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需要重温魯迅的外語學習觀
【全國高考將在2017年執行高考新方案,英語不再參加統一高考,再度引發關於外語學習觀的全民大討論。回溯幾十年前,當時盛行的是魯迅的“外語觀”——學習“外語”的目的是為了閲讀經典,不是一知半解,而是真正讀懂。這一觀念在近年則逐漸被邊緣化,隨着生產關係的變化,英語越來越成為一種社會資本。在美國這廂,絕大多數人卻似乎理所當然地以為,世界上人們説的都應該是英語,這樣的集體無意識往往會反映在對中國學生英語能力差的抱怨上。要問什麼是“後殖民”文化現象,估計這可以算一種。】
2013年11月21日,《紐約時報》報道“中國嘉德”(the China Guardian)以一百多萬美金(六百五十多萬人民幣)拍賣了魯迅1934年寫給陶亢德一封信的手書。這封題為“致陶亢德”信的全文,可見各種版本的《魯迅全集》。

魯迅手書《致陶亢德》
上網,發現國內對魯迅這封200多字的信被如此高價拍賣,也一片唏噓。
估計很多人,看到這條消息,馬上會想,不知魯迅本人對此會作何反應。有了錢,富裕了,表情也不再麻木了,還要“啓蒙”嗎?若要的話,不知魯迅會怎麼説?當然這是另話。
提及此信被拍賣,主要還是因為信的內容:魯迅回應陶亢德關於是否該學日語的問題。**從信上看,魯迅的建議基於他本人認為學習“外語”的目的:為了閲讀經典,不是一知半解,而是真正讀懂。**因為深知“精通”不易,魯迅建議陶學一門“西語”;他認為,相對日本而言,歐洲有更多更重要的經典;既然學好這些語言都要花大工夫,那麼不如花在一門歐洲語言上。
魯迅的“外語觀”,在二十世紀中國,其實一直比較主流。即使在由政治主導的1950年代的英語轉俄語,以及後來的俄語轉英語過程中,學習這些語言的人們,對自己最大的要求除了能聽能説,更是要能讀“原著”,並且要能讀懂讀好。學好外語是學好文史哲的一種延伸,好的翻譯家同時就是好的學問家。

魯迅
“改革開放”之初上大學讀英語專業,那時,魯迅的“外語觀”仍然主流。我們的老師,英語水平比較高,教書特別負責任,集體鑽研教學法,一門心思為學生着想。記得三年級時,系裏給我們的“口語課”配了兩位英國老師,British Council的,專門教“外國人”英語。可是,幾堂課過後,我們集體去見系主任,要求換成中國老師。原因是,貨真價實的老外,卻讓我們感覺什麼都沒學到;我們是成年人,無法接受讓我們像孩子似地説廢話。我們很多人的目標,仍然是要看懂英語文學經典“原著”。
但是,到了1980年代中期,尤其進入90年代以後,魯迅的“外語觀”及其實踐似乎被迅速邊緣化。
跟過去三十多年裏什麼都“轉型”一樣,學外語(尤其是英語)在中國出現了從小眾(專業化)向大眾化的轉型;越來越多的人學英語。學的人多了,民間就有“高手”出現,比如近年來網絡上的志願翻譯者,很多字幕翻得準確到位,有水平(儘管翻譯的不再是西方經典而是大眾文化產品);《觀察者網》登出的不少譯文也翻得很好。相對而言,有些在書店裏看到的西方理論書籍的翻譯,卻經常讀來不知所云。
同樣相對而言,鴉片戰爭一百七十多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居然常常聽到美國精英們感嘆美國人不愛學外語,不瞭解世界,自我中心,夜郎自大。確實,與世界很多其它地區相比,美國大眾“學外語”的熱情一般不高;哪些外語熱門往往隨國家對外政策變化而變化的;至於其它文化的經典,除了大學人文學科教授,基本無人問津。
當然,美國是移民國家,不少新移民會説一門“外語”(儘管他們的後代往往只會説不識字,屬於該語言的文盲)。因此,精英們的感嘆姑且聽之。更何況,當今中國人的英語究竟學得怎樣?是簡單一樁學外語的事嗎?
首先,魯迅關於讀懂經典的“外語觀”早已“轉型”,被外語工具化的功能主義所代替。學外語似乎越來越與學問意義上的文史哲無關(與文史哲本身貶值性的“轉型”直接有關)。
其次,**隨着生產關係的變化,英語越來越成為一種社會資本。**正是在這樣的變化中,出現了各種學英語的“奇觀”:從為低幼兒開辦的各類英語班,到中小學生的各類英語輔導班,到大學生的各種英語考級,再到大學生為出國把大量時間花在準備託福或GRE考試上,以及各種應運而生的英語補習班;外加研究生,無論什麼專業,都要考外語(英語為主);還有教授升職,無論什麼專業,都必須出國(主要去美國)“訪學”一年。總之,英語成為升學,升職稱,找工作的工具,同時便給大大小小的“聰明人”帶來不同程度的商機。記得很多年前,夏天回國探親,就有朋友不理解地問“怎麼不開桌頭”?每每去上海圖書館,在電腦房裏,也經常看到有人在那裏“獵頭”,只要看着覺得是白人,就過去,結巴地用英語問,願意教英語嗎。估計可以分成。
“瘋狂英語”,“淘金”之路。一門語言在一個近14億人口的國度裏如此演義,不知後人會如何書寫。與此同時,在美國這廂,絕大多數人卻似乎理所當然地以為,世界上人們説的都應該是英語。在大學院校裏,這樣的集體無意識往往會反映在對中國學生英語能力差的抱怨上。
要問什麼是“後殖民”文化現象,估計這可以算一種。
最近國內有朋友問,中國人有必要強調學英語嗎?
很難想象比現在更強調的了。真正的問題在於,如今英語的教和學,與市場和利益關係過於緊密,相應產生出各種扭曲:認識上的,行為上的,“產業鏈”上的,和政策上的,以及這些扭曲的循環往復。故,問題不應該是要還是不要,而是如何進一步普及,既要降低學英語的成本,又不以“英語論英雄”,以免導致其成為少數人索取利益和欺名盜世的資本。
最後,21世紀的今天,儘管學英語的“交換價值”掩蓋了學習外語的基本的“使用價值”,還是應該問:語言本身究竟學得怎樣?魯迅在給陶亢的那封只有200多字的信裏,兩次提到“力氣”二字:真正學好一門語言是需要花力氣的。如今,有多少人學外語如魯迅所説,為了真正地而不是一知半解地讀懂別人的經典(及其背後的歷史語境)?更為重要的,又有多少人,學了英語後真正知己知彼,既把握好自己又不被別人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