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裏希·温克勒:西方的一部分?德國左翼仍然沒有認清普京
【許多德國人希望看到自己的國家在西方和俄羅斯之間保持平衡。在德國《明鏡週刊》對德國史學家海因裏希·奧古斯特·温克勒的採訪中,温克勒嚴厲批評了這一立場,並揭示部分德國人是如何將普京理想化的:“德國左翼仍舊沒有明白,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在其國內對右翼的討好,到了何種程度?現在,有洞見的觀察家聲稱普京在嘗試建立某種類似於‘反對派的英特納雄耐爾’式的東西。反同性戀以及對教會的親近則完全被德國左翼忽視了。他們對普京的同情大部分源於他們對美國的憎惡。這種反美主義則是連結左翼與極右翼的紐帶。”
而談及威權主義與民主國家,温克勒以中國為例,認為中國新形成的中產階級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利益並發現法治的價值時,現存權力結構將會喪失其基礎;西方儘管有諸多缺陷和矛盾,但仍然擁有光明的未來。在談論是否認清了普京的同時,德國人對中國和西方是否也尚未認清,這值得追問。
海因裏希·温克勒是德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史學家之一,著有兩卷本《走向西方的漫漫長路》、《永遠活在希特勒陰影下嗎?》等。作為德國社民黨成員,温克勒與該黨內諸多政要有聯繫,包括德國前總理格哈德·施羅德。
本文原載《明鏡週刊》網站2014年7月4日,作者系克里斯蒂安·霍夫曼(Christiane Hoffmann)和勒內·普菲斯特(René Pfister),觀察者網特約譯者李晽/譯。原題“Part of the West? ‘German Leftists Have Still Not Understood Putin’”(西方的一部分?“德國左翼仍然沒有認清普京”)。】

海因裏希·奧古斯特·温克勒
《明鏡週刊》:温克勒教授,德國與西方的緊密聯繫在數十年內,都構成了國家外交政策的支柱。情況依然如此嗎?
**温克勒:**這幾乎不用懷疑。有部分少數派強烈質疑我們傾向西方的一些關鍵環節,即我們在北約和歐盟中的成員身份。我對此十分不安。
**《明鏡週刊》:**在您的書中曾寫道,經過許多彎路與迷誤,德國終於把自己緊緊地根植入西方。您覺得您的理論仍然有效嗎?
**温克勒:**我不會像過去那樣走得那麼遠。在德國各大民主黨派中,在涉及到與西方的聯繫時,已經形成了一種壓倒性的共識。這是一項歷史性的成就。康拉德·阿登納(觀察者網注:戰後第一任德國總理)啓動了德國與西方的聯繫,然而在起初卻經歷了苦澀的競爭,特別是在於社民黨人的鬥爭中。直至1960年,社民黨立法委員赫伯特·維納在議會發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講,社民黨人才在西德的一系列條約中對西方給予支持。1986年,尤爾根·哈貝馬斯(觀察者網注:德國著名哲學家、社會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代表人物)爭辯道,德國無條件地向西方的政治文化開放,是我們戰後歷史中最為偉大的知識成就。這標誌着阿登納死後,一種親阿登納左翼的誕生。今日,這樣的共識卻在其邊緣地帶,遭到政治光譜中的左翼和右翼一齊攻擊。每當涉及德國傾向西方這一問題,格言“Les extremes se touchent”就開始發生效力——激進的接觸。
