，一點也看不到大陸經濟崛起的意義。二〇〇八金融大海嘯之後，台灣經濟的困境就完全清楚了。台灣的各種製造成品，主要銷往美國，即使在大陸投資的台商，其成品也常常銷往美國。美國經濟重挫，台灣的訂單大量減少，台灣經濟立刻出現大問題。據説，二〇〇八年年底，深圳台商就倒了四萬家，以此例彼，可以想見台灣所遭受的重大災難。

這種情況，大陸對台單位基本上是瞭解的。這一年多來，大陸一直不斷的派人到台灣來進行大采購，主要就是要防止台灣經濟出現大問題。譬如奇美電子完全接不到美國訂單，本來要關門，後來大陸給了大量訂單，不但不關，還加聘員工。我問過出租車司機，他們説，現在失業率升高的情況已經緩和下來，這證明大陸的大采購是有實際效應的。大陸越來越多的觀光客也有同樣的效應。有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我，現在有一些老司機不開出租車，兩人合買一輛大巴，專作大陸客觀光。大陸觀光客確實增加了一部分人的收入，也讓一些人免於失業。

但是，大陸目前這種作法只能顧大盤，即讓台灣經濟穩定下來，而沒辦法照顧到下層老百姓。台灣失業率是沒有繼續升高，但一般人收入並沒有增加。一般老百姓還感覺不到兩岸經濟交流的好處。同時，台灣的執政黨和反對黨，也不會誠實的告訴老百姓，如果沒有大陸經濟支持，台灣會更壞。這種話他們決不會講。而且，民進黨還一再的説，大陸來台採購、大陸客來台，都只惠利了少數人，大多數人不見其利，長此下去，還會深受其害。對一般台灣老百姓來講，如果他們直覺地認為，大陸經濟的發展擠壓了台灣經濟的空間，這一點也不奇怪。民進黨的話，完全針對這些不會思考的人。民進黨的宣傳在台灣南部地區散佈最廣，而南部地區經濟狀況最嚴重、失業人口最多，他們當然很容易受到民進黨的蠱惑。

前一陣子我在電視上看到兩種論證：一、台灣家庭每户月入在五萬元以下的，佔全台灣三分之一左右；二、十年來，台灣薪水階級收入一點也沒增加，而物價一直往上漲。這都是事實。這也就是説，台灣的兩極差距越拉越大。而這種差距，反映在地域上，就是北富南窮。這雖然是國民黨長期執政造成的，但實際上，李登輝和陳水扁不但未加改善，反而使它更加惡化（他們只會在宣傳上滿足南部人）。現在民進黨把這一切全推給馬英九，説是他的兩岸政策造成這種惡果。坦白説，馬英九也確實沒有能力決定這個問題。因為兩岸經濟來往，到目前為止，完全看不出可以改變這種結構。

所以，只有讓台灣經濟不但復甦、而且還明顯增長，而且一般老百姓（特別是南部老百姓）明顯感覺到他們的生活好起來了，這時候，他們才會承認，兩岸經濟來往對台灣有好處。他們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問題，他們不會從大局思考。因為，在國民黨和民進黨長期的宣傳下，他們基本上是不相信大陸的。

我們台灣統派曾經私底下聊過這個問題。首先我們認為，大陸同胞到台灣觀光應該更開放，也就是説，准許自由行。這樣，陸客觀光才不會被綁在固定的幾條路線上，也不會被綁在固定的一些百貨商場上。如果情況許可，讓高雄、台南兩市及其周圍景點有更多觀光客，當然會有助於改善南部的經濟。

高雄、屏東有西子灣、澄清湖、墾丁公園、南迴公路、南海岸，台南市有一些古蹟，地方小吃全台灣最好。如果要購物，高雄的百貨公司也有發展餘地。南台灣的觀光資源並不少於北台灣。現在的大陸觀光，基本上重北輕南，購物好像都在台北（包括故宮）。大陸也許有些政策考慮，但我們要想想，萬一年底五都選舉，大台南、大高雄都是民進黨贏（這是非常可能的），大陸要怎麼辦？我覺得，大陸在這方面要往更長遠考慮，要更有智慧、更有勇氣面對這一問題，不能像馬英九那樣，只考慮如何度過目前難關。

但説到底，還是要從長遠的角度考慮南台灣的經濟體質。南台灣的重點是高雄市，高雄市是靠加工出口發展起來的。長遠來看，如果對美、日出口的訂單一直減少，顯然只能靠大陸貿易，不然高雄還會萎縮，問題還會更嚴重。

除了高雄市，從雲林、嘉義到台南縣、市、高雄縣、屏東縣，基本上是農業區，這整片的農業地帶要怎麼辦？李登輝想搞亞太營運中心，基本上就想放棄台灣農業，這根本行不通，只是幻想。陳水扁有一陣子想“解放”農地，放任有錢人去農村炒地皮，還好台灣農會系統大反彈，沒有做成。現在農業等於沒人管，農村的老年人就由政府發放老農年金和子女寄回去的錢過日子。現在國民黨想要變更農地使用法，完成小地主大佃農制，由農村的小土地所有者把田租給“大佃農”來經營。但如何經營，生產哪些農產品？農產品要賣到哪去？這些都是問題。

傳統農會系統的人比較瞭解農村，跟農民熟，如果由他們組織合作社，按不同地區的狀況，實行自主性的生產，再固定賣給某個地方，這樣，也許可以做做看。最近幾年到過農村的朋友認為，這種合作社制也許可以考慮 。

這樣，我們就想起前不久國台辦王毅主任講過的話，兩岸來往可以下到鄉對鄉一級。如果由大陸一個鄉對台灣一個鄉，那麼台灣的鄉公所或合作社（假如組得起來）就可以和大陸對口鄉簽訂合同，每年供給農產品，這樣也許是個辦法。

