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拉維卡.維阿瓦哈瑞：印度式口頭屍檢——挨家挨户問家屬
60歲的古恩達帕，如大部分印度人一樣死去了：沒有醫生在場，沒有監控器“嗶嗶”作響，也沒有關於死亡的書面記錄。他臨死時，唯一在身邊的，是他的妻子蘇西拉瑪。而丈夫臨死這一天，48歲的蘇西拉瑪還在努力尋求政府醫院接收他，治療腹痛。
不久前一個下午，蘇西拉瑪花了一小時回憶2013年那個重要的日子，因為印度註冊總署的一位登記官，試圖從她的描述中找到她丈夫死亡的原因。
2014年3 月，印度馬加迪，登記員庫馬爾探訪過早死印度人遺孀
印度註冊總署是登記印度出生和死亡人口的機構。根據該機構，印度每年有 500萬人在沒有醫療指導的情況下死亡，佔總死亡人數的近70%。
為彌補這一缺陷，印度一項名為“百萬死亡研究”的調查正試圖倒撥時鐘，從死者家屬或護理者提供的證據中，梳理 2001年到2014 年發生的一百萬起過早死案例原因，希望根據親歷者的陳述，判定這些人的死因，進而確定印度人過早死亡的原因。
構思這一研究的多倫多大學教授普拉哈特•賈表示，“這項研究的理念是，以證據證明其中很多死亡是可預防的”。
雖然此項研究的完整結果預期要 4到5 年才能出爐，但現時公佈的初步成果已經引發爭議。調查估計的印度瘧疾致死人數是世界衞生組織估計值的 10倍以上；調查估計的印度艾滋病感染致死率則遠低於聯合國的預測。為控制艾滋病傳播投入巨資的印度政府，在確定未來醫療優先事項時，可以把這一發現考慮進去。
在印度，向陌生人打探至親至近的死亡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登記官阿肖克•庫馬爾最近在南部卡納塔克邦馬加迪市叩門家訪時，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蘇西拉瑪在看到庫馬爾出示的證明後讓他進門，帶他走進逼仄的起居室，就座於牆上一眾家庭守護神的注視之下。牆上丈夫的照片是新添置的。在與庫馬爾談到丈夫死亡的細節時，蘇西拉瑪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照片上。
然後鄰居們來了，他們觀看、傾聽和表達了同情，還在她的描述支吾不清時，提供信息填補空白。
隨着採訪的深入，庫馬爾談到死亡的細節，但是，他的提問越清晰，蘇西拉瑪的答案就越模糊。
“他心臟痛嗎？”他問。
“我覺得不痛。”她回答。
“你確定嗎？他這個部位感到任何疼痛嗎？”他在自己胸部示意道。
不，不，她堅持否認。
“儘量回憶回憶。”他説。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她搖頭説道，話音中帶着歉意，面露疲憊。
庫馬爾的詢問是一種不太尋常的醫療調查的一部分——口頭屍檢。這種調查可以追溯到 17世紀、深受傳染病困擾的倫敦，哪家有人去世，“死亡調查員”就會照例現身，進行口頭屍檢。
在印度，1950年代和1960 年代曾出現過兩項開創性研究，只是研究的範圍具有一定侷限性。
“過去十年，我們已經去了數以百萬計的家庭追蹤死亡原因，”項目管理者、高級調查員蘇雷什•瑞斯説，“我們要去哪兒找醫生來做這些調查？”
每隔半年，像庫馬爾這樣的高級登記官就會帶着口頭屍檢登記表，在印度全國範圍內，走訪過去六個月內曾報告有人去世的家庭。填畢的屍檢登記表會先被掃描，然後共享給位於班加羅爾的“全球健康調查中心”。這家國際非盈利組織正與登記機構合作推進此項目。
總共有300名項目醫生對屍檢表格進行初步評估，每份表格都會被送交到兩名醫生手中，他們會獨立給出一個可能的死亡原因。如果兩人的診斷一致，那麼這一死因就成為定論；如果不一致，那麼所涉個案就將被提交更資深的醫生，由其裁判和定奪。
賈教授説，這一過程其實很快就能完成，最大的挑戰來源於如何獲得口頭屍檢的機會。
庫馬爾表示，在城市裏，“這些家庭可能願意接納我們進門，但並不總是願意談論親人死亡的細節。”
鄉村居民更願意分享經歷，“簡直像是泄憤”，賈教授説，“對於很多人來説，這是針對政府醫院甚至私立醫院，對它們的治療或者不治療進行發泄的機會。”
語言製造了額外的障礙：屍檢陳述都是以當地語言記錄的。印度有20來種官方認可的地方性語言，雖然項目醫生精通其中的18種，但仍不得不廢棄 2000份口頭屍檢，因為沒人能看懂。
“百萬死亡研究”目前收集並分析了42000份口頭屍檢，由於依賴紙質表格，可能需要4到5年才能得出最終結果。這樣的信息庫對公共健康專家非常有價值，但對於調查所涉及的家庭，則很可能沒多大用處。因為永遠不會有人和他們分享研究結果，關於親人的死因，他們還是沒有答案。
儘管如此，調查人員還是在繼續工作。炎熱的午後，庫馬爾在烏拉伽哈里村，試圖瞭解一個女嬰在出生1小時內死亡的情況。
女嬰的媽媽產後失去了知覺，因此沒記下什麼事。庫馬爾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女嬰的祖父母身上，而年邁的他們則不得不費勁地尋找合適的語言來描述。
“現在説這些有用嗎？”女嬰的奶奶用當地的卡納達語問道，她的氣惱溢於言表。
而對蘇西拉瑪的走訪也同樣令人筋疲力盡。談話到最後有一種從傷口上慢慢撕下繃帶的效果：她描述起自己曾花好幾個小時，祈求醫生告訴她，丈夫哪裏出了問題。
她説：“最糟糕的是，我現在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聲音中夾雜的，除了悲傷，還有更多。
（本文原載《紐約時報》網站2014年5月23日，原標題“Door by Door, India Strives to Know More About Death”；觀察者網王璐菲/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