**《明鏡週刊》:**您是什麼意思?
**温克勒:**德國左翼仍舊沒有明白,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在其國內對右翼的討好,到了何種程度?現在,有洞見的觀察家聲稱普京在嘗試建立某種類似於“反對派的英特納雄耐爾”式的東西。反同性戀以及對教會的親近則完全被德國左翼忽視了。他們對普京的同情大部分源於他們對美國的憎惡。這種反美主義則是連結左翼與極右翼的紐帶。舉例來説,極右翼“為了德國:另一條道路”成員亞歷山大·高蘭説,俄國“為了俄羅斯國家而索取”是一種完全可以理解的政策,那麼我只能説:這是以最純粹形式呈現的種族民族主義。
**《明鏡週刊》:**但我們這裏討論的並不是政治的邊緣地帶。最近的一項調查表明45%的德國人都希望與西方建立緊密聯繫。但49%的人更希望能夠採取一種中間立場。
**温克勒:**確實如此,人羣中的很大一塊正在引發中立的願望。上述調查結果,就我而言,部分地可以通過政治失敗來得到解釋。近年來,最大的幾個黨沒有對他們的立場進行明確的聲明。這是個巨大的錯誤。我非常歡迎德國總統高克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明確發言,他還主張德國要更多參與國際事務。
**《明鏡週刊》:**也許德國人僅僅是對依賴北約喪失了信心。無論如何,華沙條約自我解體了。
**温克勒:**這種對時局的看法是非常狹隘的。試想東歐和東南歐國家沒有被接納為北約盟國。那麼這片地域極有可能變成不穩定和憎惡民主的地區,正如兩次大戰之間的時候那樣。
**《明鏡週刊》:**這麼説來,烏克蘭也同樣應當被給予北約成員的地位。
**温克勒:**不。在烏克蘭永遠也不會形成加入北約的共識。即便是季莫申科還是總理的時候,她都沒有持有一種明朗態度。格魯吉亞在薩卡什維利任上採取了一種侵略性的立場,而這阻礙了這個國家成為北約成員。鑑於兩個國家都與俄國有着特殊關係,授予北約成員資格會引起俄羅斯對其構建包圍圈的合理恐懼,這樣一種關切是正當的。
**《明鏡週刊》:**您主要的意思是説,如烏克蘭這樣的國家屬於俄羅斯的勢力範圍,因此比起其他國家較為缺乏獨立性。
**温克勒:**基於多方考慮,作為夥伴,西方需要依靠俄羅斯。向俄羅斯表現對其敏感關切的考量,則是在涉及歷史問題時的一種合理、建設性的方式。
**《明鏡週刊》:**您認為德國準備好和波羅的海國家開戰嗎?
**温克勒:**這是對德國自我理解而言,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北約條約的第五條要求,對任一北約成員國的進攻等同於對整個聯盟的進攻。這是集體自衞權的本質。如果第五條喪失效力,那麼北約也就完了。不過這就會對我們自身安全造成生死存亡的威脅。
**《明鏡週刊》:**德國加入西方,與此同時卻又拒絕其軍事手段,這豈不是歷史的荒謬?您如何讓一個高度個人主義化的社會去接受武裝衝突?
**温克勒:**德國並非唯一可以被稱作“後英雄主義”的國家。但是就廣泛的西方立場而言,對德國來説仍然有一個額外的方面,這被普京稱作“墮落”。戰後差不多45年內,我們都沒有完成的主權。在這一時期,我們被藏在於全球政治的壁櫃裏。對有限主權的經驗仍在持續發揮效力。許多德國人認同這樣一種想法,即德國在歐洲中部可以成為大號瑞士那樣的國家。
