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友懷念楊小凱精華摘錄:朱學勤吳小娟談往事 林毅夫陳平談思想
7月7日是經濟學家楊小凱逝世十週年紀念日。這十年,也是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十年,是中國崛起論與中國威脅論觸動世界的十年,一直記掛“中國向何處去”的楊小凱卻英年早逝,未能見證。觀察者網專欄作者陳平認為,若楊小凱教授有幸見到金融危機後中西方的不同表現,一定會與時俱進,提出新的觀察和理論,“因為他的一生是思考的一生,探索的一生。”
楊教授一生大起大落。高幹子弟、階下囚、知名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候選人……50年代生人的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朱學勤説,自己的這位摯友為“我們這代人無人不知”,令楊小凱人盡皆知的,是他20歲寫就的《中國向何處去》。彼時,楊小凱還叫楊曦光。
去年曾向劉小楓教授發動學理辯爭的華中科技大學教授鄧曉芒認為《中國向何處去》“主要是分析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意圖,以及在運動過程中每一步偉大領袖的戰略考慮,再就是毛、周、劉等人之間的角力和平衡……隱約還似乎為毛澤東的‘巴黎公社原則’未能在‘上海人民公社’中實現出來而感到惋惜。”但楊小凱在《中國向何處去》中的關懷和思索遠超鄧曉芒的分析,在當時可謂文革新思潮中耀眼的亮點。

1987年7月,楊小凱在普林斯頓大學畢業,與夫人吳小娟和孩子合影

2002年,楊小凱與布坎南、黃有光合影
這篇文章讓楊曦光成為十年的階下囚。“從那天起,我就從中國社會的上層進入中國社會的最底層,湖南省委大院內的小洋房和一切上層優裕的環境不再與我有緣。”楊小凱後來在回憶文章裏寫道,而他的同事、澳大利亞Monash大學經濟系終生榮譽教授卻稱之為“光榮十年”。
在獄中,楊曦光學習英語、機械、經濟和數學,一套《資本論》也喚起他對未來的期許,“成為一個經濟學家”。
1978年出獄後,他決定埋葬“楊曦光”,同時埋葬那段苦難的歷史,使用乳名“楊小凱”。在輾轉湖南新華印刷二廠、中國社科院、武漢大學後,楊小凱抓住機會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經濟系進修,開始了他的學者生涯,那一年楊小凱35歲。
1988年,楊小凱被授予博士學位。當年,他的另一部著作《牛鬼蛇神錄》在香港出版,該書記錄下他在十年監牢生活中的親歷親聞。楊小凱對這部書自詡甚高,他在書的前言中寫道:即使我在世時,此書被人遺忘,但我卻自信“一定會身後成名”。
在楊小凱離世十年後,媒體記住的是一位“離諾貝爾經濟學獎最近華人”,經濟學家還在探討他提出的新興古典經濟學與超邊際分析方法和理論。只有歷史學者朱學勤教授念念不忘這本《牛鬼蛇神錄》,“我覺得終生遺憾、對不起小凱。”楊小凱的一生,堪稱當代中國的一個典型樣本。

2001年,楊小凱與(左起)吳小娟、朱學勤、曲子齡、張永生在墨爾本家裏

1993年7月,楊小凱與鄒至莊在海南
楊小凱逝世十週年前後,諸多學人發言追思,觀察者網、澎湃新聞網等都發表了紀念文章。7月5日,復旦大學經濟思想與經濟史研究所更是舉辦了紀念楊小凱逝世十週年追思會。諸多學者以及楊小凱遺孀吳小娟從各個角度追憶楊小凱。觀察者網為讀者摘錄各方追思語錄如下:
陳平:
文革開始時我是中國科技大學四年級的學生,正在參加農村四清。楊小凱是中學生,他的父母都是中共做地下工作出身的幹部,涉及黨內的路線鬥爭。所以,楊小凱1966年的大字報“中國向何處去?”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要實現巴黎公社式的大民主,比毛澤東還要激進。他為此入獄十年之後,對無產階級專政的陰暗面體會很深,寫了很多獄中見聞。他留美的普林斯頓大學,是環境優美的學府。所以,楊小凱見到西方文明的優越面,主張中國的改革向西方模式的憲政靠攏是不奇怪的。他得病之後,信仰轉為基督教,用基督教的自然理性來論證憲政的普世性,可以説是完全接受了西方主流的歷史觀。
我對楊小凱的許多主張,都報同情和理解的態度。例如,憲法和法律的約束,對避免專制君主和多數暴政顯然是歷史的進步,也給多數人帶來利益。我的問題是,主張憲政的人,可能只有善良的願望,但是沒有可操作的辦法。這有點像老鼠要給貓脖子上掛鈴鐺的問題,老鼠如何能説服貓自願掛鈴鐺呢?
