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雜誌探訪中國邪教轉化者:來一個轉一個
招遠“5·28”麥當勞殺人案讓“全能神教”重新走入了公眾視野,邪教人員行兇手段之殘忍讓人髮指。上兵伐謀,面對邪教“洗腦”,政府部門又是否有相對的預防反制措施呢?《人物》雜誌9月刊採訪了南京鼓樓區防範辦(全稱是防範和處理邪教問題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他們笑稱在經過了一系列摸索之後,如今已經能“來一個轉一個”了。
他們同時也坦言,轉化邪教徒是一份重建信仰的工作,在為他人塑造信仰的過程中,轉化者們也會遭遇精神危機:中國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邪教?如何快樂地活?死亡又是什麼?“我們也在修煉,做好人的一個過程。”

南京鼓樓區防範辦的轉化工作者:辦公室主任程東曉(中)、副主任杜宏程(右)、錢邵傑。
一場以“慘敗”收場的真人試驗
程東曉先生算得上中國最早從事反邪教工作的政府人員之一,將邪教思想從一個人大腦清掃出去,再填補進正確的價值觀是他的基本職責所在。
最初接受這份工作時,他有點茫然無措。此前,他是南京市下關區工業局辦公室主任,2000年,他被領導指派到南京市下關區的防範辦擔任教育轉化科科長。防範辦全稱是防範和處理邪教問題辦公室,是政府為應對邪教問題設立的專門機構。2000年前後,有邪教組織號召教徒到天安門討説法,呈現對抗政權的趨勢,在多數國家,正統宗教是反邪教的主力,政府作為中立者起仲裁作用。在中國,由於沒有佔主流地位的宗教,政府教化者的角色讓不少邪教組織轉變為與政府尖鋭對立的狀態。最近幾年,國家開始將反邪教政策調整為“團結、教育、挽救絕大多數人”。
56歲的程東曉平頭、大眼,式樣平常的T恤衫平整地扎進西褲。很難説是出於職業習慣還是性格使然,他常常顯得熱情洋溢,善於主動挑起話題,又不給人以壓迫感。回顧自己十餘年的邪教轉化工作——某種程度上是被動選擇的職業——程東曉總結,這是一場與人的精神世界鬥爭的戰役,其間艱難,外界難以想象,他入職後遭遇的第一單任務,是一場以“慘敗”收場的真人試驗。
那是14年前,南京市委防範辦在全國範圍內率先對一個邪教組織的教徒進行轉化,6位來自天文學、哲學、心理學等領域的教授加入攻堅小組,程東曉負責後勤,觀摩學習。他們的任務是,合力扭轉一位叫李梅的美術老師。
在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裏,教授們和李梅展開激辯。程東曉回憶,教授們費盡唇舌,卻一個個“敗”下陣來,氣氛看似劍拔弩張,實則雙方都在各自的邏輯裏打轉。“就是他説服李梅,李梅去説服他。”14年後的一個夏日早上,程東曉向《人物》形容這個羞辱性的結果帶給他的震驚,“肅然起敬這個詞肯定是不合適(指對邪教)。”他琢磨了一會兒説,“他(指邪教領袖)的理論形成了一套理論體系,所以邪教改變的不是簡單的一個人練不練功的問題……而是改變了人對整個世界、社會、事物的一些總的看法和觀點。”
程東曉奉命邊開班邊探索,第一期計劃改造10個邪教成員,區公、檢、法共抽調10個幹部,“一人包乾一個”。首要困境是如何讓邪教徒吃飯。大部分人是違法被強制進入學習班的,往往帶着殉道的決心,稱這個封閉的場所為“洗腦班”,即便最温和的反對者也“像雕塑一樣”無動於衷。
程東曉“磕下”的最頑固案例是一個30多歲的女性邪教徒。她斷定防範辦要迫害她,於是絕食,成天躺在牀上,大小便也不挪地,只求一死。學習班專門僱了兩個老太太,每天苦口婆心勸,“姑娘啊,你吃點吧。”沒用,只好強行喂水餵飯,把她拖到浴缸裏擦洗。程東曉像上班打卡一樣,每天端着茶杯來找她談,不但要忍受長時間坐在臭烘烘的房間裏,還要努力表現得愉悦熱情。最初,他只能自説自話,從法律、道德談邪教教義,對方置若罔聞,高興時,在小紙條上寫,“你講得對”或“你講得不對”。
