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致“船長”以及一個突然謝幕的時代
今晨微雨中,無數年輕的心靈受到一次清脆打擊。看看朋友圈,看看微博上,看看同事和同學,傳誦着同一句話:哦,船長,我的船長,你就這樣走了。
喜劇之王羅賓·威廉姆斯於當地時間11日在加州寓所突然去世,終年63歲。警方初步判斷系窒息自殺……

羅賓·威廉姆斯:生活在美國衰落時代的傑出喜劇演員
這就是那個你看着臉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傢伙。基丁老師超級奶爸機器管家戀愛導師反戰主持心靈捕手撒手離開了,離開了那些曾被他深深激勵的年輕人。
對於大多數中國年輕觀眾,與其説他是個諧星,不如説是一個心靈朋友。《死亡詩社》超越一般意義的心靈雞湯,成為許多年輕人文學啓蒙的火種。基丁老師不顧校方的守舊功利,教學生熱愛藝術,熱愛激情,熱愛浪漫,去平衡法律商業醫學的實用主義世俗生活。雖然有點zuo,雖然不過是美國精神的一體兩面——就像懺悔是罪惡的另一面,但畢竟曾是無數年輕人暗夜裏的火焰。消息傳來,車窗外正飄着秋雨,看朋友圈悲情起伏,那一刻我想到的竟是百年前那句“愁看秋雨濕黃花”。黃花崗烈士的青春我們不能比,但面對青春的離去,此情同感。
如果説有個人你不會時時記得他,但他就藏在你心中某個地方,無論你喜或悲他就在那裏,那麼羅賓·威廉姆斯就是其中一個。經過朋友提醒,我才想起原來《心靈捕手》裏那個數學天才屌絲青年的心理導師也是威廉姆斯飾演。我完全沒記得他在這部片子裏的鏡頭,只記住馬克·達蒙那張不屈的屌絲臉。看那部片子的時候,我正好考研遇挫,英語考場上竟然因為一個考生違規帶入考場的手機干擾而毀了聽力。差那麼幾分訴冤無門,工作無着學業無望,能堅持下去所憑藉的就是那麼點希望和信念。

《心靈捕手》劇照 羅賓·威廉姆斯與馬克·達蒙
誰沒有苦悶中二的年紀。我雖然不感冒小清新,但是在人生某個階段,《死亡詩社》裏對偉大文學的召喚總比《小時代》有意義,威廉姆斯大段精雕細琢台詞總比直奔眼球與金錢而去的環太平洋變形金剛別有追求。當羅賓·威廉姆斯扮演的教師被迫離職,當學生們跳上課桌對他呼喊:Oh,Captain,My captain!我知道,即便這只是類型片,也承載了美國理想主義的一絲呼喊。我能感覺到,從惠特曼一路延續下來那一縷拼搏之光不甘為美國世俗所埋沒的願望。如果説美國夢還有價值,庶幾在此。
我長期不記得他在《心靈捕手》裏的角色,直到他逝世。這正符合他的特點,你看,他拿的奧斯卡獎都是最佳配角而不是最佳主角。
在電影裏,他總是那個忠於生活苦中作樂努力前行的歡喜小人物,與《死亡詩社》裏抵禦住女生誘惑的老師一樣,平凡又堅實。當你變得成熟,當你不再相信電影裏的生活,你依然會感念生命裏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物,就像我並不後悔少年時候喜歡閲讀《讀者》。
我印象更深的是《説謊者雅各布》,他是納粹集中營裏的猶太小丑,利用編織紅軍勝利的故事鼓勵同伴活下去。他的心中充滿恐懼和不死的堅持,這是不甘沉淪的凡人能想像的最大英雄行為了。即便在讓人捧腹的《窈窕奶爸》和《結婚證書》裏,你也能感受到那一絲生活的無奈。你甚至能隱約感受到,在實際生活中他也是無奈的。
這樣一個美國人,現在被發現悄無聲息地凋零在家中。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告別這個世界?哦,憂鬱症,可能。人們正在討論喜劇演員與憂鬱症的關係,論證、反駁、再論證。在我看來,這未嘗不是一個美國悲劇,一個當代寓言。
當他的家人在悲痛中料理後事,當警方開始忙忙碌碌的調查,我們站在這位“船長”的靈前抬起頭去,看見這個世界並不平靜。
在他離開的前夜,曾經接受美國援助現在佔據伊拉克半壁江山的恐怖組織ISIS正宣稱要血洗西雅圖報復美國轟炸;美國人在世界上每個角落播下的“種子”,現在都成了美國人自己和世界人民的噩夢;在惠特曼優雅勇猛精神起源地的歐洲,衰敗中的列強正在與普京的俄羅斯半推半就角力烏克蘭。在美國,槍擊、吸毒、失業、受騙、抗議或許比文學、創造、開拓更加成為家常便飯。當敍利亞人頭滾滾的時候,當歐美青年走上街頭抗議的時候,當馬航客機載着上百名無辜者墜地的時刻,哦,船長,你不在任何人的身旁。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不宜了,九一一之後演喜劇大概也不宜了。美國早已不是喜劇中的國度。誰能説現在每個美國人心中沒有那麼一點點恍惚的焦慮?
我覺得,《死亡詩社》的抱負絕不僅僅是一碗雞湯。《上海書評》的朋友整理出基丁老師在影片中引用的作品,除了惠特曼,還有尤利西斯、瓦爾登湖乃至拜倫詩歌。**我能嗅到阿諾德的味道,**這個英國文化保守主義者曾試圖用高雅文學來捍衞英國人“高貴”的教養,以平衡工業革命之後貴族、暴發户和無產階級相搏的地獄局面,從而創造出英國文學的觀念。我覺得《死亡詩社》也有一點點這樣的願望,以文學抵抗粗俗功利的美國人。前面已經説過,這樣的文化政治往往事與願違,資產階級文學在失去地氣並蜕變為“教養”之後,發揮的往往是裝B和區隔的功能。文學與愛情一樣,成了布爾喬亞的宗教。何況美國的“高雅”文化本來就底子薄,在歐洲面前總自慚形穢。

