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殺死現實主義電影的是市場,不是審查
昨天(5月11日),即將於16日公映的電影《歸來》在成都舉行了媒體看片會,這也是張藝謀經歷“二張分手”、“簽約樂視”、“超生事件”等風波後的第一部電影,備受矚目。張藝謀接受《南方週末》採訪,談到中國電影缺乏現實主義題材時他表示,不客氣地説,還真跟審查沒什麼關係,這是市場的選擇。
張藝謀説自己之前“被票房綁架”了,當社會盲目地以票房論英雄的時候,對導演的影響很大。但是他説,所有類型的每一個導演,拍的時候,其實都是想“有所表達”,沒有人上來就説我要拍一個庸俗劇,低俗是我的目標。
張藝謀還説,現在這個時代對年輕導演機會很多,年輕導演們更需要的是好好努力。“如果在這樣一個時代下還出不來,怪自己。就是習大大那句話,‘打鐵還得自身硬’,這是我們陝西的一句老話。”
不過張藝謀一定沒有料到,還真的有人以低俗為榮。目前因為自己的不當言論遭到內地大批網友抵制的香港演員杜汶澤在去年底就高呼:“低俗是我的光榮!”去年杜汶澤遠赴日本拍攝三級片《3D豪情》,在片中飾演AV男優,被許多觀眾問及為何今年常拍攝低俗電影,杜汶澤竟然把原因歸結為中國的電影審查制度。他説有許多業者(電影從業者——觀察者網注)力圖打進有14億人口的中國市場,為了讓電影通過審核寧可捨棄原則,但他認為既然輕微的通俗也無法獲得准許,還不如低俗到底,高呼:“低俗是我的光榮!”並且曬出自己上半身裸露的照片。

杜汶澤上傳半裸照叫板內地電影審批:低俗是我的光榮
以下是《南方週末》採訪張藝謀的節選:
“沒有人會説, 低俗是我的目標”
南方週末:你的新片叫《歸來》,有沒有“張藝謀歸來”的意思?
張藝謀:我起的名,想了好多,比如説叫《另一個人》,一個詩人的一句話……確實也有我的寄託在裏頭。我沒有大的奢望,也沒什麼大的野心,我只是希望加盟樂視以後,從此能在一個安靜和純粹的創作環境中,也就心滿意足了。
南方週末:你是什麼時候“離開”這種創作環境的呢?
張藝謀:電影市場飛速發展之後。我當然也身在其中,包括你剛才説的是不是走了歪路,帶了一個壞頭等等。我作為一個導演,只是很單純地在想,在這樣一個市場大潮下,無論什麼樣的電影,是不是可以讓它有一些情懷,有一些思想,有一些文化氣息。
我覺得所有的電影都是這樣的要求。所有類型的每一個導演,拍的時候,其實都是想“有所表達”,沒有人上來就説我要拍一個庸俗劇,低俗是我的目標。
我看《地心引力》,我很驚訝——看的時候也不知道人家後頭能得獎——它突然讓我感覺到人的孤獨。一個人的電影很難拍,它能吸引你,讓你覺得有某種哲學意味:人類生命在太空中從頭到尾都是孤獨的。
看的時候我想了很多,這是大片、商業片,但我怎麼覺得是很藝術片的方向?我覺得導演一定是有意為之的,他不純粹為了娛樂。一個人講故事,講得絲絲入扣,情節要抓人,要有懸念,這在商業上已經很難了,但商業成功之後,它又給我非商業的感受。
人人都想拍這樣的電影,想達到這樣的層次,要看機會,要看能力。我起《歸來》這個名字,也希望傳遞這樣的心態,不管什麼類型的電影,我能不能多一點內涵。
南方週末:一部片子既有情懷,又有內涵,又有價值觀……還要有票房,很理想化,但怎麼實現呢?
