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二孃東莞手記：女德館的日與夜（上） 宣揚鬧離婚容易製造罪犯
近日，北京某“國學班”虐童事件曝光，輿論譁然。外界想象中背背《三字經》、《唐詩三百首》的國學館內，卻是逼9歲女孩吃廁紙、針扎指甲縫等等羞辱和酷刑。
於此同時，一篇名為《葉二孃東莞手記：女德館的日與夜》的調查報告也在網上廣為流傳。作為@新媒體女性網成員的作者@葉二孃（真名：葉楓）當過記者、老師、也曾擔任先鋒戲劇演員。這次她卧底東莞“女德館”，經歷了一個試圖讓她脱胎換骨的課程——成為賢妻良母。七天七夜間，她接受到的教育是對丈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堅決不離婚”；聲稱“哺乳期老公出軌、強姦罪拘留，都是老婆的錯”；學員們在聲淚俱下、集體懺悔……
這些從現代女性觀點角度看，頗為荒謬的論點，在“女德館”中，卻有不小的市場。花季少女、中年婦女甚至“成功女性”前赴後繼前來受教，“女德館”講了些什麼？又是什麼觀念充滿了“魔力”？觀察者網在此連載葉二孃卧底日記，一探“女德館”內幕。（文中涉及所有學員名字，均為化名。本系列手記為新媒體女性網絡原創。）
葉二孃卧底東莞女德館，講師宣揚鬧離婚容易製造罪犯、別想着超越男人。（資料圖）
《葉二孃東莞手記：女德館的日與夜》
第一回：初探“家人”——“不變成賢妻良母誓不回家！”
五一之前，一位經過人生起伏、正在創業階段的男性朋友為我策劃了一下人生接下來要做的三件大事：減肥，學女德，嫁人。我説：切。
他嚴肅道：“真的，你要想跟我一塊創業的話，都得去學習女德。”他給我推薦的是東莞的一家“蒙正國學館”，每個月舉辦一期女德班。
於是在5月2號，我就坐上了開往東莞的車。
不，我對和他一起創業沒有任何興趣，對將“學到”的東西沒有絲毫的興趣和期盼——你指望能從《弟子規》、朱子（且是被世俗化過的那種）裏頭，獲得多少營養？讓我感興趣的是他們怎麼講，為什麼會吸引到大批的女性，從老至幼，前仆後繼湧來？這正好滿足了她們怎樣的心理投射？這些人有怎樣的共性？她們認可的當代女性形象是怎樣的？又覺得自己需要通過怎樣的規訓來達到與這個形象的平行？
這家“蒙正國學館”位處東莞南城區的水濂工業園裏，雖取了一隅僻靜，卻也並非依山傍水，對面發電廠的煙囱白霧嫋嫋。
十幾個義工就在各層樓的各道門口守候。“家人辛苦了！”他們齊刷刷低於90度的大鞠躬，把我嚇得一個大踉蹌。
這裏把所有的學員，以及打電話來諮詢的都喊成“家人”，義工告訴我，全天下學習傳統文化的，就都是兄弟姊妹。是的，頗有某個宗教的意味。
登記簽名的時候，我迅速掃描了一下全表，30多號人，最年長的54歲，最年輕的16歲，26-32居多，約八成廣東籍，除此之外，還有有來自黑龍江、湖北、安徽、江西的。
隨後，我被帶到自己的宿舍。路上，我拒絕了義工幫忙揹包，也拒絕了手挽手一起走，跟初見面的異性同性有這樣的身體接觸都很奇怪吧。
宿舍的條件屬於基配齊全，一屋上下鋪共10個牀位，一層樓的公用廁所和洗浴間也各有大約十幾個隔間。住在靠門牀鋪的合肥大姐在認真地整理抄寫着筆記，從上月20號來到這裏，她就沒離開過，一期課程上完，就留下做義工，再等到下一期課程開始。
除了她，所有的人都注視着我進門到鋪牀的全過程，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問：“你上過幸福人生沒有？”
