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英:大國與強權——中美關係的創新壁壘
7月10日,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落幕。兩天的會談中,中方展示了繼續與美方推行新型大國關係的誠意。並與美國就戰略、經濟、人文三方面達成約300項合作成果。
習近平主席在開幕式中致辭説:“中美兩國如何判斷彼此的戰略意圖,將直接影響雙方採取什麼樣的政策,發展什麼樣的關係,不能在這個根本問題上犯錯誤,否則就會一錯皆錯。”
美方也在會談中表示,“絕對無意遏制中國,無意同中國對抗、衝突”。
然而,對話結束第二天,美國就呼籲亞洲國家停止在南海地區開建新工程和設立前哨基地,建議各方不奪取另一方在2002年《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簽署以前已經佔領的島礁,從而形成“凍結”。甚至連美國媒體都認為,這些表面上看着“挺公道”的建議,大多是“衝着中國來的”。而就在對話結束當天,美國參議院剛剛通過一項決議,批評中國在南海地區的行為,要求中國“剋制”。
在中國周邊很不太平的當下,中美雙方此次對話話透露出哪些有價值的信息?觀察者網連線採訪了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龐中英。

7月9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出席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開幕式。
對新型大國關係的不同理解
**觀察者網:**兩天的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龐中英:**我的總體感覺是,這次中美兩國的對話,中方還是在力推新型大國關係的框架。習主席再次強調了,寬廣的太平洋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中美兩個大國。
新型大國關係是中國新一屆領導人提出的一個開創性概念。雙方經歷了好幾個回合的互動,雖然美國國內有一些疑慮,甚至有一些反對,認為中方提出的框架不會成功,但總體上美國奧巴馬政府還是接受了,這次國務卿克里也在發言中給予了積極回應。
不過,美國對新型大國關係做了一些改動,也反映了雙方理解上的一些明顯的差異。比如中方譯作new type of great country relations,美國官方是new model of great power relations。最根本性的差異在於country和power的概念很不同:我們認為這是兩個大國之間的關係,但美國認為是兩種力量,兩種強權的關係。
另外,在美國看來,新型大國關係是競合關係,是在競爭基礎上的合作,競爭在前,合作在後。而我方認為是以合作為主,雙方平等互利。
中方推進新型大國關係的動作是逐步遞進的,儘管遇到了美國方面不同的反應,國內也有不同的爭議,但是從中方角度來説,我們仍然要咬定這個框架不放鬆。這是此次對話強烈的感受到的一點。
修昔底德陷阱難以逾越?
**觀察者網:**美國的輿論對中國的態度與美國政客是一致的。比如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前夕,華盛頓郵報就有一篇文章《中國崛起和亞洲緊張局勢將中美關係推向反向螺旋模式》,文中引用了美國波士頓大學政治系教授Robert Ross的話説,“中美關係目前處於關係正常化以來最糟糕的時刻,今日東亞比冷戰任何時期都不穩定。”你同意這個觀點嗎?
**龐中英:**這個觀點也有它的依據,他們認為中國已經崛起,美國要跟一個實力上能和它相抗衡的大國共處。按照美國的邏輯,中國肯定會挑戰美國的地位。美國不願意看到有一個國家來挑戰其全球的霸主地位,因此美國可能採取新的冷戰,其他形式來做出回應。
這個觀點,在美國的現實主義地緣政治研究人士那裏,是很普遍的。他們看到最近一段時間中國新領導人,在東亞南海問題上的新的姿態,他們認為美國不得不“轉向亞洲”,增強在亞洲的力量。
這樣的説法在美國有深厚的思想基礎:實際上那些反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人,就認為中美之間不可能建立平等友好的大國關係,他們認為一箇舊的霸主和新崛起的大國之間,一定是要出現衝突的。
因為我們所倡導的新型大國關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説法,沒有經過歷史的檢驗,實施過程會面臨很大挑戰,所以我們看到這兩三年,中美關係比較緊張。
**觀察者網:**這樣的看法,在美國應該是有一定的代表性吧?
**龐中英:**對,有一定的代表性,我們知道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的那本《大國政治的悲劇》,就提到一個修昔底德的陷阱,即新崛起大國與現存大國必有一場戰爭。他認為這個陷阱我們是跨不過去的。
這是深深植根於西方人的思考邏輯裏的,像政治學科裏的定律,我們很難説服它,很難否定它。所以美國人認為現在處在最糟糕的階段。為什麼最壞呢,就是因為美國也認定,中國以後不可避免地要成為這樣的一個世界大國。
**觀察者網:**就在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第二天,美國的媒體比如《赫芬頓郵報》、《紐約時報》就大幅報道中國黑客獲取美國數據的新聞,與雙方談判當天出來的新聞一樣,敦促中國如何如何,火藥味十足。
**龐中英:**對,這是美國人一貫的説法,實際上奧巴馬政府也好,布什也好,美國對中國問題上的外交政策、外交手段一直沒有創新。比如他不提美國網絡方面在監控中國,在監控世界各地,實行網絡霸權,他會説中國的網絡自由問題,他還會利用新疆、香港問題來做文章。還在人民幣匯率、知識產權等問題給中國施壓,要求中國開放市場等等,仍然用老的這一套。
美國人很習慣用的手段,就是胡蘿蔔加大棒。需要和中國合作的時候,比如在氣候變化問題上,就拿出了胡蘿蔔説,“跟我合作吧,這個對中國是很好的”。而在網絡安全等其他一些問題上,則開始舉起大棒,實際就是向中國施加壓力。最近香港問題很突出,又涉及到中國政治體制的問題,美國也利用這個話題輕車熟路給中國施壓。

