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雜誌關注雲南魯甸地震 《震後派出所》
今年8月,雲南魯甸縣發生6.5級地震,龍頭山鎮派出所3位民警和1位輔警遇難。這讓原本就警力緊張的派出所,雪上加霜。除了處理零星幾起刑事案件,大部分警力都投入到幫助羣眾辦證、維護羣眾財產等等家長裏短的瑣事中。5位民警和若干位輔警要幫助6萬名百姓度過難關,“萬事才開頭哇。”龍頭山派出所副所長常超説。
以下為《人物》文章《震後派出所》(作者:姚璐、雷斐然)
8月3號這天特別熱,有人約龍頭山鎮派出所的輔警常禮煥去吃涼粉,她看了看外頭毒辣的日頭,行人都沒幾個,擺擺手拒絕了。下午4點半,地震突如其來,“像原子彈爆炸一樣”、“像世界大戰飛機轟炸一樣”襲來,龍頭山鎮派出所—那棟建於28年前的2層綠色辦公樓被狠狠地擊垮,一樓和二樓下陷,3位民警、2位輔警、2名辦事羣眾一起被埋進地底。
龍頭山派出所副所長常超晚上7點從魯甸縣城趕到派出所,眼前景象,“一片廢墟,全塌了”,用不着開着警車去災難現場了,這裏就是災難現場。四周亂哄哄的,被埋者家屬在哭泣,武警官兵在挖人,他的同事常禮煥在廢墟內哭着求救,用一本《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往外撥拉碎石。
“沒有空去多想”,常超對《人物》記者回憶,他和同事們直接把手伸進廢墟里,清理碎石,開始挖人。挖了2個多小時,救出了常禮煥和2名辦事羣眾。凌晨,下起大雨,大家又冒着雨挖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上午帶着生命探測儀的部隊趕到,“廢墟下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大家才面對面哭了起來,包括所長在內的3名民警和1名輔警確認殞命,“那時候真的感覺,人死了,你一了百了,但是活着的人就惱火了。”常超説。


常超臉膛黑黑的,3年前,從部隊退伍來到龍頭山派出所工作,因為工作時間不規律,胖了30斤。他做事雷厲風行、語速極快,29歲就當上副所長。龍頭山鎮是個近6萬人口的大鎮子,平日警力就緊張,8名民警管轄11個行政村,一個月前,派出所剛遭遇了一場“硬戰”,龍頭山鎮發生了泥石流,常超記得,“一接起電話來,豬、牛、羊、馬,哭哭啼啼,就説這個房子衝了,現在怎麼辦這些,要求我們處理,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半個月後,這個地方又發生了塌方,他們又趕到現場,控制秩序、劃出安全區域、等待救援,最後,每個人都精疲力盡了。
震後第二天臨近中午,幾名遇難民警的屍體挖出來。“有個喜歡打籃球,我叫他的妻子找個籃球燒給他。有個他女朋友跟他是從初中到大學一直戀愛,10年了,要結婚了,哭成什麼樣,差點哭昏死。”常超和記者説着説着就哽咽了。震前,派出所的8個民警一週5天吃住都在派出所,大家年紀相仿,脾氣也合得來。
現在,加上常超,龍頭山派出所只剩下5個民警了,悲傷暫時收斂,他們要立刻開始搶救派出所的重要物資。最先救出的是一個深綠色的槍櫃,平日,民警攜帶的手槍就鎖在槍櫃裏,需要同時使用兩把由不同的人保管的鑰匙才能打開這個櫃子。槍櫃被轉交給了縣治安大隊帶回縣局,地震發生後,民警不能再配槍了,“關鍵你配槍你要找到保管的地方,(地震後)你不安全,那些槍支一流失你就惱火了。”常超解釋説。
派出所的廢墟上如今散落着常住人口登記表、檔案袋、保險櫃、户口簿,可以看出派出所的兩大日常工作之一—“管理户口”和“基層治安”。震後,龍頭山鎮派出所的主要任務依然是這兩項,只是現在,治安秩序完全混亂,災民無家可歸,雖然政府、軍隊、醫療部門全都入駐小鎮,但老百姓習慣於“有困難,找警察”,工作量無窮倍疊加。不斷打進的電話,不斷來諮詢的百姓使常超和他的同事們“根本沒有一個宣泄的時間”,常超覺得自己很殘忍,“身邊的弟兄不在了,我們只是在百忙之中,真的是百忙之中,給他們燒點紙錢”。
8月5日,常超和同事們在龍頭山鎮主街道旁搭起了一個12平方米的帳篷,8月9日,帳篷又變成了3間板房。沒有選擇建在指揮部是因為—“在路邊方便老百姓看見”,這很快造成了周邊路段的擁堵,老百姓在臨時派出所外排起了長隊。震後的10天時間裏,這裏一共接到了刑事警情8起(盜竊7起,冒充軍人詐騙1起),糾紛5起,求助276起,諮詢6878起。