“幸福人生”是這家國學館的招牌課程，至今已經舉辦了100多屆，在這期的30多名女德班學員中，有近30名都上過這門課程，有不少還是幾進宮，並且帶上了家朋。
在它們的官方印刷宣傳物上，這樣介紹開辦此課的目的：“是為了響應黨中央‘弘揚中華文化，建設中華民族共有文化家園’的號召”、“和諧身心、和諧家庭、和諧社會”。這樣的宣傳，也頗合某些機關、事業企業單位之心，不少單位或者部門攜全體員工到此接受培訓，多時近幾百人。在帶我上寢室的樓梯上，義工就笑着問了一句：“您有資源嗎？”
而女德班，作為一個完全免費的寄宿制課程，更多是為了賺取吆喝。在同一份印刷品上，是這樣介紹他們的女德班的：“做女人想成為賢妻良母嗎？想知道如何相夫教子嗎？想做既有幸福家庭又有自己事業的賢女人嗎？歡迎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來學習‘女學女德’講座，正確的教育才能造就成功而幸福的女人！”
“不變成賢妻良母就誓不回家！”在晚上的自我介紹以及願景描述環節中，一位湖北襄樊的髮型師這樣喊道。
而一直在宿舍抄筆記的合肥高大姐也站起來説：“作為女強人，更應該知道自己在家庭中要扮演什麼角色，好多女人在生活中缺失了合適的儀容、坐姿和衣着，而只有一個賢妻良母才能稱得上東方美人。”
女德班學員上課前朝孔子像鞠躬。
每個人説話前後，都會朝牆上的孔子和班昭像深深鞠一躬。而對孔子、班昭以及王鳳儀聖人行鞠躬禮，也是每堂課前後，義工要高聲帶領全體一起做的。宿舍的小盧説，我以前是個很硬朗的人，可每次鞠躬時聽到那音樂，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
這音樂我一聽，原來是坂本龍一的《末代皇帝》OST。
一位54歲的哈爾濱於大嬸，將女兒小茹和4歲的小外孫女都帶到了這兒：“我們要來進行一場一生中的脱胎換骨。”這受到了同來自東北的吉林老鄉，這兒的一位長期義工阿香的肯定：“我就是把4歲的兒子一直帶在身邊做義工的。現在他的品德比以前更好，也比以前更尊重我了。”30人中的2名孕婦，當即表示是來做“胎教”的。這卻讓來自江西的梅姐很苦惱：“我兒子15歲了，現在很叛逆，我來上了幾次課，是想讓老師救救我兒子，可老師反過來説我要先救救自己。我鄉下出來讀書少，這到底什麼意思啊？”
第二回：館長的倫理課
“要做女強人，就先落掉你女人的特點，子宮切掉，乳房切掉。所以不能這麼想，要各盡本分，一步一步這麼走，就得到了宇宙的真道。"
課程在館長黃城的帶領下開始。黃城在投入國學館之前，是一位年收入幾十萬的醫師。“我做醫生，不為了開藥掙錢，人家投資我一個億做醫院我都不幹，我來開國學館。”為什麼呢？是因為他發現，“很多病，其實只要一句話，打開心結，他的病就沒有了。一個高血壓的到我這裏。我説，你做什麼職業的，他説我做經理的。我説一定是你在公司壓力很大，患得患失。他説對呀對呀我每天都糾結，跟所有辦公室（的）人搞不好關係，但是又捨不得高工資，很快就高血壓了。我説你要選擇，你要麼辭工，要麼調整心情，開開心心上班。結果過了一個月，他的高血壓就沒了。”
館長黃城講授倫理課。
據黃城説，開了這國學館後，自己一直在虧。可是不打緊，“醫生自己不發達，但是他的後代全部都是發達的人。老天爺會平衡的。這就是‘福報’。”這個“福報”，是貫穿課程始終，並一直為學員津津樂道的一個詞。