結論
我們在今天的歷史條件下,紀念楊小凱關於勞動分工和憲政的工作與思考,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我在這裏,詳細介紹複雜經濟學和演化經濟學的觀點,不是為了自誇,而是為了普及物理學的最新知識及其在社會科學的應用,因為西方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忽視科學對經濟學的衝擊。勞動分工理論和憲政都是西方思想史上的基本問題,但是最近幾十年來,東亞和中國的崛起,使人們對經濟學和政治學的基本問題有了新的看法,豐富了人類知識的寶庫。中國知識分子從到西方取經的啓蒙運動,到參與當代國際社會的改造,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和西方知識分子的對話和交融,提高了人們對人類社會的認識。這一進程才剛剛開始。
從經濟思想史來看,新古典經濟學把數學方法引入經濟數據的分析和經濟政策的決策,無疑是一個進步。但是,市場經濟週期性的波動和危機,又使大家認識到市場經濟的不穩定性和社會演化的複雜性。這對複雜科學與演化經濟學的結合,起了推動作用。要走出美國起源的金融危機,超越西方勞動分工模式引發的生態危機,我們有必要整合東方整體論的智慧和西方分析科學的工具,來更好地解決我們面對的問題,探討可持續發展的新社會。
要是楊小凱能有幸見到金融危機後各個國家的不同表現,我相信他一定會與時俱進,提出新的觀察和理論。因為他的一生是思考的一生,也是探索的一生。
願歷史見證我們這一代人的探索對下一代的發展是有益的。
(來源:觀察者網 全文請點《陳平:與楊小凱未完的對話》)
朱學勤:
2004年,《南方人物週刊》創刊,他們邀請我寫一年專欄,幫他們建立影響。我答應了。但我答應的條件只有一個。我説,我寫一年的專欄,但是最後一期一定是我紀念楊小凱的文章,而且我以紀念楊小凱文章的形式發出他的臨終遺囑。你們答不答應?如果不答應,我第一篇就不寫了。後來他們就答應了。
他(王希哲)就找楊小凱。他説得也非常坦率。這一代人都有這一代人的可愛之處。他第一句話就説:“小凱啊,我喜歡你‘文革’當中的文章,不喜歡(你)現在的文章,現在的文章沒有戰鬥力” 我當時一聽就傻了。這是什麼話啊。我剛剛講了,“文革”當中的文章,小凱已經經過反思,後來已經非常成熟。實際上,小凱後面的文章,無論在學術上,還是在公共領域,價值遠遠超過了“文革”時的水平。結果,這哥們兒反其道而行之。他説,你現在的文章是温吞水。
小凱大概的意思是這樣的。他説,我們反對那種職業革命家搞的這種極端政治,但是我們應該用在美國這樣的民主社會里面站得住腳的經驗,建立一個公信力國家。我們爭取民主,爭取法制,爭取憲政,但我們都有自己正當的職業,並不是只剩下職業革命家。怎麼建立這個公信力呢?要以自己的職業,自己的專業來建立。哪怕你是一個牙醫,哪怕你是一個記者,甚至是一個鞋匠,都要用你自己專業領域裏面的建樹來説服人,來建立公信力。否則的話,人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我們就跟上一代的職業革命家一樣,跑到國外就是吃政治飯,吃革命飯,回去還是成為第二代職業革命家,以第二代職業革命家來取代第一代職業革命家。這歷史有什麼進步?