現在回想,程東曉仍頭皮發麻,“所有的事你都説完了,你沒話説了。真是很難很難。”“談話”進行到第14天,對方表態,答應隔天開口。第二天早上,程東曉跑來見她,她指指自己的喉嚨,擺擺手,示意發不出聲。原來,在進班以前至少半年的時間,她就拒絕跟任何試圖轉化她的人對話,這導致她失聲了。她費勁地哈着氣,幾個小時過去了,終於勉力擠出一點微弱的氣聲。接下來,程東曉用5天時間説服她主動吃飯,3個星期説服她刷牙洗澡,前後一共40多天,她才相信學習班並非迫害之所,當她走出學習班時,他們已經成了互相信任的好朋友。
70多歲的退休老人石林被“連哄帶騙”結束了絕食。跟他交談的是程東曉的同事何成浩,借調來防範辦之前,他是南京市一所中學的德育處主任。何成浩先是讚揚老人有骨氣,又批評他對自己的邪教首領不夠忠誠。老人一聽急了,你胡説,我怎麼不夠忠誠?何成浩説,X老師(指邪教首領)現在肯定不想讓你死,他要靠你拯救更多人呢。老人一聽,有道理,要死也得把原計劃13萬字的“護法心得”寫完。在配合地吃完一碗麪條和一袋椒鹽餅乾後,老人在陪護人員的細心伺候下睡了,至此也結束了日常的對抗。
“來一個轉一個,來一個轉一個”
當邪教成員停止對抗,開始吃飯喝水,開口講話時,轉化工作進入第二步——思想教育。為避免對立情緒,一般情況下,程東曉和他的同事會小心謹慎地尊稱邪教領袖為“你的師父”或“某大師”,談及邪教教義時,“歪理邪説”這類詞不能使用。“你就是一個大法弟子,你就是站在一個大法弟子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他説。
最初的探索十分笨拙,“吵,沒有經驗,就那麼吵。”程東曉説,喉嚨出血也無濟於事,他常常被駁得啞口無言,“那道理滔滔不絕”。説不動對方,就在筆記本上挨個記下來——“回來我就開始查資料”。轉化工作就像一場火拼激烈的漫長辯論賽,“他(她)在想着對付我們,我們再對付他。爭分搶秒,鬥智鬥勇。”
以“破法”為目的,程東曉和他的同事開始研究邪教教法的漏洞,“師夷長技以制夷”。除了邪教徒,沒有誰比他們更瞭解邪教的教義,比如一部邪教教法強調,電子圍繞原子核做圓周運動,與地球繞着太陽轉一樣。程東曉模模糊糊地覺得不對,專門找到南京市第十二中學的一位化學老師給他重上初中化學課。老師從原子由原子核、電子構成講起,最終告訴他電子做的是“不規則運動”,程東曉興奮地揶揄“統管宇宙的主佛”犯的錯誤如此低級。類似的錯誤還有,“光年”被當作“時間單位”使用;法國君主制的覆滅被歸結為巴黎公社的功績……“把他(指邪教成員)思想搞亂。”程東曉壓低聲音告訴記者。
程東曉的同事何成浩有時僅僅通過發問,就能讓邪教成員產生鬆動。“我説不通他,但是我可以問得倒他。”比如,前文提及的老人石林,是一名網絡工程師,退休後在家登錄外網,受此影響,加之“文革”時家庭遭遇的不公正對待,對國家、社會風氣抱怨頗多。何成浩用請教的姿態將精心準備的3個問題拋給他,其中針對老人反黨反社會的情緒,何成浩設計了“為什麼要以雙重標準評價國共兩黨”?陪護石林的人員後來告訴何成浩,老人被問題困擾得半夜輾轉反側,後來乾脆一骨碌爬起來,呆坐着。從後來的結果判斷,這是老人被成功轉化的重要節點。
摸到行之有效的門路是幾個月後的事。在日復一日、令人疲憊的辯論中,程東曉和同事們發覺專題討論更高效。一次只深談一個問題。比如,談練功能否治病,無論對方跑題多遠,轉化者必須不屈不撓地折回話題。他們寄望一次性擊碎邪教成員在某個問題上的幻想。“(確保)這個問題上面我能把你説通,或者我能把你壓住。”程東曉打出一個有力的下壓手勢。
2002年底,程東曉把這些經驗編纂成一本93頁的小冊子,在南京市防範辦系統推廣。藍封皮的小冊子中列舉“以法破法”的50例前後矛盾的經文。“一點一點把邪教領袖這個神的形象打掉。”程東曉説。與最初戰戰兢兢的畏難情緒相比,如今,南京鼓樓區防範辦的轉化工作者格外自信地認為沒有“轉不過來的人”。錢紹傑從事反邪教工作10年,如今是鼓樓區分管教育轉化的副主任,被問及轉化經驗,他説,“熟能生巧嘛。”接着笑着擺了擺手,“來一個轉一個,來一個轉一個。”