非常神奇的是，在今天的“開課”之前，在禮拜各位先師大德之前，卻設下了“升國旗，唱國歌”這樣一個環節。錄像放出國旗冉冉上升的情景，而全體女性在羞怯下合唱的國歌，也的確不怎麼響亮。國歌、國旗先行，加上各位講師常常提及的“感恩習主席”，為這門課程首先貼好了“政治正確”的標籤，也給國學館掙回了許多塊“推廣傳統文化優秀單位”的牌匾。
女德館內展示着習主席關於傳統文化的發言。
黃城花了一個上午，講述“倫理道德”。國學館裏有為期5天的“倫理道德課”，黃城將其精華抽出，作為女德班的基礎。而後幾天，凡是黃城講授的內容，包括對《朱子家訓》的讀解，也不外乎將傳統中有關女性內容，經過其擇取和理解後呈現。為了讓讀者更清晰明瞭這部分基礎內容的原貌，筆者在此只對言論做分類，保留課程中的原話。
整塊女德中的“倫理道德”大致有以下幾部分：
第一、對傳統男女分工秩序的維護
“女人學習聖賢文化的重要性比男人還重要，好女人可以教育好老公，教育好孩子。男人在外邊做大事，女人就要明理，做什麼都要樂呵呵的。”
“孟母的老公跟孟母拍拖的時候就很有文化，他知道要找一個智慧的女人，很多人介紹，他都不要，結果碰到孟母，一看是大家閨秀，能夠治家，就馬上情投意合了。”
“做女人要比做男人好。男人不去做王者不行，女人可以不做王者，但能夠去嫁一個王者，或者生一個王者，有的選擇。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一個人就可以了。你們女人學唱歌、跳舞、畫畫、寫字就可以了。我們男人忙得要死，我的古琴擺到現在都沒有學，太忙了……”（全體鼓掌歡笑）
第二、歸納婦德女道
婦女四德：婦言、婦容、婦行、婦功。
其中的“婦言”：“男人談大事，女人不在旁邊插嘴，而是切水果伺候。等客人走了，説‘小女子也有一些建議，僅供先生參考’。坐着的時候一定要比老公矮一點。”
“婦容”：“女人不能打扮妖豔，就算在家裏穿衣服也要莊重，披頭散髮的都是沒人要的。找女友最好也找留長髮的，有耐心打理頭髮的也有耐心照顧好男朋友。”“很多人不背朱子家訓，還不如五六歲的孩子。有5歲的孩子，看見自己的媽媽，濃妝豔抹要出門，馬上大聲背誦：‘妻妾切忌豔妝！’媽媽一聽慚愧了，馬上卸妝，換成普通衣服。所以現在很多孩子都是菩薩託世，來渡自己的母親的。”
“婦行”：“女人為什麼説她‘賤’呢？女人就是輕浮，輕浮就是下賤。所以女人一定要穩重。你坐下來，左手擋在前邊，別人就不敢對你胡思亂想。禮是對自己的莊嚴，也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
“婦功”：“女人要會炒菜，有廚藝，會插花，縫衣服，寫毛筆字。女的還特別要學音樂，學茶藝，這都能內化你安靜的心靈。安靜就是做女人的功。”
女道：女子一生，出不了這三條道：
姑娘道：姑娘性如棉，志為根，心存眾人好處，身有補助力，以提滿家為己任，做一家的貴星。
媳婦道：當媳婦的要性如水，意為根，身子要勤，心感一家恩，以託滿家為己任，做一家的喜星。
（這一道是着重講的。“一個家庭也是團體，你做媳婦首先要去奉獻，不要一去就索取，有的女人就喜歡做別人的掃把星。你一去就看人家有多少房產就是心存不良，種下了以後離婚的種子，就算不離婚婚姻也很痛苦。”）
老太太道：當老太太，要性如灰，志為根，兜滿家為合道。因老太太為一家之福星，知足常樂，閒事莫管，一切無愁，全家託福，過太平日子。
女德館牆上貼着各種”道“的具體實踐方法，如姑娘道，婆媳道，妻子道，朋友道等。
第三、對離婚、不育女人的訴罪
