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從憂鬱到抑鬱,路不是很長
最近國內關於抑鬱症的話題火了起來。緣起是一位青年翻譯家因抑鬱症過世,令人惋惜。接下來各種關於抑鬱症的描述、科普文章刷屏,據説某問答社交網站功不可沒,影響程度不亞於“冰桶挑戰大賽”,似乎這樣可以促進人們對抑鬱症患者的關心。觀察者網友人來信,詢問在美國人們如何討論類似問題,抑鬱症到底是心理疾病,還是與社會文化因素有關等等。
儘管自己既非這方面的“專家”,也未“身臨其境”,但還是不知輕重地寫點想法。屬於觀察性質,拋磚引玉。
近年來,至少在美國,抑鬱症確實越來越被“正視”為疾病,從藥物治療到心理治療,以及各種“注意事項”讓人們關心是否身邊的人得了抑鬱症,應該如何對待,等等。這些都顯示出社會層面上的關注。
以我所在的學校對教授們的“培訓”為例。該校全職的教授和講師,每隔兩年都要做一次本科生的“新生導師”,負責指導他們兩年,直到他們二年級下選專業時找到專業導師;做教授的,還要做專業學生的導師;外加自己課上的學生,等等,跟本科生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不過,學業以外的問題,基本都另有專門的“學生院長”負責過問和處理,再加上學校專門設有“心理諮詢中心”,以及對個人隱私的保護,教師們一般不太清楚學生課堂以外的情況。但即便如此,教學中還是難免碰到因心理問題(大小程度上的抑鬱)影響學業的學生,有些學生會找任課老師或者導師談。近些年,為了幫助教師引起重視並懂得如何處理,校方專門讓心理諮詢中心的負責人,到各個系做“培訓”。“培訓”時,首先主要讓教師們瞭解一些數據,比如每年去心理諮詢中心學生的比例,為什麼成上升趨勢(大概原因),抑鬱症的嚴重性等等。然後做一般性的描述,最後説,要是有學生找老師敍説這方面的情況,如果嚴重,後者要想辦法讓學生去心理諮詢中心找專業的諮詢人員,同時教師自己也可直接與中心負責人聯繫,告知擔心的問題,等等。培訓中,同事們也問很多問題。從大家的問題中感覺到,其實多年來,我們做老師的,都或多或少都幫助過因為抑鬱而影響學習的學生。只是因為保護個人隱私的規定,基本互相不談起;如果學生不再來找,教師們也基本不知結果怎樣。

《Prozac Nation》的封面

電影《Prozac Nation》的海報
近年來,跟人聊起這個話題,發現不少人越來越趨向認為抑鬱症不只是心理疾病,而是與基因、個體大腦結構、及其對外界的反應之間的關係相連的複雜疾病。美國製藥工業,更是大力開發了據説與調節腦神經的化學物質有關的藥,諸如Prozac,Zoloft等,很多人日常服用。更有數據説,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服用類似藥物的人數從百分之五點多,提高到百分之十以上,增加一倍。
有人質疑,吃抗抑鬱藥的人數在過去二十年增加一倍,真的是因為社會重視這個問題? 還是因為那些手裏拿着榔頭的,見了什麼都像釘子?對醫生來説:心情不好,是不是開點藥吃吃?對龐大的製藥公司來説:生產出各種對付抑鬱症的藥,總得有人服用,而且服用的人越多越好不是?
都有可能。有關這方面的批評還真不少,有興趣的可以深入研究。
如果真有什麼“共識”的話,估計是:抑鬱症屬於心理疾病,既有生理或基因的因素,更有社會文化因素。 至少到目前為止,從一般醫學界羅列的引發抑鬱症的因素看,七成以上是社會因素,諸如曾經被虐待,服用了某種藥物,人際關係之間的衝突,喪失親人或者失戀,生活中出現重大問題和事件,得了重病,吸毒,等等,都可能導致抑鬱的產生。
至於這些“誘因”背後是否有更大的社會誘因,以及如何思考這個問題,則難有共識。
記得剛到美國,在英語系讀英美文學碩士時,上過一門英國18世紀文學課,其中有一個概念就是“melancholia”(憂鬱)。至今仍記得有本書裏的一張插圖:一個男人孤獨地坐在那裏,圖下注有“melancholia”字樣。同學們和教授津津樂道地討論着,説這是“現代人”的特徵,如此這般。剛從中國大陸出來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個“melancholic”(憂鬱者)代表“現代人”;“現代”不正是八十年代全中國人民集體嚮往的美好遠景嗎?怎麼由這個看似頗不愉快的人來代表?不過,以後再修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文學課時,發現一旦瞭解"melancholia"的“真諦”,確實能較好地理解很多英美文學作品中,那些看似不盡相同而且自己也無法感同身受的文化內涵:“現代人”是在“孤獨”和“憂鬱”中誕生的。
可惜至少在現實的歷史進程中,“憂鬱”的美學意義,很快被佔了上風的英美式“自由”資本主義的異化力量分解,或者説破壞;從憂鬱走向抑鬱,路不是很長。
生命的意義不斷被資本的邏輯所限定,在人們日常生活的生命“解讀”中,往往直接變成生存的壓力;外加個體的原子化,人際關係的利益化,人與社羣關係的散狀化,文化生活的消費化和娛樂致死化,哪一點都有可能引發一個特定個體內心的掙扎。
剛到美國不久,經常接觸到一些看似“成功”的人,偏偏需要看心理諮詢,而且長期需要,有的也許屬於輕度抑鬱,有的也許不輕,不得而知。多年一路走來,從一開始的吃驚和不解,到以後的司空見慣,再到以後作為教授,接受“培訓”,以學會識別學生中可能抑鬱嚴重的情況,等等,發展出“業餘性的瞭解”。不過,面對一次次重新看到聽到和想到的,除了問題還是問題。
行文至此,突發奇想:至少在社會層面上,也許中國的“廣場大媽們”可以幫助給出些另類的解決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