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揚:經濟化的“文化崛起”——廣東行隨筆之一
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是政府與市場相結合,即通常所説的“政府搭台,企業唱戲”。政府很努力地“搭台”,企業也很專注地“唱戲”,兩者形成了所謂“有為政府+有效市場”這樣一種積極進取的合作。經三十多年充分且強力的實踐,這種模式已成為典型的“中國特色”之一。
在經濟高度發達且正在轉型升級的廣東地區,這一模式又開始呈現出新的特點。最突出的一個表現,是用經濟重塑文化、再造文化,以經濟的力量帶動文化的崛起。
有個很鮮活的事例。在深圳郊外的梧桐山,當地政府搭台打造了一個“非遺”項目藝術小鎮,將一個普通村落經重新修繕,由企業開發,變身成中國各地各種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一個集散地。

梧桐山腳下的“文化遺產集散地”
什麼意思?就是源自其他地方的“非遺”項目,通過“異地傳承”、“本地傳人”等形式,變身成了深圳本地自己的文化品種,如山東濰坊的風箏、臨清的肘捶武術、揚州的琺琅彩掐絲、湖南的湘繡等,再搭配上嶺南當地的一些遺產,如著名的香雲紗,客家娘酒等,統統你我不分高低不論地在這裏落了户。
為什麼要落户這裏?因為這裏是深圳,有區位優勢,既有現成的投資人,又面向更大的市場,原本只屬於傳統文化的特色品種,在這裏順利進入了經濟,成為了商品。
經濟時代,人人都要市場,都希望出售商品,無論原本離經濟多遙遠,多麼文化,多麼精神,多麼宗教,都守不住。為了經濟,就連青海熱貢的唐卡,也屈身來到這個濕熱的南國小鎮,甘心與泥人和雜耍為伴。
這就是經濟的力量。
中華傳統文化,從來不是經濟文化。古人講孔孟老莊和佛祖,從不講盜蹠;講文武之道,從不講商道財道;講內聖外王,從不講自私自利。一句“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將中華文化的精神取向從根本上與商業文化對立了起來。
這也就意味着:只要是典型的中華傳統文化的東西,一定沒有商業的味道。反之亦然,只要帶一丁點商業氣息,就不能代表中華傳統文化。
所以,在近三十年裏崛起的各個經濟中心,尤其是深圳這種平地起高樓的經濟新區,無一不被認為是“文化沙漠”。因為這些地區多年來拼命發展經濟猶恐不快,實在是沒有時間精力提攜文化,尤其是中華傳統文化,這種在本質上很拒絕經濟甚至敵視經濟的特殊文化。
然而,“文化沙漠”的帽子誰也不願意戴,當經濟發展大局已定,經濟有了足夠的自信和從容,也有了足夠的魔力可以為所欲為,甚至有能力再造整個社會,它就要回過頭來關照一下文化這個長期被冷落、因為絕不肯主動巴結經濟而身處邊緣、又因為絕不肯自貶身價而憤世嫉俗的老寶貝了。
經濟很樂意附身關照文化,在它眼裏,萬物皆生意,文化做好了也是大產業,它就不相信當今時代天底下還有誰會和錢過不去!於是,經濟並不計較文化的冷傲的自負,它主動伸出橄欖枝,它滿臉堆笑一身殷勤禮賢下士三顧茅廬,坐擁雄厚的資本,它要以它的意志重塑文化,再造文化,讓曾經拒絕經濟甚至敵視經濟的文化成為服務經濟、助力經濟乃至融入經濟的新型文化。
古代舊文化講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為什麼不提財字呢?現代新文化其實就是再加上一個財道,以財道重整文化,挾財道以令文化。從現代的觀點看,古代中國人若早在秦漢或唐宋時代就懂得文武財三道並舉,豈不早就縱橫天下無往而不勝了?
新詞當然不這麼説,深圳的流行語叫做“讓文化遺產活起來”,言外之意,沒有經濟,沒有財富,舊文化就是死物,無論是漢服之文,還是南拳之武。
在廣東珠三角地區,地方政府挾經濟以重塑文化的壯舉處處可見。
地處大鵬區的東山寺,始建於明朝洪武年間,歷經抗戰和文革,原址早成廢墟,幾乎磚瓦不存。1992年該寺開始重建,歷經二十餘年的修繕和擴建,一座全新的東山寺已巍峨屹立。大雄寶殿是新的,觀音堂是新的,四大天王也都是新的,但完全沒有問題,因為當今的佛教文化,已經完成了其市場化轉身,將自己融入到經濟當中了。

修建中全新的東山寺
而佛山的新城,則是經濟化“文化崛起”的另一個版本。當地政府在“先造環境再造城”的新式觀念引導之下,不僅提前打造了一個優美的園林環境,而且超前建成了一組龐大的文化設施,包括了書城、影城、文創中心、科技館、檔案館和藝術村。當然,這是政府先於市場、先於文化提前搭好的“文化平台”,誠邀文化人和文化企業來這裏實現經濟化的“文化崛起”。雖説這聽起來很不合乎傳統,甚至有悖文化之本來,但文化似乎沒有選擇,面對這一羣近百萬平方米嶄新的建築設施,甚至還有事先就劃分好了的“大眾電影區”和“藝術電影館”,文化如何抗拒?何以抗拒?
這似乎已不是一個to be or not to be的選擇問題。當今中國,經濟早已成為當仁不讓的主導力量,主動權在握,生死權在握,文化要想存活,就只能服從經濟的意志。
正如近代歷史上多次出現的情況一樣,這一次,廣東又要引領全中國了,新的潮流就叫經濟化的“文化崛起”,或者説,經濟對文化的再造和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