**《明鏡週刊》:**您真的認為總理可以在演講中這麼説:公民們,你們必須準備為里加赴湯蹈火?
**温克勒:**德國不能允許在北約成員遭受攻擊後,對行使集體自衞權表示任何遲疑。而且不僅對里加如此,對華沙也是如此。
**《明鏡週刊》:**許多德國人反對針對俄國採取強硬手段,這是因為二戰蘇聯入侵德國過程中,德國人所遭受的苦難。您能理解這樣一種立場嗎?
**温克勒:**不,我會毫不猶豫地説,這種立場是一種病態適應過程的結果。納粹的罪孽並不能讓我們對其他形式的人權侵犯,表現出容忍態度。如果我們要因為大屠殺而這樣堅持,鑑於一種德國例外論的立場,那會在事實上展現出一種德式心理障礙。
**《明鏡週刊》:**您認為北約應當增強其在同盟東部邊界的軍事存在,以威懾普京?
**温克勒:**就當下而言,一定規模的軍事存在是需要的,以確保第五條對北約新進成員也同樣有效。我不認為普京是那種願意冒不必要風險點的人。他確實是一個願意進行政治冒險的人,不過就目前為止,他都以現實主義的態度評估了他行為的風險。普京知道吞併克里米亞沒有太大風險。現代,讓他知道他擴張主義的政策,特別是與針對北約國家的軍事行動有關的,將會承受及其嚴重的後果。他現在已經知道了。
**《明鏡週刊》:**難道普京針對西方的小動作不是一種危險嗎?
**温克勒:**普京無疑要在西方同盟中紮下一枚棋子。當問題涉及波羅的海地區的俄羅斯少數族羣,普京明確意識到他的機會幾乎為零。他們對那些國家頗為滿意。不過在當下有三個歐盟成員國,是否可以被認作西方民主國,則是極為成問題的:匈牙利、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
**《明鏡週刊》:**北約和歐盟擴張得太厲害了嗎?
**温克勒:**當涉及歐盟時,你得對2004和2007兩個回合的擴張進行區分。2004回合中,8箇中東歐國家加入了歐盟——從捷克到拉脱維亞——這標誌着西方的重新團圓,這種團圓曾經被雅爾塔協定所阻礙。但在2007回合裏,當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加入歐盟的時候,哥本哈根入盟標準則被闡釋地極為慷慨。由此,他們過早獲得了成員資格。
**《明鏡週刊》:**德國境內對西方價值的拒絕,是否是美國喪失了其典範效應後的結果?
**温克勒:**我沒有發現一種對西方價值的廣泛拒絕。涉及到美國國安局的問題時,我們與美國有分歧,這是毫無疑問的。當小布什在2002年發表了所謂布什原則,這個原則為入侵伊拉克提供了依據,而在德國則引起了明確和有力的批評。我們和美國人爭論許多事情,從死刑一直到安全與自由的關係問題。但是,無論何時我們和美國人進行爭論,涉及的其實是共同價值觀下不同解釋之間的爭議。而對俄國你就不能這麼説。普京從根本上質疑西方價值。
**《明鏡週刊》:**西方在對待俄羅斯的問題上犯過錯誤嗎?
**温克勒:**從寬泛的意義上而言,還沒有。在1990年代,西方主動接近俄羅斯,並且認真對待戈爾巴喬夫的宣言,他在宣言裏説,西方價值普遍有效,對俄國亦是如此。如果俄羅斯堅持這條道路,那麼她加入北約甚至都是指日可待的。但在90年代葉利欽當政時,這種反彈就已經開始,至於普京時代,得到戲劇般的加速。
**《明鏡週刊》:**當前存在着威權國家和民主國家之間的全球鬥爭。您認為這會如何結束?
**温克勒:**我認為不可異化的人權、法治以及代議民主制這樣一些觀念,擁有一種幾乎是破壞性的力量。我比以往都更加深信,西方儘管有諸多缺陷和矛盾,但仍然擁有光明的未來。
**《明鏡週刊》:**關於阿拉伯世界的變局,只有突尼斯的轉變尚且留存。您的樂觀是從哪裏來的?
**温克勒:**當中國新形成的中產階級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利益並發現法治的價值,現存權力結構將會喪失其基礎。就長期而言,這是一項任何政府都無法阻止的進程。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有一定的限制,但也同樣適於阿拉伯國家。但我們要耐心。80年代,沒有人預見到波蘭的自由運動會導致蘇東劇變。由此,如果我們相信威權體制堅不可摧的話,這將會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明鏡週刊》:**西方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製造一個對手嗎?否則,市場經濟就會變為叢林資本主義,而個人主義就會變成赤裸裸的自我中心主義。
**温克勒:**不需要。然而,你當然可以問這樣的問題:普京是否為歐盟和北約指出其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作出了巨大貢獻。這不禁讓我們想起數十年前,為斯大林頒發亞琛和平獎的滑稽一幕。
《明鏡週刊》:温克勒教授,感謝您參與我們的採訪。
以下為摘選的部分網友評論:(《明鏡週刊》網站讀者評論可自擬標題,括號內為網友評論時自擬的標題)
@ turnipseed:(德國,西方還是東方?)