腦海中“叮”的一聲,邪教思想走了
在曾是區人大代表、街道居委會主任的張蘭身上,程東曉目睹了人在“悲痛欲絕”時的狀態。學習班內,張蘭想通了所有問題,除了一個——對邪教領袖的幻覺。她盯着邪教領袖的照片看,看着看着照片就飛到了半空,在房間裏躥。她使勁兒掐自己,疼出了聲,但照片還在幾米開外來回飛着。“我還真是沒有辦法解釋它。”程東曉上網搜索,最後打印出四五釐米厚的資料,跟張蘭説,這個問題實話説,我們研究不深,請你看看人家專家怎麼説的吧。一個多月後,張蘭説,問題解決了,要求見程東曉。
程東曉一進門,她“咣噹”一聲跪下,膝蓋骨磕在堅硬的地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抱着程東曉的腿開始痛哭,聲嘶力竭,“我那麼多年了,我相信他(邪教領袖)。”程東曉蹲下來,抱住她,輕拍她的後背,哭泣持續了半個小時,她開始劇烈嘔吐,幾個人把她架到洗浴間,吐了半個小時才止住。“什麼叫痛苦,真是感覺到了。”程東曉説完,長舒了一口氣。幾乎所有進入學習班的邪教成員都會經歷類似的身心之痛,當一個人深信不疑的信仰被剝走時,就像深度成癮的吸毒者經歷戒毒,嚎哭、撞牆,時有發生。
教育轉化工作初期,按照規定,每個邪教受害者在聲稱自己轉化後要接受一道測試——在邪教首領的彩色照片上打叉。很少有人能夠表情自然地完成,不是失控發抖,就是在臉部邊緣打一個小小的叉,還有人戰戰巍巍半天狠下心來,半閉眼,最終把叉打在下巴上。打叉歸來,一些年紀大的人不停地揉着胸口,臉紅出汗,血壓驟升。“考過了這道題的學員好像都是被高壓電打了一下的那種狀態,蔫蔫的。”李桂蓮説。臨到李桂蓮打叉時,她“一個大叉打到底!”當時她自己都驚訝了。很多邪教受害者都有類似的頓悟瞬間,類似腦海中“叮”的一聲,邪教思想走了。
聽上去,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瞬間,很難判斷轉化是否成功。“三書五稿”(即邪教學員主動上交決裂書、保證書、悔過書,以及5篇揭批邪教的思想認識書)被防範辦視為轉化成功的重要指標,也有一些人出於權宜之計寫完應付。“我們都上過這方面的當。”程東曉説。邪教轉化工作更嚴峻的問題便也在此:每年有大量學員出班後,被原來的功友“策反”。尤其人生遇到難事,很容易“反覆”,重歸邪教。
5年前,程東曉在南京創辦了“愛心家園”,這是“學習班”結束後的新陣地。一個用來解釋兩者承接關係的比喻是,如果學習班是醫院,愛心家園就是出院後的療養機構。“要出班,可以,到愛心家園參加活動3個月。”程東曉一般這樣要求。這個農家子弟出身的政府官員,形容自己執着起來和那些邪教頑固者相當,“和敵對思想爭奪羣眾”。
“把原來邪教掏的一個大窟窿給他們補上”
“愛心家園”位於南京市一個上了年頭的小區深處,由一個廢棄的小學改造。綠樹掩映之中的一棟兩層狹長小樓就是活動場所。小院四周圍牆上貼滿了製作精美的宣傳展板,內容包攬傳統文化、反邪教常識等等。送往愛心家園的“新人”剛脱離邪教,腦子空空,亟須新的世界觀。程東曉直截了當:“就把原來邪教掏的一個大窟窿給他們補上。”不要求無神論,也不要求共產主義思想,如果信神,範圍限於法律規定的五大正教。

愛心家園
最初,佛教成為相對自然的重塑路徑,因為一些邪教借用了佛教的符號和概念,但類似信仰不能走得太深,否則“之前學邪教的狀態又出來了”。曾有本叫《光話》的書讓10多個愛心家園的成員聽得痴迷,交了幾千塊錢要去上海現場聽課。這本書從一滴水也有靈性説起,慢慢説到來世今生,繼而給出行動指導。後續,愛心家園花了很多時間才把這本書的影響慢慢消化。