美國早已不是喜劇中的陽光國度。圖為羅賓·威廉姆斯《死亡詩社》劇照
現在他們在中國面前也感到焦慮。
威廉姆斯也曾在脱口秀節目裏揶揄中國,説的話和所有美國意見領袖大同小異。諸如:“我們説話這陣兒,中國就向美國人賣出很多東西……”“加州人想通過抵制中國商品來支持藏族人,結果發現行不通,因為什麼都是中國製造的。”“中國人賺了我們很多錢,不過我們很快就能賺回來了,因為一座迪士尼樂園就要在上海開張了,更棒的是到時候裏面會有各種卡通人物,比如MickeyMao 毛老鼠,Duck Xiaoping 唐小平……會有村裏人在公共場合踢着正步表演……”哦,“船長”,你可真不理解中國偉人的意義。顯然,威廉姆斯感受到了中國崛起的力量,但是他無法理解這一切。
“船長”調侃中國的民族政策,調侃中國的環境問題,這都是美國的“政治正確”,我們不必計較。他終究是個平凡人,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大洋彼岸的中國,不理解這個時代劇烈的變化究竟為什麼,也終究沒能超越自己的個人痛苦。我覺得,他是在懵懂恍惚中告別這個世界的。美國喜劇,他已經無法再演下去了。
在他離去之後,還有中國有媒體説出“我們還沒真正站起來,你卻已經永遠躺下了……”這樣賤的話。我們多數人不瞭解美國夢底下陰暗的空間螻蟻般的人羣,正如我們不瞭解羅賓真實的人生。終於,即便美國夢也不能給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生活在美國衰落時代的傑出喜劇演員。”**我想未來的藝術研究者也許可以這樣來定位這批美國藝術家。威廉姆斯的微笑是優雅的,他在電影裏召喚美利堅的優雅歲月。和他一樣試圖召喚“昨日重現”的惠特尼·休斯頓,已經於幾年前因吸毒意外溺亡於浴缸中。威廉姆斯倒像是主動選擇了告別。可能,憂鬱症的痛苦讓他無法忍受。可能,棄世本身也是一種勇氣,無愧於“船長”的精神。可能,並非自殺。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時代的謝幕。比起卓別林喜劇所體現出的那個時代,威廉姆斯們演繹的時代要飄渺得多。現在美國人失去了他們的美麗心靈,因為正是演員才會帶走這個世界幻象的一部分。
不要説無論我以後的日子多麼平庸但有你做我靈魂的火炬便不孤單,不要説雖然你走了但你的精神永存。你只是那個夢想的演繹者。你是個好人,不該離去。但你不僅不能拯救自己,你的電影形象也終不能拯救孤獨的布爾喬亞。
這樣的悲劇不僅僅屬於美國,衰落的危機也並非在中國就不存在,全世界的布爾喬亞們都感同身受。唯一能寄與希望的,是中國人超越布爾喬亞的精神資源。
我的船長不是羅賓不是惠特曼也不是林肯羅斯福,我們的船長披荊斬棘浴血前行,從巴黎公社到西班牙到莫斯科,從三元里到甲午到遼瀋淮海平津朝鮮,從亭子間到窯洞到田間地頭工廠車間。
但我依然要為他難過,為我們“終將失去的青春”。看到微博上公知大V們都忙不迭地悼念“船長”,才發現原來每一個公知也都是“船長”的孩子。這一刻,我才覺得我們的公知世界也還有那麼一絲美好。公知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們將一直停留在電影裏的那個少年時代,而我們則必須大步前行。
再見,“船長”,再見,您曾守護的那個幻想中的優雅美國。可惜您沒來過中國,您可知道今天有多少中國粉絲為您含淚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