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我的加沙難民朋友在埃及,繼續煉獄
2014年7月28日 埃及開羅
回家的路上,阿迪勒對我説:“我不明白阿薩夫為什麼要對你講那樣的話。他這個巴勒斯坦人居住在埃及,享受我們的一切,卻不懂得感恩!”我意識到,這位埃及同事聽到了我們下午的談話,並有所不滿。
阿薩夫是定居開羅的加沙難民。他以自身的境遇告訴我,埃及對待巴勒斯坦人——無論是來自民族權力機構治下的約旦河西岸,還是伊斯蘭抵抗運動組織(哈馬斯)控制的加沙地帶——都沒有宣傳中所説的“手拉手、心貼心”那樣美好。“如果你是加沙的難民,生活上的困難和遭到的歧視就更多了,畢竟現在很多人討厭哈馬斯。這些矛盾由來已久,革命後也沒什麼改觀,反變得更糟。”

當地時間2014年7月10日,加沙地帶,埃及裔巴勒斯坦民眾等待通過拉法邊境
作為東道主,阿迪勒的看法則截然相反。為勸我不要聽信巴勒斯坦人的“一面之詞”,他列舉了從戰爭到和平時期,埃及政府和人民為巴勒斯坦付出的巨大犧牲。“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一方面獲得我們的幫助,另一方面又怨這怨那。有時真令人生氣。”
阿迪勒畢竟屬於居有定所、收入穩定的中產階級。談論起巴勒斯坦和生活在埃及的加沙難民,開羅的一些下層百姓可不這麼客氣。事實上,政府對巴勒斯坦的援助常常勾起他們心中的怒火。生活在開羅平民區的內爾敏有兩個弟弟,一個在大學讀書,一個在部隊服役。她的父親今年剛剛退休,一家五口人沒有工作,全靠每月1000多埃鎊的退休金聊以度日。內爾敏一家的境遇在埃及並不鮮見。她常説:“巴勒斯坦人已經過得夠好了,政府根本不該管他們的事。我們才是真正需要救助的人。”

埃及平民區Imbaba俯瞰圖
2012年初,穆兄會登上埃及政治舞台。在他們的主導下,埃及政府加大了對巴勒斯坦,特別是哈馬斯和加沙難民的支持。埃及革命前,穆爾西曾負責穆兄會與其哈馬斯分支的聯繫協調工作。7月就任總統後,他以政府名義接待哈馬斯要員,允許該組織高層領導在開羅居住。
2012年11月,以色列與加沙地帶武裝力量爆發衝突,穆爾西派總理赴加沙斡旋。憑藉穆兄會對哈馬斯的組織和影響力,埃及成功實現巴以停火,在短時間內化解了危機。
在穆兄會治理埃及的一年裏,加沙南部與埃及接壤的拉法口岸和邊境上一千多個走私通道基本處於開放狀態。面對以色列的封鎖,加沙居民雖然遭遇種種不便,但生活總還有一定保障。

今年1月,巴勒斯坦人在加沙地帶與埃及交界的拉法口岸集會
開羅與加沙的親密關係引起埃及軍方的警覺和部分民眾的反感。伴隨情報機構的“解密”和媒體宣傳造勢,部分民眾對巴勒斯坦積聚已久的排斥心理在革命後迅速爆發。到2013年春夏之交,哈馬斯已被埃及媒體徹底妖魔化:“1•25”革命期間協助罪犯越獄,殺害駐守西奈的士兵,在埃及境內搞恐怖襲擊,在歷次遊行中煽風點火,配合以色列分裂埃及……剎那間,或虛或實的“戰功”都成了加在這個抵抗組織頭頂的“殊榮”。
穆爾西變成了哈馬斯和穆兄會在埃及的“代理人”。埃及人被告知,穆爾西其實是巴勒斯坦國籍,他來到埃及執行秘密使命,目的是磨滅埃及人的國家意識,讓埃及效忠巴勒斯坦。與此同時,奧巴馬也成了穆兄會的秘密成員:美國、以色列、穆兄會、哈馬斯之間的秘密就是合起夥來幫助巴勒斯坦分裂埃及,佔領西奈半島。
“6•30”前夕(指2013年6月30日埃及人民要求穆爾西下台的大遊行,官方稱其為“6.30”革命——觀察者網注),內爾敏一家和其他居民一樣,忍受着能源危機帶來的生活不便。那時,她對穆兄會和巴勒斯坦已經恨之入骨:“我們的石油、電力、煤氣,外加食物、錢財和工作都被穆爾西偷走送到巴勒斯坦去了。他們已經得到了太多,我期待一場大沖突的到來。”
阿薩夫的日子更加難過了。電視主持人在節目中號召埃及人燒掉巴勒斯坦和敍利亞人的住所和商店;只要他們的政見與軍方對立,就該當街暴揍、甚至槍斃。阿薩夫不願承認自己是巴勒斯坦人。他的難民身份不再受到人們的憐憫和同情,而成了威脅國家安全的隱患和被政府打擊驅逐的藉口。包括聯合國在內的一些社團組織呼籲媒體不要造謠傳謠,號召人們理性地分析問題,但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為應對穆兄會下台後頻繁的武裝襲擊和嚴峻的安全形勢,埃及軍方將穆兄會和哈馬斯定為恐怖組織,驅逐了其在開羅的高層領導,摧毀了埃及和加沙之間大部分走私通道,無限期關閉拉法口岸。與此同時,安全部門開始在加沙地帶扶植反對派政黨和巴勒斯坦“造反”(Tamarrod)組織,旨在通過經濟封鎖和類似穆爾西下台前的大規模羣眾遊行,結束哈馬斯在加沙的統治。他們深信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清除穆兄會在埃及的勢力,進而贏得主動。
2014年7月,巴以衝突在塞西上台後再次爆發。埃及希望藉以色列之手鏟除哈馬斯,削弱國內反對派,並以反恐為名提升埃美關係(哈馬斯是美國認定的境外恐怖組織)。14日,開羅提出停火倡議,要求衝突雙方在12小時內無條件放下武器。此前,埃及曾與以色列和巴民族權力機構交涉,卻未和正在作戰的哈馬斯直接溝通。埃及外交部解釋説,哈馬斯只是巴勒斯坦眾多政治派別之一,沒必要單獨接觸;巴民族權力機構會傳達埃及的立場並協調各派利益。而哈馬斯等加沙政治派別則表示,埃及的倡議實質是偏袒以色列,因此只能拒絕。