“你看現在的女人，連兩個人過（一夫一妻）都要離婚，你是為他人着想還是為自己着想？鬧離婚的，很容易造就一個犯罪分子。那些監獄裏的人，75%以上都是單親家庭。母憑子貴，女人要做聖母不要做罪母。”
“母憑子貴，要不是生了孟子，有誰記得孟母？有個老人的媳婦，受了西方思想影響，要享受，不肯生孩子，來上課後改變了。你既然生了女人的特點，就要好好地用，你既然有個子宮，就是生孩子用的，不生可能會出現子宮瘤。”
“還有人要做女強人，想要比男人還厲害。你這麼想做男人，就先落掉你女人的特點，子宮切掉，乳房切掉。（話至此處，我等着全體憤然拍桌而起，可沒想到全體竟然輕輕地笑起來……）所以不能這麼想，要各盡本分，當我們一步一步按這麼走，就得到了宇宙的真道。”
第四、以成功學詮釋“修德”的重要（兼以因果報應呼籲捐款）
（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德”、“人”、“土”、“財”、“用”的循環圖。）“有德的人會發財，五福臨門就會來。有德，你的富貴就會永恆保值，不會富不過三代。比如范仲淹的家庭，兒子有2個做大將軍，1個做了宰相；比如新東方的那個創始人，創業有人幫，因為他在北大讀書幫同學打開水。蘇州有位老先生讓了風水寶地建學校，結果家裏出了75個部長。你明白這個道理，你家也能世代出高官。”
“只懂個人私利，不懂為他人着想的，就世代出敗家子。只要拿一半財產來國學館做善事，就不會敗家。厚街一個官，過來這邊參觀，説免吃免喝還受教育，‘好好好！’結果他在這裏吃了幾頓飯，一分錢也沒施捨。現在被抓了，説貪污了2個億。我很想打個電話給牢裏的他：‘如果你給一個億個國學館，也就不會被抓。’人貪慾膨脹，一分錢不捨，就啥也得不到。”
“什麼有的人發達，人家世代修德修得厚，但不要悲觀，覺得你祖先沒做什麼善事，沒讓你發達，要記住，一百年後，你就是人家的祖先！（全體鼓掌）有德的人不僅得享人間五福，還能得到內心之道，這就是儒家的最高境界——“內聖外王”！讓我們的心變成聖人的心，事業變成王者的事業！”
第五、對儒釋道的誤讀和發揮
“要放下我執，達到忘我。怎麼忘我呢？就是先為人，利益他人，直至最後達到‘無我’的地步。”（完全誤解“我執”）
“境隨心轉。我們的心如何，就會感召如何的人。一個女人説我怎麼老招惹不正經的男人？她天天穿那麼性感，正經的男人會看得上嗎？你像我一樣穿唐裝，別人會色迷迷地看你嗎？你物慾這麼強，誰會尊重你？”
“命由心造。所以對人要心正。當你對老爸有怨恨時，你就一定嫁不出去，嫁出去一定很快離婚，不離婚也只能湊合着過下去。”
“仁愛之心好不好用？有老闆每年都給員工的父母送生日禮物，而員工生日就請他們的父母一起來進行感恩活動。這樣到員工要辭職的時候，不用老闆罵，父母會幫着罵。用仁道，一呼百應，得仁心者得天下，要做一個領導算什麼！”（這叫“仁”嗎？孔老夫子跳將起來。）
卧底“女德館”預告
明天發佈的第三回裏，葉二孃遇到了兩位被所有女德館學員極力推崇的女性榜樣：一位信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逆來順受，堅決不離婚”，一位堅持“老公哺乳期出軌、強姦罪拘留，都是老婆的錯”。她還首次體驗了人人痛哭流涕的“集體大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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