小凱跟我説過,你(小娟)也轉告過我,“學勤啊,有什麼辦法把《牛鬼蛇神錄》出一個大陸版。” 從那以後,十幾年,我大概接觸了十幾家出版社,拿過去看了複印稿都説好,三下兩下最後就拿回來……所以,一直到現,小凱最重要的經濟學之外的著作,中國大陸沒有出版。
(來源:澎湃新聞 全文請點擊《朱學勤:小凱的囑託與我的交待》)
林毅夫:
為什麼根據主流理論來制定發展政策、轉型政策,好像可以把問題看得很清楚,但是作為行動的指導卻都是失敗的?我想最主要的是,主流理論從18世紀開始,都是在發達國家發展起來的,它是以發達國家的經濟作為參照系的。比如亞當•斯密發表《國富論》是在1776年,當時英國在世界上是最發達的國家。我們知道,理論的適用性,決定於條件的相似性,那麼發展中國家的條件與發達國家的條件有很大的差異,因此發達國家的理論不見得適用於發展中國家。更何況,西方主流理論就像時裝一樣,是一個潮流,這段時間是這個主流理論,過一段時間,又變成另一個主流理論。那麼我們拿發達國家的主流理論,到底哪個理論可以拿到發展中國家來參照,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標準。
我想,理論是為了幫助我們認識世界,但更重要的,它不是一個邏輯模型,而是希望某種認識去改造世界。在現代化過程中,我發現中國的知識分子是追求中國的現代化,實際上,任何發展中國家的知識分子跟中國知識分子有同樣的抱負,但實際上,從績效上看,200多個發展中經濟體,真正實現國家社會現代化的很少,原因在於太相信主流理論。主流理論來自於發達國家,這種理論在發達國家本身就不是不變的真理,因為它是不斷被揚棄的,那麼主流理論拿到發展中國家來看的話,更容易出現“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現象,經常會出現好心幹壞事的現象。
我們再追思楊小凱,最重要的還是認識到,我們要國家的現代化、要中國經濟學科的發展,必須認識中國與發展中國家的現象、本質是什麼、它的決定因素是什麼、它的成功跟失敗背後的道理是什麼。
(來源:澎湃新聞 全文請點擊《楊小凱對反思主流經濟學的貢獻》)
張維迎:
説認識小凱,我可能排在第二。第一位的當然是小娟。我1982年認識小凱,在全國開經濟學會,他在會上講他的分工理論,這給我很深印象。跟小凱交往之後,他對我後來的學術影響也很大,包括介紹給我科斯的企業理論,我組織翻譯的中文第一次發表。還有很多新的理論,也是通過他才瞭解的,這都讓我學到了很多。
斯密的增長模式我歸結起來很簡單,國民財富的原因和本質。這個國家財富怎麼增加,其實很簡單,靠勞動生產率提高,而這靠什麼?就是靠創新和技術進步。技術進步怎麼來的?就來自分工,小凱的大量工作就集中在研究分工怎麼導致生產率的提高,無論是內生還是外生的。
小凱講分工,我想小凱有一個問題他總是想着他的理論納入均衡理論的分析框架,我覺得這本身是有一定侷限的。我們不僅市場在協調分工,其實企業家本身就是一個分工的協調機制。當你生產衣服還是生產糧食的時候,這個人他都得考慮,這個人幹什麼,他絕對不會閉着眼睛抓鬮我隨便選一個生產衣服還是糧食。企業家不是我們原來像馬克思描述的,盲目的,是沒有任何計劃的,人類跟動物不一樣的最偉大之處,就是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計劃的,每個人都有計劃,只是有些人計劃好一點,有的人計劃的不好一點。這個要談協調,一定離不開企業家,如果離開企業家談協調,我覺得不是現實的經濟真正的協調。
我再強調一下,企業家每做一件事他都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也可能他判斷會失誤,但是我認為這就是他協調功能的來源,小凱兩本書索引裏面沒有企業家這兩個字,這裏面我認為他對企業家這個功能的認識,他對分工的認識非常充分,但是在企業家功能的認識他不夠充分。
我跟小凱交流過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就是説小凱提出企業家的這個功能不能進行定價,所以需要企業,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為什麼不能定價?就是因為一個想法沒法用統計來驗證,如果人們相信了你,以後你就沒有辦法賺錢,不相信你也沒法賺錢,所以你才有自己操手去幹,最後有人買單了你就賺錢了,我覺得這個説法,間接定價理論,是小凱關於企業一個重要的貢獻。(來源:澎湃新聞)
