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一份有趣的座談樣本與高校裏的日常邏輯
“燕京學堂”風波,由於校方宣佈放棄在靜園建宿舍而表面趨於緩和,但暗流不息,插曲不斷。7月28日,一份由網友根據錄像整理出的2014年3月劉偉副校長與燕京大學校友座談在網上流出。這份由@啤酒學報 首發的“非官方的官方活動記錄”很有意思,以下簡單做個導讀:
北大副校長首先與燕京老人們寒暄了一番年紀。燕京校友個個都是八十歲以上的耋耄老者,但校長來這裏可不是要感懷民國歲月,他現在有很實在的事情——介紹燕京學堂項目。

燕京校友資料圖
“因為我們雖然過去不是説燕京大學怎麼怎麼樣,但是隻要大家瞭解北大也好,燕京大學的歷史也好呢,其實大家都很自然地有這種聯繫。畢竟是用的‘燕京’這個名字。我把燕京學堂這個計劃,給各位學長、老師、前輩介紹一下。”
用了人家的名字,自然要和人家説一聲,打招呼,講禮節。不過接下來的談話揭示出校方在推動事項的時候如何面對各種顧忌各種利益各種訴求,燕京校友的議論也意外展示出校內各種人事、資源糾結——
校長説:
“它畢竟有‘燕京’兩個字嘛,大家會聯想到燕京大學,我們不想搞得那麼複雜,搞那麼複雜之後,我們不想涉及一些我們不清楚的問題,把我們的正常工作擾亂。”
“因為這地方有‘燕京’這兩個字,所以我們覺得這個事情一旦要做之前,就一定要給燕京校友會的便於聯繫的各位領導、會長、副會長、老師呢,事先要有一個通報。給大家把這個情況介紹一下。大概是這樣。我們也怕到時候很敏感,大家也知道,燕京大學曾經也有過議論,是不是能夠恢復啊,或是怎麼樣的,更多的事情也挺複雜,我也不是特別清楚。”
什麼複雜敏感呢?內行人有內情,外行人有外聲,比如網上可以聽到引起帝國主義侵略記憶之類的(想想司徒雷登)。根據記錄來看,項目稱謂也讓校領導們頗費思量,比如對外要叫“燕京學院”不叫“燕京學堂”,以免引起敏感。
中間老校友打斷校長,問資金到了沒有。校長説資金不到就不敢來講這些話了,已經到位8億。然後介紹目標、師資、選址、招生計劃等,調子比在《人民日報》上實在多了。具體不用我多羅嗦,看記錄即可。這是校長説的第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校長提出把燕大校史館建在學堂選址的靜園裏。説到校史館,老人們話匣子打開了,訴説多年夙願,訴説為燕京校史準備的資料,訴説以往領導無法兑現的承諾。難就難在屋子,幾經周折,選址換了幾次,每次選中的最後都有他用。我這麼簡單一歸納,好像都是淚。不過他們説的非常具體,有很多故事,簡直是一部微觀北大土地史,比如郭老先生説:
“選擇了燕南園53號,是統戰部的一個地方,北大統戰部用的地方,説遷不出去,沒地方,遷不出去。後來我們説那中館吧,中館是一個會議室,這沒問題了,學校掌握的啦,後來也説學生用的機會很多,騰不出來。但是今天我又跑去看了,掛了個留學生辦公室,掛了牌子在那兒。”
這些反反覆覆的經歷,估計老北大人都有,看似副校長也沒全瞭解過來,邊聽邊問“為什麼呢”。官僚機構的事情,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或者説人人都有責任。
郭老又説:
“王仰麟校長找我們座談過一次,怎麼起來的?侯仁之先生去逝第二天,他到侯先生家慰問,弔唁,同時講,今後可以在靜園,給我們提供個房子,建一個燕京大學圖書館也可以,叫燕京研究院也可以,就這個意思。在這個之後呢,王仰麟校長找我們座談過,我們都參加了,他講了幾點。第一點,兩年內,北大有很多基建工作,包括留學生樓,包括學生宿舍,都要搞,所以兩年之內不可能給房子了。這是第一點。第二點講到,過去北大校領導答應過的事情,還是有效的,要兑現的。當時開會的時候很認真,要把我們的意見記錄在案,請分管的副部長整理了出來。”
有“活北京”之稱的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先生是在2013年10月22日去世的。第二天校長在弔唁中談及燕京項目。彼時燕京學堂項目已經開始運作。10月30號北大論壇上開始出現靜園和燕京六院將被燕京圖書館取代的傳言。

侯仁之在北大未名湖
北大是個百年老機構,其內部局面或許正堪比老人們説的燕京校史現狀:“因為我們的校史資料已經很多,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很大一部分當時跟北大的合在一個倉庫,亂七八糟的堆在那兒,都分不清哪是你的哪是我的,都攪在一塊兒,沒有窗户,黑不隆咚的一個地方。”各種糾結,拾不起,扔不掉。
現在機會來了,要辦燕京學堂,可以在靜園騰一間房子做燕京校史館。老人們自然高興,談話在吐氣加歡暢的氛圍中持續到結束。
關於這份記錄,為燕京學堂上心的讀者之間當然會產生對立意見。有北大學生已經表態,認為校方“情真意切、周全縝密”,另一方則不以為然,比如認為“玩弄老人的感情,何其低劣下作。”校方對老人是“連哄帶騙”。更多的是從這份文本中為自己的觀點找證據,比如驗證了這個項目是要與清華蘇世民項目競爭,會根本改變北大文科生態格局等等。
站在外面看,我覺得其中展示出的高校內部運作博弈邏輯很有意思,比如以下截圖黃線部分涉及現有院系引進人才的問題:

這段可以看作校長的吐槽,其中有教授間矛盾啊、待遇啊、機制啊之類,還説了句“很苦惱”。我覺得這苦惱是真的。高校裏的尤其是老師都比我清楚。我看無論行政治校還是教授治校,這些苦惱都少不了。所以這段材料不僅説的是北大的故事,還具有典型性。
**燕京學堂這事當然是個博弈。建校史館,可以看作主事方對燕京校友的一個安撫,一個交換。不止這些,聊天牽涉到不少別的日常細節,説明校方時時在設法擺平各方利益訴求,這既不全是情真意切的“相愛”,也不全是虛情假意的“想殺”,就是實際的利益運作。想做事情就要處理麻煩,真誠不真誠高尚不高尚是另一回事,關鍵是考慮周全。**這次燕京項目被師生齊罵,也是因為沒有考慮周全。
“北大當局”沒解決好的,換了別人是不是就能很好解決,難説。就像德國老總理施密特説的——“幸虧我不用治理中國”。諸如燕京老人的事情,也不是在微博上同情一下老人就能解決的,要不然隨便那個院系主動讓出一間屋子豈不是早就解決了?但似乎沒人讓。無論怎樣,校長找老校友對話,是一種疏通,談比不談要周道。就算把校方換掉,也還是要依靠新的校方解決。
這份記錄裏的對話很有些門道,可能北大里的老鳥才能看清楚,我看不太清楚,一般北大學生也不見得明白,倒可能陷入尖鋭爭論。對外人來説,這個記錄不失為一份觀察機構運作邏輯的好材料。這類記錄越多越好。
現在校方拉投資辦燕京學堂,意味着有外力進來,給攪成一團的死局帶來一點解套的機會。校方可以借這個外力解決不少問題。但立刻有師生擔心這會破壞了原有的人文學科格局平衡,真是進亦憂退亦憂。至於是不是就是個賺錢項目,如果賺了錢能順帶把諸如燕京校史館之類辦了也是好事。就怕拿了錢還辦砸了。
北大人的訴求多,檔次也多。既有渾水摸魚取私貨的,也有高屋建瓴為天下的。有人就不考慮錢的事情,只考慮比如教授治校,比如中國學術、文明主體正當性之類問題。
有新聞裏説一位跟蹤報道的媒體人的感受,覺得北大人為反對而反對,“你回答A,他説B,你回答B,他説我問的是C!”有北大人反駁説記者水平有限,線性思維簡單,沒能表達出北大人複雜的訴求。沒錯,北大人複雜的訴求光是表達就很困難了,更別説處理這些訴求。
校長説“不想涉及一些我們不清楚的問題”,放在今天這種大眾傳媒中產階級知道分子全球化利益分化公民社會時代恐怕是行不通了。你不想涉及也會涉及,問題會自己找上來,不清楚也得儘量關心。北大光華學院副教授@北大陳玉宇 在微博上發表了一段抱怨:“燕京學堂確實一不小心成了奇葩。左派反對,新左反對,右派反對,紅衞兵反對,復古派反對,革命幹部子弟反對,儒家社會主義者反對,英語教授反對……是個引起思考的好案例。”此話雖然有誇張扭曲傾向,但也説明了一點問題,一個燕京項目牽動了多少人。我和一些朋友聊此事,一個外人很難想象這個項目有那麼百般不好。但校方必須想的比別人細。燕京項目的支持者不乏來自光華學院這類介於文科與理科之間的人士,恐怕也得了解人文學科的細膩訴求。人文院系與經濟院系互相輕看,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但還是以解決問題為善吧。
潘維教授談校方失誤的説法有趣,一個是“(校方)宣稱給幾個教授巨高的年薪,脱離羣眾,引發全校教師的嫉恨。”注意用詞。一個是“官僚主義害死人。本來,找些個行中人諮詢一下就能不犯這些錯誤和失誤。”雖説校方也開了不少座談會,但還是出現低級失誤,可能還是用心不夠,沒請教對人。
**另一方面,反對者恐怕也得理解一點辦事者的邏輯,不能什麼都拿理想主義抽象觀念來套。非要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最後只剩下一個理想主義的傳説。**校方應該還會繼續推進這個項目,不可能説廢就廢,損失了北大校外合作的信譽。也絕不是一腳把燕京學堂踢到昌平甚至香港讓它自己玩去那麼簡單。人家投資人投了多少億,你讓人家搬去香港玩,隔壁清華會笑的吧。作為外人,我希望看到各方邊爭邊和,隨機應變,務實為先,能造出個新東西來。
思想邏輯、辦事邏輯、創新邏輯——衝突與融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北大事不止是北大事,也是今日中國的一個小小縮影。如果能創出點新路,也算不辜負聖名,真具有文明擔當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