德國總是和西方保持着一種衝突的關係。路德的宗教改革,就其反意大利的意義上其實是反西方的。德國對啓蒙的接受,又是混合着相當程度的敵意。俾斯麥革命在極大程度上是反西方的,特別是由於普魯士容克貴族總是親俄羅斯的。德國應當歡迎俄羅斯和俄羅斯人的西方化,也同時歡迎德國人自己西方化所帶來的力量。
@spon-facebook-1270454953:(老觀察家了)
如果發生了任何事情,德國人民都要和美國人民肩並肩。許多美國人擁有德國血統。我們應當手拉手共同面對本世紀的挑戰。
@Mockingbird:(盎格魯——美利堅衰落的來臨)
我必須承認,這篇採訪我實在是看不下去。這是因為我很有能會把剛吃下去的東西給吐出來。但是我早已知道採訪會如何收尾。我發現温克勒先生極度自大、傲慢和無知。不管他是不是叫獸。通過盎格魯——美利堅銀行體系的解體和在中東發動的災難性戰爭(造成了數以百萬計的傷亡),大西洋主義已經開始解體。唯一沒有注意到這一事實的,只是温克勒教授他自己。弔詭的是,明鏡自身就是個大西洋主義的雜誌。被收買的。美國豢養的賤貨。正當温克勒控訴普京的罪惡時,數以百計的東烏克蘭人慘遭屠戮,而數以千計的難民已經向俄羅斯尋求庇護。不過這些事情你是不可能從美國的賤貨那裏聽到的。繼續開動你們的色情宣傳。居然有這樣一份出賣自己的報刊,世上沒有比這更噁心的事情了。
@nsmith:(可供備選)
祝這浪漫幻想好運!——我們瞧瞧,當大“熊”當前的時候,什麼人會做救兵。而且也沒有什麼辦法在冬日的死寂裏保持温暖,這是因為油料供應被中斷——歷史總是不斷重複。
@Ralph.singer(在俄羅斯和西方間遊刃有餘?)
德國在30年代和40年代,遊走於俄羅斯和西方之間。結果如何?很明顯,德國還是產生了民族社會主義者——我唯一想説的是,我老爺爺在1890-1905這段時期逃離了柏林,來到美國,對此我無比慶幸。
@clinesteron(美國/德國)
Mockingbird説得極對。美國是罪惡、死亡和毀滅之源,只要其外交政策一日不改。而且温克勒先生對這場毀滅進行盲目的洗地。我們需要對俄國採取一種更為諒解、較少敵意的態度,無論普京犯下了那些失誤。
@Mockingbird (對例外論的信念)
温克勒教授並沒有仔細向我們解釋,到底是德國的哪些左翼,要擁抱邪惡的普京。説實話,我沒看出來。奧斯卡·拉芳汀空出來的位子,還是空着的。大多數德國人,是比較友好的,生活快樂的(至少是那些我認識的),非常滿意足球啊、咖喱香腸啊、啤酒啊,還有《新畫報》之類的。排序不一定準確。理解俄德之間諸條約的細微之處,我向你保證,不是他們的首要議題或是“準備做的事情”。然而,在象牙塔裏的温克勒教授,他相信美國例外論,這種腔調就像光環一樣向外輻射。吃下他上級拋下碎屑,他得以在學界獲得高位。他相信美國例外論(正如奧巴馬和他的小跟班們那樣),這點讓他自己顯得很“例外”。很遺憾,正當温克勒教授指出他人的失誤時,他放大了對種族主義的指責。帝國支持者共通的命運。
@broremann(普京)
我必須問一個問題,普京有利於俄羅斯嗎?確實是這樣的。葉利欽時代,當俄羅斯成為西方的笑柄時,普京以宗教般的熱忱,把俄羅斯重建為自尊和勇氣的國度。至於北約,我以前就説過,它是個尋求戰爭的戰爭機器。它的章程是《三個火槍手》裏的大仲馬:所有人為了一個人,一個人為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