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克里米亞韃靼人的糾結
作為第三者,到一個民族間關係緊張的地方總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的事情,一個不經意的表態就可能讓你從“客人”的角色轉變為“敵人”。例如在亞美尼亞,對亞美尼亞大屠殺和納戈爾諾-卡拉巴赫(觀察者網注:我國稱“納卡地區”,亞阿兩國對該地區的歸屬有爭議。)的承認可以立刻讓同乘一輛出租車的當地人對你親熱起來,下車時握手、留郵箱、擁抱,不亦樂乎,而護照上帶着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的痕跡去往阿塞拜疆卻足以讓你終身被禁止入境。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
在克里米亞,尤其是剛入俄不久的克里米亞,是否支持入俄就成為當地的一個敏感話題,反對入俄的最突出代表就是克里米亞韃靼人。
我們旅遊的前幾站是離俄羅斯最近的刻赤和兩個歌舞昇平的度假地,而接下來去的巴赫奇薩賴則是曾經的克里米亞韃靼汗國首都。該地因韃靼汗宮和普希金的敍事詩《巴赫奇薩賴的噴泉》而聞名,同時也與克里米亞大部分度假勝地截然不同。這裏看不到身着比基尼四處亂走的度假者,也少了海邊喧鬧的紀念品攤,羣山環繞的巴赫奇薩賴看起來清淨了許多。
然而,由於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比例較高,清淨的表象下暗流湧動。今年三月底,克里米亞入俄後不久,克里米亞韃靼人就在巴赫奇薩賴召開了臨時代表大會,啓動建立克里米亞韃靼族民族區域自治的政治和法律程序,並要求聯合國和歐盟討論韃靼族的自治問題。在俄羅斯承諾保護韃靼人權利的情況下,相關討論逐漸在國際上銷聲匿跡,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怨氣卻久散不去。我們此行雖不長,卻與韃靼人有過幾次近距離接觸,對此印象深刻。

巴赫奇薩賴的克里米亞韃靼汗宮,普希金所寫的《巴赫奇薩賴的噴泉》就在此處
比如,我們參觀巴赫奇薩賴韃靼汗宮的後宮時,兩位聊着天的工作人員停止了談話,盯着我們直看。等我們從她們身邊經過時,一位工作人員靠近我,看着我的相機説:“不必這樣。”
我不明白:“什麼?”
她拉了拉我相機上的喬治絲帶,説:“不必這樣,你不必戴這個東西。”
喬治絲帶是俄羅斯友人在勝利日時送給我的紀念品,掛在相機上已有兩年多,戴喬治絲帶就相當於戴俄羅斯國旗。在克里米亞第一次遇見這陣勢,我急忙解釋道:“俄羅斯朋友勝利日時送的,沒什麼特別含義。”對方露出了些許不悦的表情,但鑑於我們是外國人,她沒多説什麼。我們一邊參觀一邊驚魂未定地揣測對方想必是反對入俄的克里米亞韃靼人,等我們再次經過她面前時,開始嘗試和她聊天,詢問她對俄羅斯的看法。她表示自己的確是克里米亞韃靼人,儘管在我們看來她與俄羅斯人長相區別不大。
“我女兒在美國讀書,她説想家,想回來,我説何必回來呢,能留在那兒就留在那兒,看看我們這兒成了什麼樣。我們有的時候去乘公交車,剛上去就有人把我們趕下來,不讓我們上車,讓我們滾出去。”對於克里米亞入俄一事,她自然十分氣憤:“我不知道國際社會都在做什麼,為什麼他們都沉默了?為什麼沒人為我們説話?”之後她送我們到汗宮出口處,一邊走一邊説:“這座克里米亞韃靼汗宮原來非常大,比如你們參觀的後宮原來就有許多座,自從俄羅斯人來到這裏之後,自從葉卡捷琳娜二世把這裏改建了之後,汗宮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汗宮內的花園
隨着旅行的深入,我們遇到的不少克里米亞韃靼人都充滿了憤恨難平的情緒。他們的糾結在於:同樣是寄人籬下,在他們看來,烏克蘭要比俄羅斯好得多,歷史原因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除此之外,烏克蘭人“熱情、愉快”,而俄羅斯人則“冷漠、兇巴巴”;在克里米亞還是烏克蘭領土時,他們至少還生活的自由些,而在俄羅斯管轄之下,韃靼人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儘管普京曾保證在克里米亞將有三個地位平等的官方語言——俄語、烏克蘭語和克里米亞韃靼語,但在我們旅館店主看來,韃靼人的地位岌岌可危。我們的旅館店主季利婭拉是克里米亞韃靼教師聯合會的會長,家在村子最高處,房子背後就是巨石林立的羣山。一幢房子供她及其家人居住,另一幢開闢成旅館,院子裏建了兩座夏季涼亭,兩顆櫻桃樹上結滿了櫻桃。與大部分深諳生意之道的韃靼人一樣,季利婭拉的旅館經營得有聲有色,不過在我們抵達時,旅館裏只有我們一家客人。據季利婭拉説,她以前接待過世界各國的遊客,但自今年烏克蘭之亂過後,遊客大大地減少了。