這個曾經依山傍水的清秀小鎮也變得一片狼藉,各個村社都把玉米稈軋倒,災民住進了玉米地裏扎的帳篷。集鎮上僅有的兩條主街道上,商鋪大敞着門,雜貨散落一地,一些小混混趁機偷雞摸狗,雜貨鋪裏的啤酒都被喝光了。常超嘆了口氣説,“因為涉及到一些未成年人,又是初次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不能處理那些,都是要勸,你給他做工作。”有些時候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鎮上有一家鞋店沒人看着,“有的老百姓進去拿一雙穿,可能真的是沒鞋子穿,想買也沒地方付錢”。
“複雜得很。”常超説,地震之後,龍頭山鎮不少人“來行騙、來偷、來發國難財”。
8月14日,一個自稱“救災專家”的中年男人在鎮上四處溜達,他穿着一件白T恤,自己用中性筆在衣服上寫滿了字,“近幾年的汶川地震、彝良地震,各大洪災、泥石流災害,損失這麼嚴重,就是因為沒用我的設備”,他的設備是一套排污水處理系統,他可以先畫圖紙,畫出圖紙來然後就可以製造了,然而這套系統是要收費的。有人去派出所反映,當天辦案的民警崔華超去了解了情況,看這個人高談闊論又兩手空空,覺得“他可能神經也有問題”,“但是也沒騙着錢”,保險起見,開着警車把他遣送到了魯甸縣城。
讓常超憤慨的、也是唯一一件真正的案子是一個詐騙案。一個四川男人,包了一輛摩托車來了龍頭山鎮,他找到鎮政府的臨時辦公點,説自己是來支援的軍人,家裏有急事需要趕回去,沒有路費,想來借點錢。鎮政府的職工一聽,“挺敬佩他”,當即決定個人給他拿400塊錢。在場的另一個人警覺一些,問他要證件,他拿不出來。
常超接警之後趕了過去,一查證件,確認了這是個騙子。在押送縣看守所的車上,軍人出身的他憤憤不平,把這個人説了一通:“你這是影響老百姓對軍人的信任,你在這種大災大難面前來發這種國難財,我覺得羞愧!”這個人被判了最嚴重的行政拘留20天,本來行政拘留只可以拘留15天,“但是他有兩種違法行為,冒充軍警人員、詐騙,採取合併處理。”
老百姓報案的也不少,地震頭幾天多是報“聯繫不上親人”,之後主要是報“財產損失”。19歲的鄧榮朵9月就要去上大學了,她擱在帳篷枕頭底下的2萬元學費卻找不到了,一想安置點人又多又雜,肯定是被偷了,她慌慌張張地打電話報警。派出所指導員楊崇銀立刻出了警,“先叫她仔細找一下”,“很快在牀腳那邊找到了”,錢就裝在一個塑料袋裏。那幾天,派出所印發温馨提示,其中一條就是“不要把貴重物品放在帳篷裏”,楊崇銀想着,“剛好做個宣傳”,“我們又帶着人過來鎮上,幫她開了一個農行的卡,把現金存到卡里。”還有一天過了午夜,常超都已經躺在板房派出所那張臨時行軍牀上休息了,有村民打電話來,説自家的耕牛被偷了,一頭耕牛價值近萬元,派出所立刻出警,叫上熟悉山路的村社幹部一起,在黑天裏打着手電找了兩個小時,發現是耕牛自己走失到山坳裏了。還有報警8只山羊被盜,那時候震後山路不通,民警得走六七個小時才能進山,但這些看似小到瑣碎的事情在山區也是頂天的大事,“一頭豬、羊、牛,是他們僅有的財產,有些牲口比他們生命還重要。”
也有號稱自家液晶電視被盜的,“房子成了廢墟,其實不知道是被盜了還是被埋了”。鎮上一家百貨商店老闆報警,説地震後,自家店裏的礦泉水、茶葉、啤酒、被子都被現場人員拿走了,“造成了數十萬元的損失”。大家都不相信,覺得這個人是想趁混亂多報一點損失,“怎麼可能在門店裏放這麼多錢存貨呢”,《警情通報》上,數十萬元損失前面加了“自稱”兩字,這還得等待拿到進貨單一點點核實。
最多的還是糾紛,常超説到這語氣就有點煩躁,“因為分點被子這些救災物資(覺得不公平),加上本來平時有矛盾的,發生大災情,心裏也難過,牲口、豬這些跑在他家門口,他們藉此機會就罵,罵那個豬,比雞罵狗嘛,實際就是在罵對方。那麼對方就聽得出含義,聽出含義肯定就會回嘴。一回嘴雙方就要吵架,一吵自然肯定就幹上了。”有村民報警,説沒分到東西,“我打電話給村支書,通過了解,他已經領了油了,領了泡麪了,領了米了,他就騙我們,後來打電話給他批評”,常超鄙夷地評價:“他就是自私!”
