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被切斷的血管
“一個懦夫、一個最卑鄙最下賤的惡棍!”——一個歐洲人,確切地説,是一個德國人如此辱罵一個拉美人。
不要搞錯,捱罵的不是貝利,不是內馬爾,也不是斯科拉里;罵人的不是勒夫,不是諾伊爾,也不是貝肯鮑爾。
捱罵的人是玻利瓦爾,拉美獨立之父;罵人的人是卡爾•馬克思,共產主義學説的創始人。

玻利瓦爾
馬克思為什麼罵玻利瓦爾?這是一個政治學命題。因為,玻利瓦爾帶領拉美贏得了獨立,卻沒有換來民主與自由;玻利瓦爾帶領拉美擺脱了殖民者的奴役,卻沒有實現現代化的轉型。
“解放者”玻利瓦爾並不是一個合格的解放者,他沒能解放拉丁美洲,他只是在釋放,釋放自己的情感、道義、理想,以及“在此處建立人間天堂”的願望(初衷是否良好,見仁見智),並將這一切強加於人——以暴虐的手段。
玻利瓦爾甚至沒能解放自己,在眾叛親離的彌留之際,陪在這位顯赫人物身邊的只有區區僕從一名。他的遺言,更像是對拉美的一種詛咒:他們不需要我們,那我們就走,就走,他們(拉美人)永遠不會幸福,永遠不會!
拉美人永遠不會幸福?語序稍作調整,或許更妥帖,拉美人也幸福過,只是他們不會永遠幸福。拉美人的幸福為什麼不永遠?因為他們的幸福不是建諸於理性、秩序與規則之上,冷酷地説一句,他們的幸福是一種不計後果的尋歡、一種稍縱即逝的快活、一種透支未來的刺激。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拉美模式”。
拉美模式,才是這片土地的宿命。它像杵在這片自然資源豐饒但制度資源貧瘠土地上一個巨大的V字,不是指向民粹主義的歡場,就是指向專制主義的盛宴。事實上,拉美的民粹主義與專制主義互為表裏,形成了一道政治光譜奇異的旋轉門。起於民間的梟雄們以社會解放者和歷史扳道工的面目出現,被普羅大眾抬着奔向神壇,而後,他施展權杖,將自認得救的人民重新驅入水火。如此這般,循環往復。
拉美人比任何其他地區的人都渴望,通過某個大結點、大事件來改變所有的錯。但梳理歷史軌跡,你會發現,他們無非是費勁地畫了一個圈,回到原點,沒有一分一釐的進步。造神,自覺自願地造神。然後在神像坍塌時,哭泣。因為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他們痴心壘築的、凜然不倒的神像也會有分崩離析的那一天。
這尊神,是玻利瓦爾,是聖馬丁,也是馬拉多納,是貝利,甚至是那個傷了脊椎的內馬爾。所以當德國高級技工們把足球王國的威武之師大拆八塊時,背景是大衞•路易斯無助的祈禱。

7月9日世界盃半決賽後,巴西后衞大衞·路易斯痛哭。

半決賽上,德國隊打入第4球后。
毫無疑問,拉美足球是有天分、有激情的,但他們細膩而過於雕飾、放縱而不知收斂、熱忱而失之散漫,糾結於價值判斷而沒有技術理性的支撐,上述一切最終難免淪為機巧,透着一股自哀自怨的小家子氣。無論多麼花俏,都打着前現代足球的烙印。
拉美足球的老大巴西在哪裏?就在“7:1”的比分牌“1”下面的那個位置。而“德國”上面的“7”標註了巴西乃至拉美足球最慘痛的一次失血。這一刻的拉丁美洲,不是加萊亞諾筆下那根被切開的血管,而是一根被切斷的血管。如果不反躬自省,還是將一切歸咎於什麼新殖民主義(全球化),那麼拉美足球還會在哭泣中走一個無望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