黃有光:
小凱來Monash後,我經常向人們介紹他入獄十年的光榮史。後來小凱曾兩次向我説,這事最好不要提起。他可能認為入獄不是光榮的事。為貪污搶殺等而入獄當然不是光榮的事,但為了改善社會而成為政治犯,我認為是很令人欽佩的事。
小凱是個工作狂。我們的秘書曾經説,小凱每天工作12小時,每週工作7天。為了他的健康和家庭,我曾經多次勸他減少工作。但他説,有時候(其實是常常)很難停。我説,有什麼難停,你就停嘛!小凱寫過一本六七百頁的書(2001年發表),七個月就寫完。我寫一本二三百頁的書,卻要用好幾年。
我是小右派,小凱是大右派。我自認是小右派,是和所有人比。如果單單在經濟學者中比,則我肯定是左派。在經濟學者中,小凱也還是大右派。我大力支持市場經濟與中國經濟與政治改革的深化,贊成儘量以價格、税收等市場工具替代行政管理,包括反對北京根據車牌單雙號兩天才能用一天車,以及用搖號限制新車數量,而支持上海與新加坡的拍賣制等,因而是右派。但我強調環保與扶貧的重要,大力支持增加政府税收與有利於人民福祉的公共支出,認為私人消費可能比公共支出有更大的無效性(由於危害環境、人際攀比、過度物質主義),因而至少在經濟學者中是左派。
像小凱這樣的天才,為什麼對很顯然的市場失誤完全視若無睹,甚至否定外部性的概念。我認為至少一大半原因是十年冤獄使他心理失衡。因此,我沒有怪罪他的右傾。(反之,我應該感謝他的容忍;我們好幾次在他有在的晚餐後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他都沒有抗議。)如果是我,可能只要三年冤獄,就會使我變得更右傾。在這個意義上説,小凱的功力,可能大我三倍有餘。
評價楊小凱對經濟學的貢獻
《專業化與經濟組織》得到好幾篇很正面的書評,例如Donald Smythe在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1994年,第691-692頁)上説:“這是一部有吸引力的原創性著作。立論中肯,主要見解令人信服。楊小凱、黃有光兩教授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微觀經濟學方法,使我們有可能討論許多一直無法作形式化處理的課題。他們開闢了使微觀經濟學從資源配置問題轉向經濟組織問題的新方向。”(譯文根據《專業化與經濟組織》中譯者張玉剛《譯者的話》。)
新框架有下述優點。首先,比起傳統微觀,新框架有全局均衡(國內誤譯為“一般均衡”)的分析;比起傳統全局均衡分析,新框架有報酬遞增。其次,傳統分析採用廠商與消費者二分法,相當於給定了經濟組織;新框架從最基本的單位——同時是生產者與消費者的個人分析起,從他們選擇要打工還是要僱工,要生產什麼產品,出售與購買什麼產品,分析了生產與交換等經濟網絡與組織的內生決定與演化。第三,新框架對許多經濟問題,包交換、成長、廠商的出現、城市化、工業化、市場的功能等,得出許多與傳統分析不同或所沒有的,而又很有啓發性的結論。
國內曾經有一些否定楊小凱的新框架的看法(關於其均衡的不存在),我認為這些看法忽視理論抽象的作用,太學究。在7月7-8日將在澳大利亞Monash大學召開的澳大利亞中國經濟學學會的紀念楊小凱逝世十週年的常年會議上的主題發言,我將論述楊小凱的簡化假設是可以接受的。(來源:澎湃新聞)
季衞東:
與各位新老朋友相比,我在這裏大概是一個異類,絕大部分在座的都是經濟學界的專家。我來自法學界。大多數人可能和小凱都有比較長時間的交往,我見小凱的機會不多,但印象很深。
從我們研究法律的人來看,覺得小凱是一個先知者。因為我們可以看到,在全國那麼多人,都狂熱地認為在奔向真理和天堂的時候,他提出來了,《中國向何處去》,而且只有17歲。當中國經濟開始騰飛的時候,而且經濟學者認為僅僅通過討價還價,我們就有可能博弈出一個新形式的時候,小凱提出了一個腐敗的問題。這個我是印象非常深刻的。當進入21世紀,中國經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的時候,我們都非常自豪、高興。但是小凱這個時候,2003年7月,發表的一篇文章,《如何讓憲法得到尊重》。小娟(妻子吳小娟)女士可以確認一下是不是他最後的文章。我感覺到他很多的思想,是超越於時代的。(來源:澎湃新聞)
