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學堂風波】靜園筆伐:熱情與矛盾-劉楚楚
“具有哲學意味的瞬間發生於激進選擇之時,一個耳熟能詳的例子便是阿基米德之死。從燕京學堂一事延伸出的問題性亦浮出地表:要求‘別擋住我陽光’的正是在靜園上思索、歌唱或閒逸的北大學子。”09級北大學生“吳碼”在文章《靜園與激進選擇》中如是説,這也是微信公眾號“jingyuanshengyin”舉行的 “靜園回聲”系列徵文第一輯的第一篇文章。
繼北大英語系主任高峯楓在5月28日《上海書評》發表《誰的“燕京學堂”?》公開反對燕京學堂項目後,北大師生包括畢業生校友紛紛在北大未名BBS、豆瓣、微博等地發表文章。北大學生自發組織“保衞靜園”運動,以微信公眾號“靜園聲音”為自媒體,於6月9日發起名為“靜園回聲”的徵文、徵照片活動,“通過書寫來表達、來記憶”。至此文寫作之時,“靜園聲音”微信平台已發佈徵文、特稿、轉稿共30篇,其中詩5首,詞3闕,歌曲2首,其餘的文章或是雜談、或是隨筆、或是號召,文體不一但文采斐然,字句之間滿是北大飽讀詩書的才子們對北大的一腔熱情。然而,即使對靜園抱着同樣的熱愛,學生們的立場卻不大相同,有的文章將靜園回憶娓娓道來,有的宛如戰鬥檄文;有的堅決反對燕京學堂,有的呼籲學生亦需反思。同樣的熱情,矛盾的心理,在這些博古論今的筆伐戰中浮出水面。
根據“靜園小組”關於燕京學堂項目的調查結果,近9成的受訪師生反對學堂選址靜園,究其原因,“有傷感情”四個字被常常提起,師生們認為“在北大學習生活過的學生都對靜園有很深的感情,靜園的草坪以及六院給了同學們很多的回憶”,而用高峯楓的話來説,靜園是“見證了幾代師生從青澀長為成熟的精神空間”。“靜園聲音”徵文也大多圍繞對靜園的回憶展開,記錄“自由散漫的還有那六院門口的懶貓兒、草地上奔跑的兔兒”,憶起“當年的我們也曾像從籠子裏放出來的兔兒般在這個園子裏奔跑撒歡;也常常在靜園“飲茶又接清談”,“不知怎地又唱起歌來,不知怎地還唱起了‘一條大河波浪寬’”。

公共平台“靜園聲音”的配圖
05級“爬山虎”在《花花草草由人戀》中描述五院的花花草草、二院的曇花和百年古樹,但是“曇花並非一現,書生並非無用”,古樹也“以它的生長向我們期許一個百年的長遠,希冀一個百年的沉潛,而不是日復一日的喧囂、浮躁與短視”,直指被疑為“對抗隔壁蘇世民”的燕京學堂“中國學”速成班。北大人熱衷筆伐且善於筆伐,已不是一朝一夕。
6月28日由“活字文化”組織的“燕京學堂與大學改革研討會”上,來自中科院的黃紀蘇老師批評學術官僚只要求榮華富貴,欲將燕京學堂修得金碧輝煌。學生們對“等級制”本身就敏感,用北大英文系蘇薇星老師《“燕京學堂”根植何處》中的話來説,佔用靜園寶地,建設“‘燕京學堂’這種養尊處優的‘校中校’”,如何不是“教育公平之倒退”。
這種思路在北大人文章中可見一斑,05級“花火”在《自由散漫隨人願》一文中寫了一段頗為有趣的話:
“西校門辦公樓前面的草坪是全校顏色最正、打理得最嚴肅齊整的,儼然雍容莊重的王子皇孫;北閣以西的那片大草坪,上有濃蔭覆蓋,下有幽泉滋潤,一副捨我其誰的外來新貴派頭;稍差一點的,圖書館南邊的草坪,修剪不得時,雨季一來,一兩天內就雜草紛出,不過再怎麼樣,那也還是沒落的舊家子弟。唯有靜園草坪,幾年也不見翻新維護,就讓土生的野草去佔領陣地。”
靜園無人料理的草坪,加上那頭温順的石羊和表情詭異的人面豹身像,恰恰代表了北大學生一直崇尚的“自由散漫的平民化”。北大也一直以平民辦學精神為宗旨,但事到如今燕京學堂的創辦,使得北大校友“LePingouin”在豆瓣撰文《燕京學堂一事》不禁疑惑地表示,燕京學堂所奉行的“elite(精英)主義,不僅不符合國際潮流,更與北大一直以來的精神宗旨背道而馳啊。”

靜園裏的“自由散漫”的石羊
擁有着雜草叢生平民草坪的靜園儼然成為北大學生的抗議地,與“辦公樓禮堂戲劇化地呈現為對立的兩極”,99級校友“妖精船”在《靜園往事,或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脱落》一文中寫到。2000年,北大學生邱慶楓在回偏僻的昌平校區途中遇害,學生們來到靜園草坪示威抗議悲慘的住宿條件。這種對立從2000年邱慶楓事件開始,一直延續到當下的靜園保衞戰。“妖精船”在文中亦提到,2008年奧運會,校方在靜園草坪佈置了密密麻麻的太極小人遭到學生深夜破壞,於是“學校被迫派專人上崗,在北京深藍色的夜空下,項帶銀圈,手捏鋼叉,威懾着因悶熱而躁動的學猹們”,放出“閏土”也算是校方一大傳統。
