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暉:刀鋒戰士殺女友案,你該知道的一些事兒
在現代社會,只要是聳人聽聞的事件就一定是名副其實的新聞。然而,因為國情不同,可以成為“聳人聽聞”的事件也不盡相同。南非天才女作家貝茜·黑德曾藉助她的主人公的口説,在南非,白人把黑人推下樓不是新聞,而黑人把白人推下去才是新聞。
已經歷時一年多的刀鋒戰士槍殺未婚妻裏瓦·斯泰坎普的案件終於在上週四有了裁決,法庭判刀鋒戰士為非蓄意殺人罪,因此對他的量刑也比故意殺人罪減輕許多。但是法官瑪斯帕的裁決剛一宣佈,就在南非社會激起激烈反彈,大多數民眾對此極為不滿,電視台、廣播還有其它社會媒體接連數日辯論不斷,民眾從不同角度回應法庭的裁決,看來,這場命案不會就此畫上句號。

刀鋒戰士殺女友案折射出了留在南非的白人的生存困境。
中國民眾不要想當然地認為,這是名人事件炒作常有的反應,熱鬧就像氣泡一樣,沸騰一陣就會迅速降温。其實,這是沒有真正讀懂這個事件在南非歷史上的“聳人聽聞”性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兩國國情不同,我們很難從我們的社會常識想象南非民眾在這個簡單的白人殺白人的事件裏讀出的各種符號意義。
在西方媒體上,這樁命案的影響力只有二十年前發生在美國的辛普森殺妻案可以相提並論,它可算得上是歷史上第二大名人殺妻案。週四庭審結束,受害方家屬立刻被記者團團圍住,但死者父母拒絕向南非媒體談論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們已經和美國MSN電視台簽署了協議,他們的想法只有MSN有權報道。隨後,一些南非法律界的名人也和英、美媒體簽署了類似的協議,自己的見解只在某個媒體上發表,這樣,西方媒體越過南非媒體壟斷接下來事件進展的闡釋權,真正的新聞大戰似乎才剛剛揭開了帷幕。
在我們拭目以待接下來的案件進展情況之外,我們也許更想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樁聳人聽聞案件,觸動了南非社會什麼樣的神經呢?
刀鋒戰士是名人,但他不是一般的名人,他是在南非種族隔離制度被取締後成長起來的新的一代阿非利卡人(又稱布爾人,南非和納米比亞的白人種族集團之一),也就是曾長期統治黑人的白人,他的身上體現了這代白人的相對悽慘的命運。由於非國大奪取國家權力之後迅速實行對黑人的傾斜政策,致使數百萬白人在過去二十年間離開南非,移民海外,一方面,這些遠走異國他鄉的白人由於失去了權力而覺得自身的安全受到了威脅,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黑人經濟受權”法案的實施使得白人就業在南非變得非常困難,他們不得不帶着技術去海外謀求發展。刀鋒戰士和自己的未婚妻屬於留下的白人的孩子,從結果看,他們似乎發展得不錯,一個成為世界知名的運動員,一個成為南非的名模,但也正是從他們的職業裏可以看出來,南非經濟體系留給他們從事別的工作的機會並不多。於是,像皮斯托瑞斯這樣在嬰兒時期就被截去雙肢的孩子仍要以一種瘋狂的決心和毅力在體育發麪闖出一片天地,這種決心是其他國家的少年很難做出的。阿非利卡人的文化裏有一種變態的對體育的熱情,這也就是我的孩子為什麼沒選擇南非本地私立學校學習的原因,它們的課程體系除了體育還是體育,而皮斯托瑞斯正是這種文化環境下長大的一代的卓越代表。他和他的女友形成了南非的處於雛形階段的名流階層,他們代表了阿非利卡人的一條出路。
然而,隱藏在這層光環背後的是阿非利卡人的極度缺乏安全感,於是皮斯托瑞斯槍不離身,時刻覺得自己在遭受威脅,他在法庭的辯解也是拿自己的恐懼意識大做文章,他説他懷疑有人闖進了洗手間準備謀害自己,於是他大叫讓自己的女友報警,自己則對着浴室連發四彈,意圖殺死入侵者。不管法官瑪斯帕如何從法律層面減輕了皮斯托瑞斯的刑法,她潛意識裏實際接受了阿非利卡人在黑人執政期間積累下的朝夕不保的恐懼意識,因為她從心理上接受了犯人的説法。
但是,廣大的民眾即使不會不理解阿非利卡人的變態恐懼心理,但他們顯然不願意接受皮斯托瑞斯的“謊言”。真正的分歧就在這裏,或部分地在這裏,他們不願意把皮斯托瑞斯看成受害者,他的不健康的心理來自南非日益變化的環境,他們不願意為這個環境買單,相反,公眾的心理則還充滿了對過去種族隔離時期白人的暴行的痛苦記憶。曼德拉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呼喚黑人和白人的合作,崇尚寬恕精神,讓南非變成白人和黑人共同的家園,反對黑人對白人的報復。但許多黑人會想,過去的血債難道就無法償還了嗎?現在在這個暴力事件裏,他們看到了償還的一線希望,於是強烈要求重判兇手。難道白人一懺悔,我們黑人兄弟就要寬恕嗎?曾幾何時,白人殺了人倒成為受害者了?這是什麼道理?在過去的二十年的政治裏,黑人看見太多的是曾經手持兇器的白人,經過寬恕政治的作用,反倒都成為博得社會同情的受害者形象了,整個皮斯托瑞斯案件的發展就是按照這個歷史的邏輯在發展,這是不能接受的。兇手必須繩之以法,刀鋒戰士必須為他的祖先贖罪。
