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淋冰水”感言
1 為何要捐款?
被網友點到“為als淋冰水”了。作為一個常年沖涼的準胖子,同時也作為一個缺美元的窮人,我沒理由躲開這個挑戰。不過,既然付出了冰水澆頭的代價,我想趁機談談我對這碼事的看法。
為何“漸凍人”需要捐款?很顯然,能拿到捐款的“漸凍人”大多分佈在有網友、有醫保的正常國家。在非洲戰亂國家、在南美雨林原始部落生活的“漸凍人”不需要操心這個問題——他們或坦然、或不甘心地接受發病後迅速死亡的現實。而在“正常國家”,雖然有醫院,有醫療保險,但很少會有醫保覆蓋“漸凍人”的治療——醫保是大多數人出錢為大多數人提供的底限保障,必須優先對付人人都可能受害的常見病,醫保基金既無力為極少數的罕見病患者投入大量資金,也無法説服多數工薪階層為此增加醫保負擔。所以“漸凍人”需要社會捐款,希望有錢人出錢,沒錢的提供關注,來解決治療問題。
歸根結底,“漸凍人”問題的核心是沒人出錢。在落後的社會,病人會被直接拋棄;在發達社會,普通醫保也不負責罕見病的治療。為何會有這種情況?
2 人道不合天道
因為這是人類社會的“正常”應對方式,是羣居哺乳動物乃至一切生物羣體的正確應對方式。
“漸凍症”的全名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發病率低於十萬分之五,目前還無法清晰地解釋發病過程。但可以肯定這種病受家族遺傳史影響,也和後天中毒、感染有關係。一旦發病,病人會肌肉萎縮,全身癱瘓,迅速失去勞動能力,平均3年就會死亡。如此厲害的病症,在有現代醫學和昂貴的緩釋藥物之前,人類靠什麼來對付它呢?動物靠什麼方式對付類似病症呢?
唯一的方案是淘汰。
達爾文告訴我們,生物受隨機因素影響,出現突變是正常的。一部分生物擁有和其他同類不同的特徵(比如更易於感染某種病毒,肌肉發育更容易出錯)也是常見的。作為個體,出現了不適應環境的突變,只能自認倒黴。但從整個物種的角度來説,淘汰倒黴的個體,正好避免了“壞”(不適應環境)基因傳播,是生物進化(避免退化)的標準方案。所以,落後的社會拋棄罕見病患者、發達的社會也很少把醫保擴大到罕見病,至少要規定嚴重的遺傳病患者不得結婚生育。作為生物界的一部分,即便是人類也不能無視生物界的“正常規律”,這是早於人類而存在的“天道”。
不過,作為地球的統治者,人類的確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生物界。我們在生物界自然規律之外,還有自己的“人道主義”,在精神上而不是肉體上給出“人類”的定義。違反“人道主義”的人會被譴責“不是人”、“反人類”。
所以,我們不會隨便拋棄老弱,不會允許決鬥的勝利者一夫多妻(客觀來説,炫富的勝利者倒是常常如此),至少不會允許弱肉強食的事件公然發生。儘管人類社會還有不少偽善和醜惡,但無論如何,我們是高等生物,我們基於超越生物界的原則,呼籲給“漸凍人”捐款,希望那些基因出問題的同類能夠緩解病痛,至少能夠有尊嚴地度過餘生——儘管這對改善自身基因毫無益處。
過去一萬年,人類發明了農業,然後發明了工業,發展了化工和製藥技術,所以我們有能力供養一批不能勞動的同類,併為他們緩解病痛。但從長遠來看,我們畢竟還是生物,還要服從生物界的規律。只是用化學藥劑,我們不可能真正的“治癒”基因缺陷,也不可能應付所有的罕見病。因為達爾文告訴我們,隨着時間積累,一切變異均有可能。更進一步説,許多有基因缺陷的人類在現代社會得到了藥劑救助,能夠正常地長大成人,結婚生子,把自己的缺陷基因傳遞到下一代。日積月累,負資產早晚會壓垮人類經濟。只要人類還是生物學上的地球生物,物競天擇的規律早晚會對人類社會露出吃人(一部分)的獠牙。
3 上帝只是一份職業
怎麼辦?
答案顯而易見。既然殘酷的生物規律和人道主義無法共存,既然人類不願意拋棄人道主義,認為“人類”的精神定義應該優先於物質定義。我們就應該改變人類的生物屬性,簡而言之,只有人類不再是純粹的動物的時候,才可能擺脱純粹的生物競爭規律。
生物是什麼?是基因的外殼,是基因驅動蛋白質製造的機器。生物競爭規律是什麼?是通過隨機變異和殘酷淘汰來改變基因,進而保證基因適應環境,保證淘汰“壞”變異。這個過程在過去幾十億年都很有效,代價則是淘汰了以億計算的失敗競爭者。現在人類的生物技術已經能夠干預基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修改基因。換句話説,人類有能力跳過代價巨大的基因競爭,直接改變未來人類的遺傳形態。下個世紀,人類可能會擁有重新設計的基因,甚至會繞開基因,直接用工業模式生產自己的軀體。
在現實中,這一過程早已開始。只是限於生物技術水平,暫時還基本處於消極干預階段,即測試胎兒的DNA,對遺傳病高發的嬰兒予以引產,避免出生後給自身和他人帶來痛苦。在可預見的將來,人類或許將在一代人內獲得精確設計基因的能力。我們不僅可以規避基因缺陷,還可以直接修補“缺陷”。
4 這樣的人類還算“人類”嗎?
不止一個人有這樣的困惑。實際上,生物產業面臨的阻力不只是技術壁壘,還有倫理學問題,以及保守主義者天生的恐懼。自古以來,創造生物的權利被歸於上帝。即便在達爾文破除上帝密碼之後,許多人類依然對擁有設計生命的權利抱有戒心。
這種戒心不是多餘的。任何新技術都不能直接套用於原來的社會,也必須考慮到對現有社會的各種衝擊。但無論如何,“人道主義”本身就是“反天道”的東西。地球上有七十億吃肉、吃精細蛋白質和糖類的大型哺乳動物,這本身就不是自然進化的結果。再激進的自然主義者,恐怕也不願意人類社會回到非洲草原的“自然常態”。
實際上,在進化了幾十億年後。人類這種生物已經更重視自己的精神傳續,而不是基因結構傳續。如果告訴一個人,可以用電子技術和生物技術改造他的軀體,在不延續意識和器官外觀、功能不變的前提下可以獲得長生,但必須從此放棄傳統的生育方式。相信大多數人都會踴躍接受。用時髦的社會學詞彙來説,這是“謎米”(meme 文化基因)的延續期望壓倒了生物基因傳遞的本能。人類社會已經和生物社會產生了根本的區別。引發本文的“澆冰水”鏈條,本身就是一個meme傳播事件。無論你是否承認,人類社會對“人”的定義,已經明顯地和生物學基礎出現了分歧。這個分歧,就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前提。
在這個前提下,人類只能以進步來解決進步的問題,用技術支撐“人道”一步步取代天道,進而消滅生物競爭的“自然常態”。向前走未必是一片光明,後退必然是驚人的悲劇。何去何從,理智的人不難抉擇。在“漸凍人”問題上,如果一定要我這個外行兼窮人呼籲點什麼,我希望大多數人對生物技術的長遠發展抱有更寬容,更積極的態度,不要把“自然常態”推崇為不可更改的真理。這樣的話,從長遠來看,人類社會將得到更大的進步空間,從短期看,人類社會才可能把“漸凍人”這一類悲劇壓縮到最低水平。

在羣眾的要求下,返場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