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黃金時代的來信——致蕭軍、蕭紅
不久前,由許鞍華執導的《黃金時代》片方發佈了一組海報。在海報中,魯迅的“台詞”是:“想罵誰,就罵誰!這是暢所欲言的時代,一切都是自由的。”其他文人角色也均用了這一標準句式:“想怎麼活,就怎麼活!這是無所畏懼的時代”“想去哪,就去哪!這是縱橫四海的時代”“想飛多高,就飛多高,這是海闊天空的時代”“想追求什麼,就追求什麼,這是忠於自我的時代”……
片方宣傳文案這樣寫道:“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中國,那是一個民氣十足、海闊天空的時代,一羣年輕人經歷了一段放任自流的時光,自由地追求夢想與愛情。”
本文是魯迅先生於1934年12月10日寫給蕭紅、蕭軍的信,在信中恰好談到了《黃金時代》所想象的自由,文人,以及那個時代……

致蕭軍、蕭紅
劉吟先生:
八夜信收到。我的病倒是好起來了,胃口已略開,大約可以漸漸恢復。童話兩本,已託書店寄上,內附譯文兩本[1],大約你們兩位也沒有看過,順便帶上。《豎琴》上的序文[2],後來被檢察官刪掉了,這是初版,所以還有着。你看,他們連這幾句話也不准我們説。
如果那邊還有官力以外的報,那麼,關於“腦膜炎”的話,用“文藝通信”的形式去説明,也是好的。為了這謠言,我記得我曾寫過幾十封正誤信,化掉郵費兩塊多。
中華書局譯世界文學的事,早已過去了,沒有實行。其實,他們是本不想實行的,即使開首會譯幾部,也早已暗中定着某人包辦,沒有陌生人的份兒。現在蔣[3]死了,説本想託蔣譯,假如活着,也不會託他譯的,因為一託他,真的譯出來,豈不大糟?那時他們到我這裏來打聽靖華的通信地址,説要託他,我知道他們不過玩把戲,拒絕了。現在呢,所謂“世界文學名著”,簡直不提了。
名人,闊人,商人……常常玩這一種把戲,開出一個大題目來,熱鬧熱鬧,以見他們之熱心。未經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細,就常常上他們的當;碰頂子還是小事,有時簡直連性命也會送掉,我就知道不少這種賣血的名人的姓名。我自己現在雖然説得好像深通世故,但近年就上了神州國光社的當,他們與我訂立合同,託我找十二個人,各譯蘇聯名作一種,出了幾本,不要了,有合同也無用,我只好又磕頭拜禮,各去回斷,靖華住得遠,不及回覆,已經譯成,只好我自己付版税,又設法付印,這就是《鐵流》,但這書的印本一大半和紙版,後來又被別一書局[4]騙去了。
那時的會[5] 是在陸上開的,不是船裏,出席的大約二三十人,會開完,人是不缺一個的都走出的,但似乎也有人後來給他們弄去了,因為近來的捕,殺,秘密的居多,別人無從知道。愛羅先珂卻沒有死,聽説是在做翻譯,但有人寄信去,卻又沒有回信來。
義軍[6]的記載看過了,這樣的才可以稱為戰士,真叫我似的弄筆的人慚愧。我覺得文人的性質,是頗不好的,因為他智識思想,都較為複雜,而且處在可以東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堅定的人是不多的。現在文壇的無政府情形,當然很不好,而且壞於此的恐怕也還有,但我看這情形是不至於長久的。分裂,高談,故作激烈等等,四五年前也曾有過這現象,左聯起來,將這壓下去了,但病根未除,又添了新分子,於是現在老病就復發。但空談之類,是談不久,也談不出什麼來的,它終必被事實的鏡子照出原形,拖出尾巴而去。倘用文章來鬥爭,當然更好,但這種刊物不能出版,所以只好慢慢的用事實來克服。
其實,左聯開始的基礎就不大好,因為那時沒有現在似的壓迫,所以有些人以為一經加入,就可以稱為前進,而又並無大危險的,不料壓迫來了,就逃走了一批。這還不算壞,有的竟至於反而賣消息去了。人少倒不要緊,只要質地好,而現在連這也做不到。好的也常有,但不是經驗少,就是身體不強健(因為生活大抵是苦的),這於戰鬥是有妨礙的。但是,被壓迫的時候,大抵有這現象,我看是不足悲觀的。
賣性的事,我無所聞,但想起來是能有的;對付女性,南方官大約也比北方殘酷,血債多得很。
此復,即請
儷安。
迅 上 十二月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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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譯文兩本 指《豎琴》和《一天的工作》。
[2] 序文 指《<豎琴>前記》,後收入《南腔北調集》。1933年《豎琴》印行第三版時,《前記》被刪。
[3] 指蔣光慈。
[4] 別一書局 指光華書局。
[5] 指遠東反戰會議。
[6] 義軍 指東北抗日義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