飽受飢餓的巴勒斯坦人扶老攜幼湧入埃及
17日,以色列宣佈發動地面作戰行動。埃及外長指責哈馬斯及其背後的支持者卡塔爾和土耳其破壞埃及停火倡議,導致更多平民傷亡。在埃及國內,伊斯蘭團體和支持者譴責以色列的暴行;擁護政府和軍隊的人則將哈馬斯視為出賣巴勒斯坦利益的罪魁禍首。官方《金字塔報》的副總編在推特上説:“感謝內塔尼亞胡,希望真主創造更多像你一樣的人來消滅哈馬斯”。在電視節目中,“祝以色列成功”、“以色列統治的加沙要好於哈馬斯政府”……類似的言論屢見不鮮。
然而孤立冷落哈馬斯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埃及的外交影響力和對事態的主導權。埃及外交部聲明説:開羅提出停火協議後,國際社會都站在我們這邊,只有土耳其和卡塔爾支持哈馬斯,破壞埃及的外交努力。
然而,開羅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儘管它在巴以問題上的核心地位難以被撼動,且拼命阻止其他中東國家介入調停,美國和歐洲大國還是紛紛勸説埃及接納更多的地區力量到和解進程中來。與穆巴拉克、過渡軍政權和穆爾西執政時期相比,目前的埃及政府在巴以衝突中已不再一言九鼎。埃及外交部官員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如今埃及在敍利亞、伊拉克問題上無所作為也就罷了,但如果加沙的事我們都管不了,那可真是埃及外交的災難。
開羅還面臨人道主義壓力。本月衝突爆發後,塞西講話稱埃及不會為調解巴以戰爭而犧牲國家安全利益。在這樣的指令下,埃及軍方嚴守拉法口岸,拒絕本國和國際社會派出的醫療組織、觀察員和政治團體進駐加沙。然而面對近千名巴勒斯坦人死亡、數千人受傷的慘劇,埃及最終還是決定短暫開放雙邊口岸。與此同時,軍方將500噸食物和醫療物資送抵加沙。衞生部27日公佈説,20多天來,埃及共救治了94名巴勒斯坦傷員。人數雖少,卻也聊勝於無。

巴勒斯坦人摧毀與埃及交界的邊境牆
在民眾層面,巴以衝突將埃及社會繼續引向分裂。從幼兒教育起,埃及的小朋友就牢記:以色列是我們的敵人。待到他們長大,每個人都害怕被扣上支持以色列的帽子。而“6•30”過後,又有一個新的威脅籠罩在人們心頭。那就是充斥於廣播電視、圖書報刊、街頭巷議的字眼:恐怖主義。以色列是敵人,哈馬斯是恐怖組織。以色列聲稱打擊哈馬斯是反恐行動。兩害相權,究竟孰輕孰重,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場戰爭打亂了埃及民眾既有的知識儲備。
與此同時,巴以衝突也衝擊着埃及社會的道德座標。以色列將巴勒斯坦人的抵抗運動視為“恐怖”,埃及人或應據理反駁、伸張正義。但如今以色列消滅的敵人也是埃及媒體所稱的“敵人”,以軍眼中的恐怖也是埃及軍政府眼中的恐怖。埃及人看到歡慶的猶太人羣搬着沙發板凳,拿着酒水飲料到山頂欣賞轟炸加沙的壯麗“焰火”,心裏不是滋味。而大約一年前,當軍隊清場殺掉近千名本國百姓後,數萬開羅市民歡慶的場面絲毫不遜於今天以色列國內的情形。
在補貼降低、物價飛漲的埃及,巴以衝突導致的矛盾激化和思想混亂對開羅的統治者而言絕非幸事。此時此刻,齋月的歡慶即將結束。人們正從節日的電視劇情裏走出來,重新回到那個鬥爭非黑即白、生計每況愈下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