張永生:
我跟小凱,現在想起來是非常有緣分的。我看了他的東西,非常喜歡,就給他寫郵件。當時他在哈佛大學,我們就通過電子郵件討論。第一次跟小凱見面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已經合作完成了一本書。因為他所有的著作都有很多數學,很多人一看數學這麼多就犯怵,所以他説,我們要搞一本沒有數學的書,比較通俗的書,來傳播他的思想。這本書我沒有任何原創性的貢獻。我的博士論文,雖然他不是我官方的指導老師,但是他給了我很大的幫助,給我出的題目,並指導我做。拿到博士以後,他又同有光、鶴凌一起,把我弄到蒙納士大學去做博士後,我在那邊同他一起相處了幾年。
小凱關心的第三個問題,就是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小凱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中國如何強大。他同我每次討論問題的時候,最後落腳都要落到中國的問題上。在對中國問題的認識上,我認為他有三個特點:即獨立性、專業性和建設性。所謂獨立性,是指他從不站在任何特定組織的立場上説話。他所有的言論,均是基於他專業的思考。而且,他所有的建議,都具有建設性的,不像一些批評者,只是為了批評而批評。就學術而言,我對小凱的一句話印象非常深刻。他説,就解釋現實問題來説,經濟學實際上還處於“鍊金術”的階段。以目前經濟學的進展,我們對複雜的現實經濟問題應該保持一個非常謙卑的態度。在過去,中國經濟發展更多的是以歐美的經濟發展模式為樣本,政治上也有人主張簡單效法歐美模式。但是,我們對中國目前正發生的一切,的確要有一個非常謙卑的態度。中國有可能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都走出一條新的道路。這就給我們做學術研究,提供了非常好的歷史機遇。
在談起小凱時,我聽到最多的兩個詞就是“天才、可惜”。我對這個兩個詞都不是太喜歡,因為這意味着,你評價一個人時,是按照學術的成功、事業的成功,或者是不是轟轟烈烈作為標準的。這些標準,相對於人本身的意義來説,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來源:澎湃新聞)
趙紅軍:
如果要我在薩繆爾森的經濟學家譜當中添加小凱的經濟思想,我想我一定會在新古典經濟學和轉軌經濟學,或者薩繆爾森所謂的社會主義經濟學流派下面,增加新興古典經濟學這個流派,並標出它與新古典經濟學、古典經濟學以及新制度經濟學、發展經濟學和轉軌經濟學之間的關聯關係。儘管我並不確切地知道目前西方經濟學界怎麼看待小凱經濟思想在經濟學譜系當中的地位,但我也能估計到,一個出身於中國、試圖對經濟學框架和範式進行某些革新的中國經濟學家在西方面臨的那些現實難題,比如,小凱1987年拿到普林斯頓大學的經濟學博士,但是卻很難在美國謀到一份教職,原因並不是他的研究不優秀,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經濟思想不被西方所接收。作為一個深入研究過小凱經濟思想的人,我深知小凱經濟思想的深邃、睿智和意義所在。因此,在我與導師尹伯成先生撰寫的《西方經濟學説史——從市場經濟視角的考察》(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一書中,我以“古典經濟學的現代復興——新興古典經濟學”為題,專列一節介紹了小凱的新興古典經濟學思想。 (來源:澎湃新聞)
史晉川:
我們原來考慮是從這樣的一個視角去考慮改革開放之後浙江農村工業化過程當中企業和市場的關係——就是家庭作坊最後變成企業。浙江現在有很多上千億的大企業都是這樣起來的。
