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人類是怎樣學會閲讀的?
上海書展8月13日開幕,有媒體用“人潮洶湧”形容書展現場。人類為何愛上了閲讀,既有求知慾也有人體內部原因。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何帆就利用腦神經科學方面的知識向人們解釋人類的閲讀行為。
以下為《人類是怎樣學會閲讀的?》(文/何帆)轉載自微信公共賬號“學術獨立團”
我曾經在所裏和微信羣裏講過幾次個人的讀書經驗。我讀書的特點是讀得雜、讀得快。很多朋友問,怎樣才能讀得快,讀得多,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提問。讀書多並不一定意味着學問大。我常説,有人讀書是為了瞭解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有人讀書是為了堅定自己已經相信的事情。古人云,半部論語治天下。可見讀得通透比讀得多更重要。讀書的速度更不重要。伍迪•艾倫曾説,我上了一個速讀班,學會了在20分鐘之內讀完《戰爭與和平》,讀完最大的收穫就是,這是一本跟俄國有關的書。
今天介紹的是我的一篇書評,介紹腦神經科學如何解釋人類的閲讀行為。原書的內容要比我的書評豐富很多,尤其是其中有一部分介紹兒童如何學會閲讀,推薦給各位父母。

何帆
人類是怎樣學會閲讀的?
2500年前,讀書是一種很反潮流的事情。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講了一個古代埃及的神話故事。發明文字的鳥首人身大神修思(Theuth)得意地跟埃及國王薩姆斯(Thamus)講,讀書將使埃及人更加聰明,讓他們博聞強識。薩姆斯國王説,多才多藝的修思啊,你可能恰恰弄反了。讀書使人們依賴寫下來的東西,不再去努力記憶,只能依賴外在符號的提醒。他們藉助文字的幫助,看似能夠無師自通地知道很多事情,實際上仍然一無所知。“他們的心是裝滿了,但裝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贗品。”
如今,閲讀傳統日漸夷陵,面對洶洶而來的娛樂時代和網絡世界,我們努力地想讓孩子們知道,閲讀是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人類的大腦,如果不是為了用來讀書和學習,還能有什麼更好的用途呢?
其實,人類的大腦最初真的不是用來閲讀的。法國神經科學家迪昂(Stanislas Dehaene)在《腦的閲讀:破解人類閲讀之謎》一書中認為,文字的出現不到5000年,而人類的進化則有200多萬年。從進化的過程來看,人類還沒有充足的時間形成專門用來閲讀的“工具”。我們之所以能夠閲讀,乃是借用了已經存在的部分神經迴路,他將這一理論稱為“神經元再利用”(neuronal recycling)假説。
儘管猿猴不會讀書,但猴腦和人腦存在着驚人的相似之處,猿猴的神經元已經能夠對看到的物體進行抽象。一隻獅子,走過來,走過去,轉身、倒退、起立、卧倒,在猴子看來,仍然還是同樣的一隻獅子。在猴子的大腦中,已經存在一些專門用於識別物體形狀的神經元,你也可以將之視為猴腦中的“字母表”。複雜的物體可以藉助其輪廓結構加以簡化。猴子看到“T”、“Y”或“O”這些表示物體輪廓的字母也會有反應,或許,這就是字母的最初起源?從文字的演變來看,最早出現的是象形文字,隨後出現了拼音文字。拼音大大簡化了文字的複雜程度,就像中文這種不使用拼音的文字,也在不斷地簡化。目前,大約只有2%的漢字還保存有可識別的象形文字特徵。