在這個大山深處的鎮子,地震後,看似發生的瑣事其實都是長年累月的家長裏短,常超和他的同事,幾個大老爺們,説起調解勸架條條是道,“你有道理,他也沒錯”,“退一步海闊天空”。過去,這個地區大案很少,3年,兇殺案發生了兩起,常超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去年一起姦殺案,殺人者竟然就是死者葬禮的主事人—複雜的破案過程,當然會帶來工作的成就感,但這樣的機會不會太多,處理瑣事是最主要的。
震後一週,瑣事越來越多:生病了要急救車、發現了一具腐屍、應該去哪裏辦XX證,龍頭山鎮派出所得一一處理,生病的給120打過去;腐屍要去確認是地震死亡還是其他非正常死亡,請消防部門去處理屍體;辦證指引是無時無刻不在做。常超接受《人物》記者採訪時是深夜10點,他中途接了個電話,是翠屏村的一匹馬死了。他馬上打電話給村社幹部,確定馬是不是死於疫情,如果是的話,要再聯繫防疫部門,還要組織村民挖一個深坑,掩埋這匹死去的馬。
地震之後,不少上級領導來視察“艱難重建的派出所”,“你要介紹,派出所在哪裏,要陪着領導,你要找點飯給他們吃,找點泡麪,什麼都要操心,一天都有人在那裏吩咐你工作,一天都有人來找你辦事”,常超覺得累極了,“派出所的工作就是當兵的工作,沒有朋友,沒有家人”,他的家安在魯甸縣城,地震後妻子帶着女兒在家,他一天連電話都沒空往家裏打,“只能説理解萬歲。”
唯一的户籍民警吳朝芬從早到晚地坐在板房派出所,給人辦證。“辦身份證、户口本是免費的;落户要的證件就是户口簿、結婚證、出生醫學證明;補辦身份證,任何證件都不需要”—這句話所有民警、輔警都會背,一天得説幾十遍。地震頭幾天,每天有五六千人來窗口諮詢、辦證,吳朝芬戴個口罩,聲音極度疲憊。
“有的人非要在這辦結婚證,那是在民政部門辦的”,還有的人錯過了叫號非要插隊,碰上那些不講理的,吳朝芬氣極了也發火—“你往後站,下一個人過來!”
還有好多人是來辦死亡證明的,一個男人來給3個娃兒開死亡證明,“一次性註銷3個户口”,吳朝芬自己的孩子快3歲,看一臉悲傷的農民拿着火化證,辦好死亡證明才能領到撫卹金,她心裏也“堵得難受”。
甘家寨子是此次地震最慘烈的村落,山體滑坡將一個村子全部掩埋,50多人隨着一個村子消失了,8月8日,村裏有威望的長者召集倖存者開了會,決定放棄搜救,只希望政府以後立一塊碑紀念這些亡靈。這些人的死亡證明還辦不下來,只能先算作失蹤人口,等到法院出具證明才行。
有一些“頭腦靈活的村民”,過來派出所辦理分户,他們聽説地震以後的物資發放和重建方案都是按户頭來處理的。但是政府已經有了通知,災後重建工作,8月3日以後落的户頭不算,以地震前的數據為準。
每個人都明白,接下來的兩三年,面臨災後重建物資的分配,那才是最艱難的時期,“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矛盾”。常超以當地的一句諺語比喻他和同事們現在的狀態“苦蕎粑粑沒動邊”。苦蕎粑粑是當地一種餅子,味道極苦,“才吃的時候你就不吃,以後還得吃好多呢,萬事才開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