按我們的感覺，最近幾年大陸對台工作靈活得多，對台灣民情的反應也快得多。按以前的做法，除了海協、海基兩會協商，接下來就是省市一級領導訪台採購。正如上面所説，這樣做是護台灣經濟大盤。如果按王毅主任講話的精神，實際上兩岸合作可以下降到縣、鄉兩級，這樣就可以改善下層的經濟，尤其是南部農村的經濟。

按照這種設想，實際上就是重建台灣經濟，讓南部農村在跟大陸合作的情況下，重新“活”過來，並跟大陸經濟體產生互動，這才是兩岸長治久安之策。因此，在實際進行之前，應該對南部農村作過仔細的調查、研究，擬定宏觀的計劃，然後再選定少數可以合作的鄉、縣試點進行。試點成功，就可以吸引其它更多的鄉、縣。台灣的農業區，從大陸的角度看，其實是很小的。像上面的設想，只要找到適當人才，付出心力，應該不難做到。

大陸同胞也許會説，“有沒有搞錯，我們自己的農產品都賣不出去了，為什麼要你們台灣的？”我所謂的鄉對鄉，事實上要考慮兩點。首先，如果台灣南部的香蕉賣到廈門，一定會擠壓福建南靖的蕉農，但如果賣到大陸中部、北部的大城市，可能是行得通的。大陸地方大，城市多，總可以想出辦法避開這種相互競爭的關係。所以，其次，所謂“鄉一級、縣一級”，就是選擇富裕城市相當於鄉、縣兩級的行政單位，而不是指農業區。

我想再強調一次，台灣的農業規模是極小的。台灣總面積不過3.6萬平方公里，山地佔一半以上，農業用地可能不到五分之一。南部的農村，全部加起來，大概也不過大陸兩、三個縣那麼大。按我們的想法，台灣南部的水果，如香蕉、蓮霧、番石榴、菠蘿、芒果、木瓜等，都是熱帶、亞熱帶水果，除了海南和廣東、福建部分地區，大陸大概生產不多，和大陸果農的競爭性不強。而且，我們的另一個想法是，如果南部的水果業規劃、發展得好，就可以配合觀光業，形成新的產業形態。

我想舉中部的南投縣為例。南投縣是台灣唯一不靠海的縣，純屬山地鄉，工廠也進不去。到現在為止，盜採砂石是當地有勢力者最大的經濟來源，大陸觀光客多了以後，日月潭成了吸金地。台灣政府把潭岸上原本就極少的地賣給日本人建五星級飯店，還把污水排進潭中。再這樣下去，日月潭總有一天會被破壞掉（日月潭區域極小），這完全是殺雞取卵。如果把日月潭附近的村落規劃好，環境整理好，建起舒適、美觀的民宿，讓觀光客住這裏，水果業、小吃業、工藝品業都可以發展。從這裏開小巴到日月潭，又快又方便，又比較不會破壞環境。這樣，附近居民都有發展。目前就只有當地有限的小商店好，而得利最多的就是飯店大老闆。從這裏就可以看出，即使大陸觀光客再多，也可能只有少數人得利。

兩岸統一的基礎 ，是讓台灣在最好的規劃下重回大陸經濟圈。以前，台灣經濟全部依賴美國、日本，當然台灣同胞會覺得，他們跟“中國”沒有關係。必須讓台灣民眾，尤其是南部民眾，實質感受到和大陸來往在經濟上的好處，他們才會覺得，統一有其必要。如果能這樣解決台灣問題，那就是最好的統一之路。

我現在比以前更深切感受到，台灣問題沒解決，也就是全中國問題沒解決。台灣問題是中國問題的核心，因為它關係到整個現代中國的命運，牽涉到中、美、日關係，又跟整個亞洲局勢密切聯繫。現在大家看好亞洲，尤其看好中國，但中國在美、日掣肘下還不能解決台灣問題，這樣，中國怎能算完全站起來了呢？而且，即使從經濟角度看，台灣問題也關係到中國經濟最南方一線的發展前景，牽涉到中國和東亞以及東南亞的經濟關係。台灣問題是我們中國的問題，非常重要，我們應該有這種體會。

基於這個理由，把現在大陸的對台經濟政策稱為“惠台政策”，我也覺得不太妥當，因為這絕對不只是“惠台”問題。

補充：

1、文中所説的大城市的鄉、縣級單位，對台灣的採購，約略等於大陸的扶貧，文章不能這樣公開的説。五十年前，美國為了封鎖大陸，幫台灣把經濟搞起來，現在的台灣還是美、日經濟架構下的台灣。中國要收回台灣，哪能不花代價，就像五十年前的美國一樣，大陸必須花心力重建台灣，這樣才是真正收復台灣。

2、我到過閩西、湘西，閩西、湘西都比台灣大，原來都很貧窮，現在好太多了。我覺得主要是建道路和發展觀光，讓沿海富庶地區的人進得去，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如果現在台灣馬上由大陸直接管理，以類似閩西、湘西的方式來重建台灣的道路、觀光和農業，一點困難也沒有。然而，台灣當局要搞對抗，至少不願誠心合作，大陸又必須遵守兩制的承諾，這樣就形成極為困難的局面。所以只能用曲曲折折的方式來達到目的。

3、台灣所以會搞五都這種奇怪的體制，是因為除“中央”和台北市外，其它各縣市無財政權，“中央”現在又無力補助地方。五都設立後，新北市、大台中、大台南、大高雄可以自己想辦法，這實際上是地方分權。所以，以後大陸和五都及其它縣分別來往，其實是更方便。中央不只是沒錢，而且還無能，以後地方各自謀生路的趨勢會更明顯，這也會製造出很多兩岸來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