觀察各種不同的文字,儘管從外表來看千差萬別,但內在的規律卻非常一致。所有的文字都是白紙黑字,這是為了給視網膜提供高度集中的最優刺激源,使得大腦能夠專注地處理讀書看到的視覺信息。所有的文字都是由最小的單位組合而成。英文中由字母到音節,由音節到單詞和句子,而漢字亦有不同的偏旁部首,每一個偏旁部首又可以拆成不同的筆畫。在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人們都傾向於選擇在周圍環境中經常出現的形狀,來表示他們的文字。這説明,儘管人具有很強的學習能力,人腦具有高度的可塑性,但仍然無法完全克服先天的限制,只有能夠適應大腦結構的知識才能更好地被吸收。
傳統的觀念認為,我們在讀書的時候,對信息的吸收和加工彷彿工廠裏的流水線。你把每一個字讀進去,理解它的含義,然後再理解下一個字的含義,最後到總裝車間,把這些不同的字詞的含義整合起來,弄明白全文的意思。事實上,我們在閲讀的時候,大腦的運作機制更加忙碌而混亂,因此也更激動人心。
當你讀書的時候,你並沒有把每一個字都讀進去。我們的視覺系統天生存在着缺陷,只有眼睛中央的一塊被稱為中央凹的區域才能看清小小的鉛字。因為需要用中央凹去看文字,在閲讀的時候,我們的目光是不斷跳躍的,這被稱為“眼跳” (saccade)。我們認為看到的一頁書中的文字都是清晰的,其實你只是挑着看了其中的一部分。你真正讀到的單詞可能只有全文的20%,但這20%的信息足以欺騙你,讓你認為自己完全理解了《史記》或《聖經》的含義。
然後,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把文字轉化為讀音,如果一種語言的拼讀難度更大,對閲讀的障礙也就更大。這也是為什麼意大利的孩子小學低年級就能讀書,英國的孩子得再晚一些,而中國的孩子有很多要到了小學高年級甚至初中才能自如地讀書。在提取讀音的同時,我們也在提取詞義,這是兩條不同的加工通道,而閲讀正是依賴於這兩條通道之間的密切合作。
事實上,閲讀依賴於平行的、甚至存在重複建設的多條通道,這些通道都通向一個萬魔殿。想象一下,有上萬個小妖圍坐在一個巨大的殿堂裏,當一個字出現在視網膜的大屏幕上的時候,所有的小妖都緊張地盯着它看。當“scream”出現的時候,負責對“scream”編碼的小妖激動地大叫:“這是我的詞!”坐在他旁邊,負責“cream”的小妖也站起來叫:“這是我的詞!”等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不是他自己的詞,於是,他悻悻地坐了下來,周圍一片鬨笑。這意味着,所有的小妖都在同時工作,所有的小妖都有單一的分工,所有的小妖都要互相競爭,同時也要彼此合作,在這樣一種嘈雜而緊張的氛圍中,一個個文字符號被解碼、被理解,呈現出不同的含義。
如果説猿猴也具有和人類相似的學習符號的能力,為什麼只有人類才學會了閲讀呢?有兩種解釋,一是隻有人類具有“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即只有人類具有理解他人心理的能力。這種能力隨着人類社會的複雜程度逐漸發展,最終達到了質變。另一種解釋是人類的“全腦工作站”假説,即人腦中出現了大量的負責輸入信息的樹突,突觸之間的聯結也越來越多,甚至具有了四通八達的長距離腦區之間的聯結,最終,人腦出現了一種新的功能,即能夠把不同腦區之間的聯結進行彙集、篩選、重組及綜合。質言之,我們只是更善於綜合而已。
有得必有失。如果“神經元再利用”假説是正確的,閲讀佔用了原本用作其它用途的神經迴路,那麼,也許會使我們喪失從祖先那裏代代相傳的其它認知能力。換言之,我們的文盲祖先所具有的部分視覺技巧,到了我們這裏已經失傳了。比如,人類學家感到最驚奇的是,居住在亞馬遜、新幾內亞或非洲的土著,看到斷裂的樹枝、模糊的動物腳印,就能夠知道動物是否在附近,離去的方向等。再比如,由於我們習慣了白紙黑字,對色彩、聲音等其它感覺之間的聯繫可能會逐漸鈍化。年幼的孩子會敏感地察覺尖鋭的聲音和細尖事物之間的聯繫,很多孩子在小的時候會看到數字是有色彩的。等到他們上了學校,學會了讀書,這些神奇的本領就逐漸消失了。

女主播沈星也曾主持過讀書欄目(資料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