張藝謀:像這樣的電影我看全世界每年恐怕不超過3部。全世界經常就是空白年,一部都沒有,那是金字塔尖。像《歸來》這樣的電影,如果能賣得好是了不起的事情。
南方週末:換句話説,拍有情懷的電影,要做好不賣座的打算?
張藝謀:這是按常規預估。我覺得要打破這個魔咒,一是有新的方式來推廣,第二,實際上也意味着電影觀眾的多元化和素質的提高。我覺得我們不能把觀眾看扁了,是不是他們只看一種類型的電影?也許我們可以試一下。

張藝謀説是市場殺死了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而不是審查
“市場殺死了現實主義題材”
南方週末:中國現在越來越少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了,你認為原因是什麼?
張藝謀:市場影響吧。票房的影響是影響到每一個導演。
我在吳天明導演的追悼會上説,我們被票房綁架了,包括我自己。我們的心理在今天,跟第五代最初,第四代最初,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心理上每一個人都會考量票房,尤其當我們的社會,有時候會盲目地以票房論英雄的時候,對導演的影響很大。
現實主義情懷,對我來説也是在拍攝中要堅持的東西。現實主義這種類型和現實主義情懷,等等這些東西,實際上是可以融會在各種類型中的,現實主義跟市場流行的東西是兩回事,需要你要有定力。
《歸來》已經拍完了,喜歡和不喜歡是大家的事情,賣錢不賣錢是樂視的事情。帶給我的是創作後的思考,以後拍電影的心態。我不會只選一種類型,下一部也可能我要開始另一種強視覺化的東西。但是《歸來》給我的感受,人的情感,人的沉澱,人走過的痕跡等等這些東西,應該在每個類型的故事中要高度關注,把它講好。
在不同的類型給它的空間不一樣,爆米花類型給它的空間就20%,但也還是要把這20%講好。
南方週末:但是現實主義的缺乏,真的僅僅是市場的選擇嗎?
張藝謀:有點不客氣地説,目前是。市場上現實主義題材的電影沒有大賣到10億的,日後也不會有很多。
賣錢的榜樣都不是這一類的,電影沒辦法重複拍兩個三個不一樣的類型去檢驗。有很多產品可以同時做幾種款式,電影是一去不回頭的,只能選擇一種。所以常常會變成惡性循環,一賣錢大家都來,就都是這種類型。香港電影基本就是這樣子死了,一個類型做到爛,一個類型做到精疲力盡再換一個,最後就全爛了。
很賣錢電影的類型,可能會讓市場不自覺地向那個方向走,內地還不會像香港馬上立竿見影,因為內地大。但我説的被綁架心理就是這樣,按照一種成功的類型去慣性滾動。
南方週末:所以跟審查沒有主要關係?
張藝謀:還真跟它沒關係。審查是一直存在的,什麼類型審查都是一樣的,它是一個固定機制。坦率説,今天的審查已經比30年以前好了很多,有一定空間了。當然我們每年都要呼籲,是不是可以更寬鬆、更好,這是要隨着社會和國家發展慢慢改變的。
如果一個現實主義的題材賣到12億,一部低成本賣了12億,你不用操心,明年一定會有50個。50個裏面49個都是垃圾,有一個是很棒的,又賣了15億,你放心,後面就是100個。東西多了才會堆出一個塔尖來。
這種被市場綁架的心理是沒辦法避免的,尤其對年輕導演來説,他們受到的商業壓力要比我們大,製片人對他們提的要求是非常直接的,你必須給我賣夠多少錢。一開始他就修正了他的方向,向收回成本,或者向賣錢前進,這是他的敲門磚,對吧?
投資也罷,資本也罷,所有方面也罷,都是要賺錢的,所以在選擇上就非常功利主義,非常現實。
我很期待《歸來》有好的票房,不是説對我個人的影響,因為這個電影一定不會虧本。我期待這種現實主義的電影真的賣一個好票房,它的意義是在資本市場上,這是很要緊的。
南方週末:但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因為《歸來》有市場考慮,才會放大人性的温情,縮減或者抽掉現實的殘酷?