韋森跟我講小凱的這個追思會時,我倒是有一個突發奇想,但還沒有想好。我覺得這件事情可能從小凱的分工理論來看,是不是可以這樣講,分工越細越好可能要看在什麼組織形態下來分工。比如像浙江當年宜山鎮的腈綸棉,按道理當時的技術水平,工藝條件是不需要做這樣的分工的,每一個工序變成一個家庭工廠,但是為了避免當時制度環境給私營企業帶來的種種不利或者困難,這樣的一種分工形式實際上就繞開了當時很多的制度障礙,然後連接起來,變成了這樣一個農村工業化的過程,這是我想説的一點。(來源:澎湃新聞)
張曙光:
中國的市場經濟是扭曲的我和小凱認識是80年代初,那個時候他在社科院,有一次他到我們經濟所來,討論什麼問題現在都沒有印象了。那次初次見了面,沒有説話也沒有交流。和他做重要的接觸是天則所成立以後,我負責學術這一塊兒,聘請楊小凱做天則所的特約研究員。小凱在天則所的雙週(學術研討會)做過兩次講演。一次是講他的新興古典經濟學,另一次是講後發優勢,這兩個我還記得很清楚。
還有一件事情,我和鄧正來組建《中國社會科學評論》,現在出版部門已經關了。大概是第二期我記得,有一天請程煉寫一篇評楊小凱的書評。小凱有一篇回應的文章,為這個事情,我和小凱之間有很多書信的來來往往,為這個文章的事情交換過意見。我和他的接觸主要是這麼個過程。
今天紀念小凱,我講的內容斯密的理論裏面,分工和交易,市場的理論,是他兩個很重要的部分。但新古典(經濟學)確實發展了交易和市場的東西,而把分工理論丟了。小凱重新發現,確實給我們留下了很重要的精神遺產和理論思想,值得我們沿着這個方向去做。 (來源:澎湃新聞)
韋森:
在小凱的指引下,我才知道制度經濟學怎麼回事。當年出國之前我滿腦子都是政治經濟學,還不知道研究產權。90年代我去墨爾本,小凱啓發我説要研究制度經濟學,講了很多。回去以後我就開始注意他們這些工作。當時我在讀經濟學還是讀神學兩者之間猶豫。本來是去做神學的,後來放棄轉而讀了經濟學。這其中很大是因為黃有光教授和小凱教授兩人的鼎力支持和推薦。這令我終身難忘,不敢懈怠。也是我一生研究的動力。(來源:鳳凰財經)
張五常:
我覺得楊小凱是有兩個缺點的,一個缺點就是他的英文不好,這個是可以學的,我後來知道他的英文進步很多;第二個問題就是他在經濟學方面,懂得深的學問,不懂得淺的學問。因為他沒有受過正規的,比如説本科方面經濟學的訓練,只懂得深而不懂得淺的學問。比如他沒有掌握成本的概念,他寫了一篇很有名的關於專業生產的文章,我發現文章中成本的概念是錯的。楊小凱拿到了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我沒有理由説他不懂,既然我認為他有很大潛力,我就想請他來香港大學,讓他跟着我,我當時不會説我教他,但吃中飯的時候,在閒談的時候,我可以講些經濟學基本概念給他聽,我可以很客氣地替他修改。所以我在港大就給了他一個合約,給他的頭銜就是講師,是最高級的講師,但不是高級講師。
第二年有了一些麻煩,一個人要想來港大任教,一定要有推薦信。既然我説要請你,需要準備的東西我都要做到。我就拿了楊小凱的履歷表,上面寫下推薦人的名字。讓秘書寫給三個推薦人,讓他們給楊小凱寫推薦信。誰知道他的第一位推薦人,最重要的推薦人,沒有寫推薦信,寫了很簡單的一句話,他説你不要聘請楊小凱。我在學術界幾十年都沒見過這種情況,你可以敷衍寫一下,你怎麼可以白紙黑字寫讓我不要請他,我把那封信藏了起來。
這件事我心境難平了很久。
我後來給了他一份工作,他説過一年會來,但是他要有高級講師頭銜才來,我怎麼跟他解釋他都不聽,他一定要給他高級講師的位置,講師的等級他不肯來。我跟他解釋了半天,我説香港大學的慣例,聘請講師我説了算數,有同事的幫忙就可以過關了,但是高級講師這一關,校方規定一定要登廣告,全世界範圍內競聘。當時當時香港大學高級講師的待遇是很好的,幾十個人申請這個位置,我要怎麼做?楊小凱要能夠跟他們競爭,而且最終結果要由香港大學高層來決定。我當時就推薦他,但是我沒有信心他和別人競爭會贏得很好看。所以我就對楊小凱説,等你來了再説,你來了以後再升為高級講師就不需要登廣告,就不需要去競爭,那時候我把你推上去。我一直不太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聽我勸説,最終他沒來得成香港大學。
此後,我們就少有聯絡了。我記得有一次,2001年5月份左右,楊小凱到了香港,約我吃中飯,又舊事重提,一直説怎麼樣欣賞我的思想,我和他説:“小凱,你也能做的,你為什麼不做呢?”
