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清:一個學者的毛鄧轉折年代
【紀念一位1904年出生的偉人,對我們那些80後、90後而言,似乎有些遙遠了。與官方語言和熱播的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相比,生於40、50年的親歷者鮮活的生命體驗,或許更能打動人。因為這些人的故事裏有我們父輩的影子。
而且對新生代讀者而言,與毛鄧時代親歷者的對話,更能讓我們客觀地理解當下。
華東理工大學教授曹錦清曾是那個時代裏的一員。如今作為一位活躍在思想界前沿的社會學家,他堅持田野調查,深耕中國土壤,立體認識當代中國的複雜性。
日前,曹錦清應約接受觀察者網專訪,談他的毛鄧轉折時代,談鄧小平時代如何開創新的格局,又不背離共產黨所創立的馬克思主義敍事傳統;如今,在更為複雜的政經格局之下,又該如何繼承鄧公未完的事業。口述整理分為兩部分,本文為第一部分。】
曹錦清口述 觀察者網高豔平採訪整理 錄音整理:夏玲音
激進的60年代
我們這一代人當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是在林彪事件前後就開始了對文革的反思。現在這些人仍然活躍在思想界前沿,但不可否認,在當時我們也是文革積極分子。
如果説把文革初期叫做極左,我們這一代人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極左思潮的影響,只是深淺程度不一樣。文革開始時,我在唸高中,也參與了激進的紅衞兵運動。在左的思潮影響下,個人很難有理性的判斷,我們接受了這個思潮,要防修反修,打倒黨內的走資派,要保持紅色江山永不褪色。
對學生來説,參加文革也是從教育領域開始的。起初對考試製度、教育制度有一些不滿。後來發展成鬥學生、鬥老師。有時候,我也會陷入思考,毛澤東説我們要防修反修,繼承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那麼,如果我們自己成了修正主義怎麼辦?這種危機意識如影隨形。
然後就去北京搞串聯,後來知道串聯的目標是要批判“資反路線”,批判那些走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人。再接下來就是上山下鄉。
上山下鄉運動現在看來,可能是一個幌子。上山下鄉的初衷是要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為什麼要到跑到農村去呢?不可否認,第一批上山下鄉運動,我認為是響應毛主席號召,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也是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防修反修的措施。但後來,實際經歷和處境已經日漸背離運動的原意。
崇明農場裏思索文革
1968年,我到了崇明農場。不得不考慮一個現實的問題:到崇明農場是暫時的,還是要長久呆下去?如果是長久呆下去,這是不是我想要過的生活?1970年,我清晰地記得聽到廣播在説,號召知識青年要“要紮根農村”,廣播裏還表揚了一個插隊落户的女孩,這個女孩子嫁給了當地的一個農民。從這件事我對整個上山下鄉的理論預期,全崩潰了。
文革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所謂防修反修?我們當時有個讀書會,大概有15個人,至少在我們這個連隊裏,有好幾個人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反思文革,這在當時是犯忌的,要是散播出去,弄得不好就要出事情。那個時候我渴望去理解當下的現實,如何理解?我翻開了歷史書尋找答案。
當時能夠看到的歷史書主要就是範文瀾編的《中國通史》。我讀到了武則天那一章,武則天上台之後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她一方面通過科舉制度錄用了很多年輕人,一方面也重用酷吏來整治老幹部。整治得差不多,就有了請君入甕的故事。當時我就突然意識到,文革是要結束了。林彪事件一出,我就把這兩個事件聯繫起來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從歷史中尋找到和現實的一種關照。當然對與不對,還可以討論。至少對我來説,我覺得自己好像理解了文革中的鬥爭。
後來通過讀書也理解了上山下鄉運動。1970年左右,我覺得前途渺茫:既然要紮根農村,那麼未來的生活完全可以預期了。這樣的生活,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是不是值得過?我很嚴肅地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也想進一步尋找解釋説服自己來接受現實。有一次,我正好從崇明回上海的家。每次回家我都會到福州路舊書店走一走,偶爾發現了一本王亞男(《資本論》最早的中文譯者——-觀察者網注)寫的小冊子,叫做《馬克思主義的人口理論與中國人口問題》,裏面主要是批評馬寅初的人口論,這樣我就知道了馬爾薩斯,也知道了馬寅初50年代的人口控制學説。
馬爾薩斯的基本觀念反而吸引了我,我一下子將上山下鄉跟人口問題聯繫在一起。我得出一個判斷:文革讓經濟陷入衰退,城市裏的新增就業不足以吸收城市裏成長起來的新生勞動力。因為户籍制度限制了農村人進城,為了緩解城市新生勞動力的就業壓力,原本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為目的的上山下鄉運動,最後開始鼓勵學生紮根農村。現在來看,這個觀點也是正確的。但在當時,我在家裏跟別人談起我的發現,馬上被朋友捂住嘴巴,説我會被當成反革命的。