從季利婭拉家推窗看出去,就是巴赫奇薩賴巨石林立的羣山,已經有俄羅斯探險家在石頭上插了一面二戰勝利旗和一面蘇聯海軍旗

巴赫奇薩賴街景,典型的克里米亞韃靼式街道和房屋
季利婭拉始終關注克里米亞局勢,學校和教育是她最關心的部分。季利婭拉説,自從克里米亞入俄以來,烏克蘭語和韃靼語學校的教學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騷擾”。還有消息説克里米亞政府計劃拆除原有的英語標識,因為在西方“沒有國家會在設英語標識的同時設立俄語標識”。在季利婭拉看來,這些都是不可理喻的。
無論消息真假與否,這樣的趨勢是存在的。我們在克里米亞旅遊,所見的英語路標與遊客中心基本都標着大大的USAID資助標誌。克里米亞入俄後,儘管路牌還在,但遊客中心相繼關閉,使得遊客無法從遊客中心獲得有關交通和住宿的信息,也拿不到各城市地圖。或許是入俄後的克里米亞政府將美國出資的遊客中心關閉的,或許是其自願關閉,無論是何者都給遊客造成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與之情況類似的還有麥當勞、烏克蘭加油站、烏克蘭銀行、烏克蘭電視台等企業。在我們去到克里米亞的時候,首府辛菲羅波爾火車站的麥當勞正處於關門狀態,許多加油站已停止運營,大多數ATM機也暫停了工作。
在科克特貝爾,我們原本計劃遊覽當地一座自然保護區,但該自然保護區不允許散客參觀,只允許跟隨保護區工作人員進行有組織的徒步活動。等我們一大早起來趕至保護區門口,卻被告知今年未開放遊覽,因為往年保護區都會向烏克蘭環境生態部遞交申請函,獲得批准後方可進行遊覽活動,而今年須獲得克里米亞政府的批准,政府或是顧不上,或是還沒有類似部門管理此類事項,總之今年的遊覽就暫時被擱置了。

大門緊閉的遊客中心,旁邊一塊牌子寫着“捷克政府和USAID基金援建”

葉甫帕多利亞的俄英雙語路牌,下面寫着“USAID基金,來自美國人民”,不知是否會像遊客中心一樣被拆除

辛菲羅波爾火車站的麥當勞也處於關門狀態,讓不少候車的乘客無處可去。有消息説該麥當勞將改建成俄羅斯的快餐連鎖店RusBurger
季利婭拉認為,克里米亞不會永遠屬於俄羅斯,烏克蘭總有一天將其收回。儘管我們和一旁的哈薩克斯坦遊客都認為俄羅斯不會交出克里米亞,季利婭拉還是堅持認為這只是暫時的。“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這裏是我的家,至於克里米亞今後會如何,咱們走着瞧。”
有人將韃靼人稱為克里米亞的不穩定因素。如今克里米亞韃靼人約佔克里米亞人口的12%,其中的反俄情緒是顯而易見的。自漫長的流放回歸之後,韃靼人面臨着失業與流離失所的困境。為了同俄羅斯劃清界限,許多韃靼司機會將克里米亞韃靼旗懸掛在車窗玻璃前,還有年輕人將韃靼旗徽章佩戴在胸口以表明自己的身份。然而,克里米亞入俄卻仍是大勢所趨,因為儘管韃靼人的反對聲十分尖鋭,支持入俄的人卻要多得多,絕大多數克里米亞人仍沉浸在“回家”的狂喜之中,使得不願入俄的韃靼人更覺孤立。
自蘇聯解體以來,民族問題始終是俄羅斯的一個癥結,多年來未形成清晰的民族政策,導致近十年來俄羅斯境內衝突增多,去年(2013年)本地居民與外來非俄羅斯族人的衝突更達到一個新高峯,這類事件往往能引發大範圍關注,並掀起一股反移民浪潮,令政府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審視並修訂移民法案。今年克里米亞入俄事件之後,政府的支持率大幅上升,社會趨向穩定,民族間衝突也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但引起衝突的因素依然存在。克里米亞是俄羅斯人的,是烏克蘭人的,也是克里米亞韃靼人的,這片土地對任何人來説都十分重要。
作為觀察者,我只希望俄羅斯政府能積極兑現在克里米亞入俄時所許下的承諾,重視民族間關係,“採取一切必要的政治與法律手段來恢復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權利與英名”。歐美與俄羅斯的制裁拉鋸戰還前途未卜,任何一次微小的動盪都有可能給民眾帶來更大的痛苦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