更有甚者,愛心家園還遭受過宣揚邪説者的“踢館”。曾有一位講授“先生開示”的教授申請到愛心家園講宗教,何成浩等工作人員以為是普通講座,同意了。後來,他們才察覺,這是某邪教的“變相的大法”, 宣講者號稱比某邪教領袖還先知先覺。
《弟子規》是一本教育兒童待人接物的書,它不強調神佛理論,而是通過規範自身行為,感受生活的細微幸福。愛心家園認可這本書的“安全無害”,大力推廣,“幾乎人手一本”,學員們像小學生一樣如飢似渴,“瘋狂得不得了”。有段時間,程東曉發現,學員們問候他的方式都不一樣了,作揖和鞠躬風行。
前不久,他們還借《弟子規》之力成功轉化了一名“全能神”的信徒。一位退休護士,因為公開散發“全能神”宣傳材料,被強制送進了學習班。初進班時,她絕食抗爭,成日倒頭睡覺。工作人員從早到晚放《弟子規》的講解視頻。開始時,這位護士大喊“吵死了,不要放”。漸漸地伸頭去看一會兒,又過了幾天,從牀上爬起來,跟陪護人員坐成一排盯着電視機看得津津有味。
剝去愛心家園的反邪教性質,它看起來就像個熱情高漲的中老年興趣協會。參加者平均年齡55歲,女性佔絕大多數。5年來,這裏陸續開辦過十幾個興趣小組,健身氣功、手工絹花一度風靡。
由於這種集體主義教育的反覆宣揚,加上共同的切膚之痛,愛心家園的成員們建立起一種親密的“命運共同體”。不止一位成員告訴《人物》,他們依賴愛心家園,不能想象如果離開這裏自己還能快樂。
很多人在3個月“鞏固”期結束後,申請加入“愛心家園反邪教志願者”(簡稱志願者),專門研究如何轉化未覺醒的教徒。“由反對政府到被我們拉過來幫助政府做事情。”程東曉很高興,被轉化者現身説法有先天優勢,“我幫教那麼多年,真正到『法理』這塊的時候,就是『法理』上破法、借法的時候,一般要問他們。”

此前誤入邪教的李桂蓮(左)和史秀華被成功轉化,已是志願者中的模範人物,幫助轉化其他邪教受害者。
神奇的例子是李桂蓮,作為志願者幫教小組的組長,碰到了疑難問題,防範辦的工作人員會説,“請李老師出馬”。温和熱心的她精通“法理”,又熱衷探討,面對最頑固的被轉化者,最誇張的説法是——“她三下兩下就解決了。”
“這一生能幸福點,快樂點。”
即便程東曉和他的同事竭盡全力,轉化之路也不是人人都能走得通暢。程東曉談起10多年前他轉化過的一個邪教受害者時頗為惋惜。那是一個大學老師,坐了3年牢,邪教信仰絲毫不動搖。母親跪在面前求她醒悟,她面無表情,“像雕塑一樣”。參加了兩年學習班初見成效。離開時,程東曉叮囑她,回去要遵紀守法,“不要做讓我們防範辦為難的事情”。她跟母親返回新疆原籍,結婚、生子、工作。前幾年,程東曉到新疆出差,向當地防範辦打聽這個人,得知她被當地的邪教組織策反,離了婚,被抓之後,再次判刑。“後期如果在我們這兒,我肯定把她轉化。”程東曉囈語似的反覆唸叨着。
很多邪教組織視愛心家園為“仇敵”。一些進入學習班的邪教徒後來坦承,之前,他們不止一次在夜裏悄沒聲息地把大院圍住,“發正念”,嘗試用咒語剷除愛心家園。
杜宏程是鼓樓區防範辦的副主任,有超過10年的反邪教工作經驗。轉業前,他是航空部隊的機械師,給人一種沉着的氣質。他拒接外地陌生號碼,大多是騷擾電話,一上來指名道姓的,“姓杜的”、“反動派杜科長”,“一開始不太適應,尤其是聽到詛咒一類的電話。”杜宏程説,“做我們這個行業的人,搞得時間長一點,心理強大是最基本的……這個素質還沒有,那你無法面對很多困難的東西。” 他告訴《人物》,自己和程東曉的名字被某邪教組織列入了一個被詛咒的名單內,“將來要『反攻』的話,要進入審判名單的。我們要被海外法庭起訴的。”杜宏程笑着壓低嗓音説,“(我們)是破壞他們的關鍵人物。”
雖然才從事反邪教工作4年,胡以文堅持認為自己外表上發生了明顯變化。“你看我表情。”他向《人物》記者指了指自己臉説,“好像是呆板一點了。”鼓樓區政府辦公大樓其他部門的人經常對他們指指戳戳,説防範辦的人多少有點怪怪的,從外表就能分辨出來。