1972年我爭取到一個機會回到上海,在華師大歷史系培訓班讀書,這是為培養中學老師辦的培訓班。1971年開始第一批,我是第二批,培訓一年半。一年半後我就分到了上海原來南市區的蓬萊中學做老師。
聽聞鄧小平再被打倒
歷史車輪轉到了1974年,這一年鄧小平復出,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希望。1974年鄧小平剛復出,就收拾文革亂局,還頒佈了工業發展綱要20條,這20條我都細心讀了。我説鄧小平好啊,之前怎麼就一直在搞人,搞階級鬥爭,不停地興起鬥爭,每次鬥爭都抓一小撮,但這一小撮一小撮加起來就不再是一小撮了。
鄧小平復出以後抓經濟,抓秩序,發展工業,當時我就覺得鄧小平是解決中國問題的關鍵人物,對他寄予了極大的希望。
當時我有個初中同學,畢業後分配到陝西西飛,在山溝溝裏工作,單位60%多都是大學生,他是中專畢業生,他中間帶過去一個女孩,半年就被大學生搶掉了。所以父母親為他的婚姻問題着急,他想上海,但是又回不來。他看到了鄧小平的整頓,看到了工業發展綱要20條,感覺到了希望,就坐火車回上海。他回來後跟我説,一路上一火車的人都在討論這個文件,大家都在講鄧小平好,中國有希望了,人們希望有個這樣的領導能使中國長治久安,因為大家知道毛澤東那時年事已高。
鄧小平的復出,其實國內輿論已經做好準備了,原來那套抓階級鬥爭的革命思維已經不行了,中國必須要改變。
沒想到,一年多之後,鄧小平又被打倒了。
鄧小平被打倒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是1975年,那個時候我已經談戀愛了。當時正好和我現在的愛人在外灘散步。大概是傍晚時分,外灘的公園裏,喇叭傳出一個信息説,鄧小平在“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被打倒。我呆住了,在公園椅子上呆坐了十幾分鍾。
鄧小平下台了,我覺得中國的前途又陷入一片昏暗,鄧小平是當時中國惟一的希望。後來粉碎四人幫,鄧小平再次復出。我們,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有一批人,我們這一代人有思考能力的大部分人,都接受了鄧小平。
鄧小平復出以後,就恢復高考,這就突然為大量的年輕人敞開了一條通途,不僅是回城的通途,還有一扇希望的大門敞開了。文革從關閉高教開始,從開放高教而終。那一代經歷十年憂患的一批人,對鄧小平會有怎麼樣的一個感情,你可以設想,他在我們的記憶力是刻骨銘心的。
鄧小平是具備健全理性常識的人
鄧小平執政之後,就發現我們原來搞平均主義吃大鍋飯不行,這樣下去經濟不發展。老要人民學習“老三篇”:要做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脱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要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説起來沒錯的,做起來不可能。要現實一點。
我認為鄧小平是具有極強現實主義感覺的領導人。因為他提出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必須這麼做,這是一個現實主義判斷,中國要先把經濟搞上去,把蛋糕做大,不管黑貓還是白貓,摸着石頭過河,理論上不爭論,這也是一個現實主義判斷。因為要爭論,“左”的是一套馬列主義理論,“右”的是一套自由主義理論,都是延續一二百年,具有完備理論體系的意識形態。照搬這兩套東西治理國家,都不行。中國如何發展經濟,如何來改善中國人民的生活,這是當時黨的工作的重中之重。
鄧小平現實地承認老百姓對物質的追求。他當時還講過這樣的話,就是要為人民服務、為集體而努力工作,這種叫大公無私、集體主義;把為公共、為集體服務作為一個激勵機制,這對一小部分人可以,對大部分人不可以,短時期內可以,長時期內不可以。第二個判斷比第一個更深刻。
這就牽涉到人性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毛澤東是很理想化、浪漫主義的。他認為“六億神州盡舜堯”,就是六億中國人經過改造都可以成為堯舜,這實際上反映了他對人性善惡的看法。
而鄧小平的判斷是:個人謀求自身的利益、改善自身的處境而積極行為起來,是無可厚非值得肯定的,這是一個現實主義判斷,是一個具備健全理性常識的人做出的判斷。因為他經歷了幾起幾落,估計自己也深有體會,看到了大眾普遍困惑的問題。所以我在這個方面是很支持鄧小平的。
但我也不反對毛澤東,因為毛澤東講的人性善,人人都可以做到善的一面,作為一個理想也沒錯,但是作為一個政治實踐或者政策要求人人做到,肯定是有問題的。所以在對人性的基本判斷上,我贊同鄧小平,因為至少他的判斷與我對自身的理解是一致的。如果我做一時的聖人可以,但是要我做一輩子聖人我是做不到的。
莊子説,“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這也是對人性的現實主義的判斷。人有向善的一面,有做善事的一面,人也有謀求個人利益的一面,這不能完全叫自私自利,只有違背了他人利益的個人利益才叫自私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