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又見襄陽路
今年六月底的上海,少有的涼爽,便乘機“遊走”街頭巷尾。
感慨最大的,是走到淮海中路襄陽北路的那一次。
走到淮海中路陝西南路,站在路口,忽然發現那片“圍城”多年的建築工地露了“崢嶸”。平地又起一幢高樓。跟南京路不同,淮海中路上這樣的高樓似乎不多,因此多少顯得有點突兀。
過了陝西路繼續往前,邊走邊看。露出崢嶸的叫“環貿iapm廣場”,有高樓也有商場樓,後者從那幢大樓底部延伸開去,直至襄陽北路口。那氣派!尤其是其中一設計:幾層樓高的櫥窗格子裏,透着玻璃站着衣架模特,一個個光鮮閃亮獨佔窗鰲,有“眼”無珠地俯視着那些有意無意仰視他們的行人。熟悉得讓人心煩的國際名牌字樣,也隨着商場樓的延伸而一個接一個,最後戛然而止在GUCCI。鍍着金色的GUCCI字母,大大的,掛在斜切的樓尾面上,傲視着襄陽北路。

環貿iapm廣場
站在襄陽北路路口,看見路牌,忽然想起那當年自己曾經光顧過的襄陽路市場。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後,回國變得經常。在重新弄明白上海各類空間標誌的過程中,也去襄陽路市場逛逛,在那個噪雜擁擠的地方,體驗其特殊的“世界風景”——近千家商鋪,各類盜版的“名牌”商品,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以及隨處可見的討價還價。偶爾也買下個把仿製品,耐克旅遊包什麼的,更多的倒是買些有“中國特色”的商品,真絲圍巾,書法扇子等,送老外朋友的。
當時,這個充斥着各類西方名牌仿製品的市場,不斷被西方媒體詬病。據説還“榜上有名”,成為中國進入世貿組織談判中的一個“絆腳石”。在美國,因為媒體的宣傳,時不時也總有學生和同事拿“中國人抄襲”“中國人仿造”“中國人無視知識產權”等説事,去過上海的往往就會提到襄陽路市場。在國內,媒體也有不少“自我批評”的,覺着國人因為無視“知識產權”而顯得不現代不文明。總之,作為現成的把柄,襄陽路市場不斷被人大眼瞪小眼地數落和詬病。
不過呢,説歸説,很多中外人士發現那裏不少仿製品做得還蠻不錯,又便宜,幹嘛不買!反正往往年少天真才拿穿戴“名牌”當有“個性”來處理,買下送人“騙騙小人頭”還是不錯的。
儘管有點“髒亂差”,卻多少是個相對平等的公共空間,是小商小販們,城市的各類平民百姓們,以及國際國內的三教九流,一起摩肩擦踵,“淘寶”並討價還價的民間市場空間,也是一個人們在有意無意中調侃“名牌”,“玩一把”國際資本的交換空間。
如今,轉身再看這片地塊,人去“樓”倒,鳥槍換炮,環貿iapm(據説表示國際性的24小時:international am/pm)樓羣,以及那些赫然醒目的名牌字母,以正宗的名義,昭示着多年後的另一種佔領。
這種被佔領的感覺,似曾相識。遠的不説,1995年第一次回國時,就感到過。
那天,在南京西路“上海商城”的旋轉門門口等出租。站在那兒,無意中發現,進出商城的,大多為歐美人士(包括一些推着孩子坐的小車,身旁伴隨着菲傭的西人少婦)和各類衣着楚楚的“國際人士”,他們在那裏辦公、會客、下榻和居住,進進出出,就象在自己家。因為是等車,不時往離旋轉門有段距離的左右兩邊進出口望去,看是否有車進來。無意中看到經過那裏的中國百姓,有些好奇地駐足,往裏張望,卻沒有敢“越雷池一步”的架勢,似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地盤。站在那個“中間地帶”的我,隱隱的,升出一種“半殖民地迴歸”的感覺。
二十年後,路經“鳥槍換大炮”了的襄陽路,在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上,有了更多的問題。
穿過襄陽北路,繼續往前走。發現有一段路特別安靜。從外牆張貼的醒目字樣和廣告看,被一所規模不小的私立婦產科醫院佔據,它叫紅楓國際婦產醫院(百度上説也叫紅楓亞泰婦產醫院,專門服務“外籍人士”)。高牆深院,靜悄悄地沿着淮海路延伸,有兩個出入口,均有高大漂亮的白色鐵門把守着。不難看出,去這類醫院的,必須得有錢。相對城市中各類公立醫院的擁擠和繁忙,這個空間昭示着富有、特殊,以及因此而可享用的設備、資源和條件。
又是一處無聲的佔領。
十多年前,一位朋友帶着兒子回上海探親,看到上海到處平地起高樓,激動地對在美國長大的兒子説:中文裏有個詞叫“翻天覆地”。你看,這就是翻天覆地!不過,這位朋友當時肯定沒想到,任何“翻天覆地”的變化都是有方向性的。
對如今上海的空間,經常有人調侃説,內環以內説外語,中環以內説普通話,外環內外才説上海話。儘管不盡然,但調侃點出的確實是方向性的趨勢、走向,以及其中的邏輯。
這位當年心潮澎湃的朋友要是再次回國,面對這個逆向發展了的格局,不知是否會問,“翻天覆地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