王文忠,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反邪教研究課題的核心成員,接受《人物》採訪時反覆強調,從事邪教轉化工作很特殊,有時需要專家心理干預。他曾經認識一個警察,轉化某邪教教徒,談着談着自己睡不着覺,“真的就神經出問題了”,“他們當時的那些領導,特意説讓我去跟這個人談談話,要幫助幫助他。亂了。”
程東曉和他的同事們幾乎都遭遇過邪教的“反轉化”。何成浩告訴記者,“他們都説,你挺不錯的,你素質蠻好的,你要是練的話,你很快就能成為大師,你就能得到圓滿。”
某種意義上,轉化是一份重建信仰的工作,在為他人塑造信仰的過程中,轉化者們也會遭遇精神危機:中國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邪教?幸福到底是什麼?程東曉和《人物》分享自己的結論:時代缺失信仰。“毛澤東時代我們不缺信仰,很多人現在都説毛澤東這樣那樣,其實毛澤東時代人的精神生活非常豐富。很窮,物質上很貧困,但是精神上這東西……”程東曉懷念過去,自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時常看到有一些黨員身份的政府人員在佛殿裏,磕頭燒香,覺得太不像話。“叫我去跪到那裏磕頭,我做不來。”
程東曉的同事杜宏程對這個問題沒有明確的答案,他生於1960年代,80年代初剛進入社會時,愛國主義是他的信仰。“就喜歡把自己個人的想法、個人的行為和一個國家的強大、國家的安全聯繫起來。”如今,他已經很久沒有考慮信仰問題,“已經被封存了。”他用不算太嚴肅的口吻説,自己沒有被邪教裹挾的一個原因是也許他還算滿足“比較俗氣地活着”。

「人人都在修煉。」程東曉説,「我們也在修煉,做好人的一個過程。」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反邪教研究組曾做過一個問卷,得出結論: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邪教受害者。“改革開放後,好多人都有一種無組織感,社會崇尚金錢,這種氣氛讓大部分人都成了挫敗者、屌絲,大都市裏邊鋼筋水泥的叢林,人們缺乏人際交往;再加上我們在中小學教育過程中間,缺乏懷疑。”王文忠説,邪教實際“提供了一個精神家園”,讓人感到不再孤獨。
如何快樂地活?死亡又是什麼?人類常常被這些問題困擾。“人人都在修煉。”程東曉説,“我們也在修煉,做好人的一個過程。”從這點來説,他們也許和邪教受害者“殊途同歸”。“每天遇到很多事情都需要你轉化,你不轉化就糾結,你就卡在那兒了。”已是志願者中模範人物的李桂蓮告訴《人物》,“轉化”這個詞在她看來不再指思想扭轉和改造,“這個詞對於我們來講它是一直到生命的結束都在轉化。”現在,她“全然接納”一切,知足順從。
愛心家園的志願者史秀華體會更深,以前,她長期不快樂,一度皈依佛門,令她失望的是,師父只教她無休止地反覆誦讀阿彌陀佛,並不提供解決之道。“我就是想人生要快樂,應該是快樂的,所以我碰到不快樂的時候就怎麼也想不通,晚上睡過來、翻過去就是想不通這個問題。”史秀華説,邪教就是在這種情緒下“乘虛而入”,對她的疑問,邪教備有簡單直接的答案和易於操作的方法,還承諾“終有回報”。史秀華瘋狂投入,成為南京某邪教組織“有名有姓的人”,還把家裏十幾口人帶進邪教。在經歷10多年的轉化矯正後,她不想強調在此期間經受的內疚、焦慮以及無力感,只是不斷念叨,自己這一生,無論是誤入歧途,還是重歸社會,始終沒有停止對“做一個比較好的生命”的嚮往。
“這一生能幸福點,快樂點。”60歲的史秀華輕輕説着,她的口氣已非某種熱切的希望,更接近一小聲懇求。
(文/錢楊 採訪/錢楊 陳竹君 編輯/張卓 攝影/桉樹。應採訪對象要求,李梅、石林、張蘭均為化名。實習生丁楠、蘭雪瀅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