張藝謀:恰恰不是。這種類型決定了它的市場有多大,它絕對不會因為這點修正就增加了5000萬票房。這是我自己專門做的,我覺得高級可能就高級在這裏,這是我思考的結果。
如果有一天我們回顧歷史,説今天拍的《歸來》,是2014年的作品,是新類型。所謂新類型,就是我們不要再憶苦思甜,我們不要再控訴,再苦大仇深,讓它用內斂的方式,暗流湧動的方式,甚至內傷的方式,去沉澱那個苦難。這是我有意的選擇,跟票房無關,跟取寵觀眾完全無關。

《歸來》劇照
“對年輕導演來説,這是最好的時代”
南方週末:張藝謀好像從沒提攜或者幫助過哪個新導演,這是一種誤解嗎?
張藝謀:我們説吳天明,頭兒對我們的幫助是在那個計劃經濟年代裏,十幾個電影廠的廠長決定所有人的生殺大權,他手中擁有這樣的權力,所以他的提攜和幫助是非常直接和給力的。今天,我認為年輕導演不需要直接為他們做什麼,所以我們不會看到第二個吳天明出現。
但這絕不是説上一代就漠不關心。我們看到有多少老一代藝術家仍舊在做很多這樣的事情,哪怕他只是輕輕的一句話。
我覺得主要還是時代變了。我覺得年輕導演今天在中國,其實是很幸運的,因為我們的市場,因為我們的投資。所有人看到了這樣一塊蛋糕,我自己都知道很多投資人拿着錢就在那兒發現新導演,2000萬,3000萬,也許5個億,想再重複一次《泰囧》、《致青春》這樣的奇蹟。
機會比國外大很多,國外坑都滿了,咱們現在是等雞下蛋,雞屁股底下掏蛋。所有跟過我的副導演,現在全部是導演。
現在開始的10年,是中國年輕導演最好的10年,有才華一定不會埋沒。那些人要掙錢,他就會把你挖出來。
南方週末:你看得到錢在哪裏,可錢未必找得到這些年輕人。
張藝謀:我現在要改編一個劇本,大編劇都被搶完了,有時候就會找一些所謂的槍手來幫我做文筆的工作。中戲、北電文學系剛畢業的,有一點小小的成就我去找人家,人家後5年都簽了,就籤給公司了,買斷了寫電視劇。一個剛剛畢業的學生,一下子付了現金買斷了,結果我連所謂槍手都找不到。
你常常感嘆現在真的是拔苗助長一樣,苗剛一出來,立即人才就缺。馮小剛那句話:人才。誰都看得到人才是生產力,《泰囧》也罷,《致青春》也罷,這幾部新的導演作品,在市場上創造奇蹟,首先就是靠這些人才,靠這些年輕導演的才華,對吧?
外國同行羨慕死了,他們導演系畢業能沾一點電影的邊,聞一點電影的氣,聽兩句電影的詞都感興趣,都簡直燒了高香,大部分連門都沾不上。
我覺得今天對年輕導演來説機會大大的,如果在這樣一個時代下還出不來,怪自己。就是習大大那句話,“打鐵還得自身硬”,這是我們陝西的一句老話。年輕導演機會很多,更多的是要好好努力。
南方週末:你的意思是,也不用你幫,對嗎?
張藝謀:不是不用,實際上我在很多場合都説過,中國電影的未來要靠年輕導演,我對年輕導演的作品是由衷的肯定。我只是覺得,不必再有像吳天明那種用權力,用真正的東西來扶持你。現在不是説扶上馬走一程,現在是馬滿地跑,你能不能上去,能不能自己做一個騎手的問題了。很多人要拉你上去騎,你只要能騎得好,我覺得對年輕導演來説,這是最好的時代。
(採訪者:袁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