習近平主席在開幕式中致辭
“去美國化”任重道遠
**觀察者網:**中方提出“新型大國關係”框架,併為此做出不少努力,但為何仍然不能改變雙方的分歧?
**龐中英:**理論上的中美新型大國關係,是兩國間比較平衡對等的一種關係,但實際上,儘管中方做了很多努力,但還遠遠達不到這個目標。
美國到現在為止沿用老的辦法,給中國施加壓力,這些做法其實跟建立中美新型大國關係是相悖的,對中國也不尊重。而且美國實際上就是居高臨下,是霸權國家對非霸權國家的一種“管理”。實際上反映了中國的過度美國化,從另一種理論來看就是中國對美國的依賴或者説是依附。
從經濟層面上講,我們受到美國市場上的約束,又比如我們購買了大量的美債等等。我們經濟的美元化,導致了我們對美國的一種依賴。
軍事方面,我們加入了美國環太平洋軍演,這成了中美關係改善的一個指標。但這實際上是美國在行使本地區的軍事霸權,中國方面的加入等於中國加入美國主導的一個地區安全機制。
這個問題也要從兩個方面來看,因為過去中國在軍事方面一直是獨立行動的,我們不屬於美國的戰略同盟體系,東亞地區的安全治理,都是美國主導的。現在中國逐步通過和美國發展軍事關係,包括參加軍演,為美國主導的安全秩序提供公共產品。那實際上就是承認了美國在這個地區的主導性。
但是同時,中國在安全上越來越依賴美國對日本的制約,依賴美國對其他權力的平衡,未來,中國在安全上對美國的依賴可能還會增長,不僅在亞太地區,還包括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區,這種依賴還會繼續。
這使得中國在國際上的風險加大了:中美之間沒有任何的條約條例,美國仍然將中國當做競爭對手,戰略上的假想敵。但是同時,中國在國際安全方面對美國的依賴增加。這成為當前中國國際關係理論界需要面對的一個重大議題。
**觀察者網:**除了軍事上的依賴,經濟上比如TPP,中國也在主動地向美國主導的新貿易秩序靠攏。
**龐中英:**這個傾向已經十分明顯。中國想加入TPP,美方説,中國將來可以加入,等我們談成功了你就可以加入。所以,中國不是首批簽約國。的確,中國不得不加入以美國為主導的TPP。因為TPP代表的是新一代的世界貿易世界投資的規則,中國下一步可能還會像加入WTO一樣,被動地去接受這些全球規則。
中國能不能像日本、韓國那樣加入首輪TPP談判?我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小。越南的市場經濟程度和經濟規模,完全沒法和中國比,但越南也是TPP成員國。因此,目前我們面臨的國際環境是非常嚴峻的。
**觀察者網:**理論層面,我們肯定希望新型大國關係是對等關係,譬如中國也想參與一些新的全球規則的制定,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龐中英:**中國想要成為全球規則的制定者,實際上還是有相當遠的時間。舉一個例子,改革國際貨幣體系,擴大新興經濟體在國際金融機構中的話語權。按照2010年確定的IMF和世行改革方案,中國即使在國際金融機構治理機構中的地位提高了,也只有6%左右的佔比,比日本還要少。這個地位與我們第二大經濟體的地位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世界銀行美國投票權是15.58%,日本投票權是6.84%。
中美關係仍可能下行
**觀察者網:**美國即將面臨中期選舉,你認為未來一段時間,中美關係能夠改善麼?
**龐中英:**中期選舉即將到來,不能指望奧巴馬政府在接下來的兩年內會有更多創新。在許多問題上,奧巴馬政府肯定還要繼續維持所謂強硬的態度和措施。我的總體看法,儘管有一些協議或者對話的框架機制,中美關係之後不可能有太大的改善。
整體來説很可能還會有下行的趨勢,為什麼?如果希拉里,或者其他人要參選下一任美國總統,必然要有個新的話題概念提出來,很明顯,他們不可能與中國談真正的合作。奧巴馬政府所建立的新型大國關係,肯定會成為批判的對象,最終這會與中國倡導的新型大國關係背道而馳。
美國即將到來的2016年總統大選,各方總統候選人估計要更加挑釁地對中國提出挑戰,所以我判斷,未來兩年中美關係還是要往下走。
從中國方面看,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可以繼續推動新型大國關係的建立,但是還能走多遠,我們也不知道。所以建立新型大國關係,我們處理中美關係的框架是什麼?美國的框架又是什麼?我們還需要有所創新。
習近平這次講話談中美關係,涉及了兩國關係的邊界問題。有可能今後中國會進一步推動去美國化。所謂的去美國化,就是扭轉中國對美國關係的失衡,減少對美國的依賴,形成良性的中美關係,這也是當下中美建立新型大國關係最需要去強調和推動的。
(觀察者網 高豔平/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