當時我們交談的非常好,很開心,小凱臉色很好,紅光滿面,沒想到那次見面幾個月之後,就聽説他已經是肺癌第四期,不治之症。當時我都急壞了,一直在問情況怎麼樣。聽到的消息是一下子好,一下子不好,後來聽説他沒事了,後來再聽,又説不好了,最後聽説要把他帶到美國去,嘗試新的治療方法,我就知道麻煩了,我託一個朋友問他需不需要錢,你要錢的話我有錢。他説我目前還不需要,那我説好,你需要就講,就直接告訴我。誰知道楊小凱到了美國,沒到一個星期就飛回澳洲,我就知道是沒有辦法了。所以想到楊小凱,這是一個悲劇。他絕對不是搞革命的那種人,為了一篇好文章,就無端端關了十年,他在牢裏自己學數學、經濟是很難得的,獲得普林斯頓的博士也是很難得的,但是憑良心説他沒有碰到好老師。(來源:鳳凰財經)
吳小娟:
小凱幾次把股票、期貨虧得一乾二淨我現在還想講一點,就是小凱學經濟學,那我們家的經濟大權怎麼回事?我們家的經濟大權剛開始是小凱掌握,因為他是經濟學家嘛,後來發現他幾次把股票期貨全虧得一乾二淨,然後我就對他這個經濟研究有點懷疑了,然後我就把經濟大權奪回來了。我當時想,如果我現在還不改變方向的話,我們家可能就破產了。搶回來以後,我就開始什麼都不幹,就開始來投資。
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我準備買房,炒房。我每次去看房子的時候,我們小凱就説不去,我説,怎麼不去啊?這麼大的事情你不去,我一個人嚇死了。他説,最好不要我去,他説,我一去了我會給你很壞的影響。我當時不是很明白,我就自己去了,我就自己做決定了。
小凱過世以後,我跟小凱一個學生一起吃飯,我就問,小凱為什麼每次投資不跟我一起去?然後他就跟我解釋,他們開會的時候有一位經濟學家,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那個美國來的教授就講,他在房價最高的時候就買房子,然後在房價最低的時候就賣房子。太太告訴他不要賣,他就要賣。他的意思就是説,真正搞經濟學的,實際上還是有點差別的。所以這樣我才明白,小凱為什麼尊重我的決定,不出面。所以小凱還是非常明智的。
我女兒現在30多歲了,她也成為基督徒了。她2008年結婚,結婚以後現在生了一個兒子快3歲了。我第二個兒子已經大學畢業了,正在找工作,他學的是心理學,所以他的情況也蠻好的。我第三個孩子,大家可能印象比較深,那時候小凱開會他到處跑。這次他也跟我來了,他今年20歲,他現在在大學讀土木工程和商業學,這個孩子長的樣子或者他學習的偏好很像小凱,所以我就是告訴大家,小凱後繼還是有人的。(來源:澎湃新聞)

2004年2月,楊小凱與夫人小娟在醫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