白人在南非歷史上不斷把自己塑造成為像皮斯托瑞斯那樣涕淚橫流的受害者形象。他們的歷史學家總説,看,當南非發展停滯的時候,是阿非利卡人勇敢向北遷徙發展,建立今天位於約堡市中心這塊白人家園,誰知自己剛開始安居樂業的生活,約堡的礦藏被發現,於是持槍荷彈的英國人打了過來,阿非利卡人淪為受害者;當阿非利卡人為南非的經濟體系和基礎設施打下雄厚的基礎之後,黑人翻了身獲得了政權,阿非利卡人再次顛沛流離。翻開南非的歷史,似乎數百年壓迫黑人的白人倒成為了最大的歷史受害者。皮斯托瑞斯如果不被重判,無疑是這個荒唐的邏輯將被世界將接受。
審判皮斯托瑞斯的法庭和當年白人審判曼德拉的法庭近在咫尺,也和曼德拉宣佈就任南非首任民選總統的地點遙遙相對,這種地點的關聯更加深了這次審判的歷史象徵色彩。當然,黑人並不會如此赤裸裸地表達自己的種族無意識,同時,又有大量的白人也倒戈譴責自己的族人刀鋒戰士,這使得這場世紀審判更加顯得撲朔迷離。
首先,受害女方的家長拒絕接受法庭的裁決。他們不能相信刀鋒戰士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友就在衞生間。在他們看來這完全是白人男性對白人女性的肆意殺戮。這個判斷立場立刻得到女權主義者的支持。在庭審當天,女權主義者在法院高舉的標語牌寫的是:謀殺女人就是謀殺國家。而且他們總是在講一個故事,就是受害者的母親由於悲痛而精神錯亂,一天,她對着立在遠方一個建築物上的鴿子喊道,女兒,我現在還挺好的。鴿子一直就是這對母女彼此間的信物。這個悲慘的故事被放大到性別的政治高度:女性在南非一直是男性暴力的犧牲品,即使像裏瓦·斯泰坎普這樣的名媛也不能倖免,這次必須通過嚴懲罪犯來為廣大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南非女性伸張正義。
在南非,禁槍運動組織的領袖也是白人女性阿黛勒·克斯頓,她在接受CNN採訪時説,男人擁有槍支是南非極為普遍的現象。黑人男性認為擁有槍支是公民權利的體現,因為種族隔離時期,黑人禁止購買槍支。但是,槍支擁有最多的還是南非白人青年男性,玩槍是他們酷愛的一種體育活動和鍛鍊方式。擁有槍支因此在南非既是一個種族事件也是一個性別事件。而女性往往是槍口下的犧牲品。據官方統計,在2012-2013年間,槍殺案每天在南非發生45起,其中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發生在熟人之間。皮斯托瑞斯案件發生在他和女友之間,就是這個國家現象的縮影。因此,亂世用重典,即使殺雞駭猴,也不能輕饒皮斯托瑞斯。
除了女性主義的抗議之外,民眾對這次審判的不滿已經繞過當事人雙方而直接將矛頭指向南非的司法體制。有志之士一方面欲通過這個案件向民眾普及法律知識,一方面又藉機批判政府缺乏治理治安的能力。南非目前是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國家,在2012-2013年間,每日入户搶劫案為720起,街頭行兇166起,搶車28起。這樣高的犯罪率已經讓民眾對國家失去了信心。我特別能感受南非司法體制的無效和無力,比如祖馬兒子今年二月因為開着寶石潔撞翻了一輛過路的的士,造成一死數上,警察遲遲不介入案情,第一次開庭取證拖延到八月12日,當天,祖馬兒子居然藐視法庭,根本不來出庭,隨後定在八月12日在此開庭取證,我一直關注新聞,發現這事又不了了之了,只有個別媒體報道了一個不起眼的消息,就是開庭取證日期又拖到了十一月份舉行,現在也不知道十一月份到底能否舉行。特權階層在南非是可以逍遙法外的,這給人一種印象,南非目前處於一個法制體系完美但正義無法通過司法系統伸張的尷尬境地。
在南非的知識分子精英階層,皮斯托瑞斯案件倒不失為一次改良社會的良機,他們掌握着國家的話語權力,因此圍繞這個具有重大社會象徵事件而大做文章,除了上述的社會痼疾外,還提到了南非家庭結構的一個重大缺陷,即有九百萬兒童是在沒有父親關心和愛護下長大的,這羣孩子已經是南非犯罪率最高的羣體,而皮斯托瑞斯正屬此類孩子。他十五歲喪母,父親從來沒有承擔過任何養育的責任,所以開庭數月也沒有見他的父親在法庭出現,皮斯托瑞斯性格的缺陷是由於父親不稱職造成的。
總之,刀鋒戰士這次是撞在時代的刀鋒上面,他需要為自己的過錯而承擔責任,也同時要為這個時代而獻祭。但正是在這份審判替罪羊似的法庭審訊過程中,我們還是看到了南非走出歷史的負擔、由大亂而至大治的一絲曙光:畢竟所以參與討論的人都充滿了改變現實的意願,畢竟飽受非議的大法官瑪斯帕充滿了對歷史的承當感:想象看,她是整個審判過程中唯一的女性加黑人,她在這個過程中會承受何等的壓力,她最終決定要以自己的擔當寬恕皮斯托瑞斯,這是黑人女性對白人男性的歷史審判也是歷史性寬容。寬恕和正義在維持一個社會的穩定上畢竟有同等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