“妖精船”的這篇緬懷文寫得很長,也充滿了理想主義的想象。在2003年非典爆發之時,作者“與朋友們過上了《十日談》般的生活。每天傍晚,靜園是北大最熱鬧的地方。沒有人談論死亡,只是用力生活。那時,靜園就是宇宙的中心”,《十日談》發生在十四世紀黑死病時期,十名男女在鄉村別墅裏避難,每天每人講一個故事以打發時間,這些故事大多揭露中世紀教會的黑暗、腐敗和虛偽。“你可以在這裏閲讀,聚會,彈琴唱歌,談情説愛,朗誦海子或戈麥的詩,邂逅靠譜或不靠譜的少年,抗議,悼念,玩耍,放空……夜深人靜,你站在草坪中心望月懷遠,不嫌空曠。畢業時節,全繫上百人在這裏歌哭笑鬧,不嫌擁擠。靜園是我們的有求必應屋,你想讓她是什麼,她必定會回應你。她總是正在發生的。她總是在秩序之外。”所以,“真想在靜園一直生活下去,養幾匹馬、幾頭牛、一羣羊”,像絕望的海子那樣。最末提到了馮至著名的表達生死超脱的詩,“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脱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她認為,“這是一首關於消亡的詩,在校友心中,靜園是傳統的象徵”。
在“朗誦海子或戈麥的詩,抗議,悼念,玩耍,放空”的理想主義之外,北大人對靜園的感情有時也會出現口號式的昇華。北大學生改編宋冬野的《董小姐》,編出一首《唱給靜園——“可我的母校沒了草原”》,出了邵夷貝的北大、除了水木年華和高曉松的清華這一周遭的民謠傳統似乎從未斷過,前言中寫到,“畢竟,靜園是幾代學子的精神聖地,是全體師生的靜園;畢竟,靜園是全國重點的文保單位,是全國人民的靜園”,隨之用民謠的曲調唱“沒了你,何處去悼念會五四的英烈?”,“披上了洋裝就愛上了一年的中國學?!建起燕京學堂,埋沒了民主科學。拿什麼向前,靜園;拿什麼思念,靜園。”雖然套用《董小姐》,但頗具火藥味的歌詞與記憶裏拿着木吉他唱着青春和愛情的校園民謠大相徑庭。同樣,相比沉浸在個人回憶、緬懷青春的文章,《是我們的靜園》一文中更進一步,將靜園比作民族之魂,“我們足下,踩着民族的脈搏,世界的心在那個”,頗有戰鬥檄文之風。
這種激進的思想並不在少數,甚至有學生模仿德國新教牧師馬丁•尼莫拉在美國波士頓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留下的短詩,將校方比作納粹:
“他們拆三角地的時候,我來不及説話;他們拆勺園的時候,我以為沒必要説話;他們又拆南門建築羣,將燕園變作嘈雜工地;他們拆靜園的時候,我終於不能再忍,啞了太久,張口無言。最後他們要拆北大。”
除了“靜園迴音”系列徵文,在北大未名BBS上,這種激烈言論不在少數。“zhangfengye”在題為“雖已激起民憤,誰可振臂一呼?”的帖子中怒吼“就讓機器撕扯進靜園的胸膛,就讓曾經的聖地變成新時代的租界吧!”
在這些強烈抒發對靜園滿腔熱情的文章之外,亦有反思之音。“妖精船”拿出陳丹青,説他“瞪着一雙碩大的眼睛,毫無感情地讀着隨意草就的發言稿,説北京的“都市想像”可不是誰都可以‘想像’的,它需要的根本不是‘想像’,而是權力”,燕京學堂亦是如此。除了赤裸裸地反對權力之外,對自身的反思也出現在徵文之中,雖然僅僅一篇,卻引人深思。被作者10級“楊柳青青”將自己的文章自評為“一篇語氣輕浮的記敍文”,文中寫到:
“客觀上説明,大家積極反抗的並不是一羣人的心血來潮。他們已經在三個季度前就派人把靜園底下探了個心知肚明,而我們只不過是在地面上顧盼生姿拍片寫文的一眾小憤青。來個信兒,我們立馬用行動反饋,拿着機器嘣嘣嘣,舉個牌子蹦蹦蹦,而上邊究竟先要幹什麼我們並不知道,可是工人師傅對包工頭嘿嘿笑,同學們對校領導嗷嗷叫。大學校園生產大智慧,但更多的是小聰明。在想清楚之前千萬別覺得學校虛偽,也別以為自己一身正氣。”
末了唱一句“説走咱就走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希望以後還有地方看星星哦。”
除了《水滸傳》,武俠小説的因素也被北大人拿來口誅筆伐。10級“葉談”用《笑傲江湖》左冷禪並五嶽影射燕京學堂,寫到,“讀到冷、嶽二人的一段對話,方如觸電。那是嶽不羣談消除門户之見的緩急之事,説道:‘欲速則不達,只需方針一變,天下同道協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絕無不成之理。‘左冷禪嘆道:‘五十年、一百年,這裏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屍骨已寒了。’”理性的聲音雖然微弱,卻也有,“捫心自問,若我居校長之位,我處張、王之境,又會如何?思來想去,我未必會有與他們一樣的舉動,卻也未必不會”。
北大師生對靜園的感情並不能以簡單一句話草草總結,北大人精神資源之豐富、靜園情結之複雜以及內心之矛盾,一字一句中變慢慢顯現出來了。然而,縱觀靜園事件中出現的讓師生無法改變的、認為是有關時代的東西,10級“芥白”不無悲愴地引用了王家新獻給自己精神偶像的詩《帕斯捷爾納克》:“終於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