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阿富汗大選與美式民主的水土不服
2014年對於阿富汗來説註定是個特殊的年份,在這一年中,最大的變數或許就是阿富汗總統大選了。不過,與大選相伴的,還有舞弊行為。儘管阿富汗大選塵埃落定,阿什拉夫·加尼獲得勝利,但是兩名候選人阿卜杜拉和阿什拉夫·加尼之間“到底誰贏了”卻仍舊是個謎。耗費了25%的阿富汗GDP,等待了將近大半年的時間,卻仍舊弄不清楚阿富汗選舉的真實結果,看來“美式民主”在阿富汗真的出現了不小的問題。

總統候選人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左)與阿什拉夫·加尼(右)出席協議簽署儀式
作為美國扶植的“民主樣板”,阿富汗的全國大選歷來都在政治學中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這不僅僅是因為選舉本身被當代絕大多數政治學者視為“民主制度”的關鍵,而且阿富汗全國選舉,更是對該國政治穩定以及美軍大部撤離後民主成效的一次重要考驗。當然,學術界一般認為阿富汗民主是失敗的,連美國學者也認為阿富汗的民主制度“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此輪選舉之所以會持續如此之久,同阿富汗選舉中出現的舞弊醜聞密不可分,歐盟駐阿富汗選舉特派團的代表甚至公開批評舞弊嚴重。正是由於參選者對於選舉結果的公正性產生懷疑,才會使得阿富汗大選結果的公佈日期一拖再拖。而曾經選情看好的阿卜杜拉更是怒氣衝衝地威脅要直接宣佈“勝選”。情況緊急,美國人連忙出馬調節,甚至國務卿克里也在8月親臨阿富汗“救火”,勸説阿卜杜拉接受選舉結果。在經過了一系列政治交易和私下接觸之後,阿卜杜拉團隊深知選舉大局已定,只得無奈地接受現狀。
阿富汗的大選舞弊,同美國在阿富汗的政策有着一定的聯繫。作為阿富汗民主制度的“培植者”,美國在阿富汗有着自己的私心,那就是建立起世俗力量執掌的阿富汗新政府。
美國各個機構會在阿富汗支持自己的政治代表,美國媒體今年年初就爆出過美國官員向阿富汗官員大規模“塞錢”的醜聞。而在現實政治層面,美國國防部、美國國務院、國土防衞和情報機構又有着自己的優先考量。美國國防部希望通過迅速擴編阿富汗政府軍和地方武裝,來打擊塔利班勢力,因此有時候不惜重金收買地方部族和軍政首領;美國國務院則更傾向於建立有效的行政體系,因此往往致力於削弱地方的政治力量,確保阿富汗中央政令的暢通;而美國情報機構則更多地致力於預防可能發端於阿富汗的恐怖主義。不同的優先考量導致了美國在阿富汗內部混亂。
在這次選舉中,加尼的“西方背景”更容易讓美國和西方國家接受。相較於抗擊蘇聯入侵的“草莽”出身的阿卜杜拉,加尼曾經長期在世界銀行和聯合國機構工作,同美國外交界關係密切,與美國政界私交也不錯。加尼本身的文筆也不錯,常常給美國國內的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華爾街日報》等撰寫文章,因此更為美國人所熟知。因此,能夠讓一個熟悉美國政治的阿富汗政客,也是美國人願意看到的。
阿富汗民主制度發端於2001年美國打擊塔利班之前,當時美國就已經設想為阿富汗建立一套類似於美國的總統制民主體系,將其建立為“民主標杆”,徹底根除阿富汗的恐怖主義。也正因為有着這樣的“雄心壯志”,美國一方面主導了阿富汗的戰後格局,選擇自己稱心如意的政治人物作為未來阿富汗政治架構的核心,並且通過恩威並用的手段來讓其他“大佬”服軟;另一方面,美國通過持續增加軍事存在,來遏制塔利班的反撲。在2004年的阿富汗總統大選中,選民的投票率高達70%,而且僅僅出現了較少的舞弊事件。從當時來看,阿富汗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成功的美國海外“民主樣板”。
不過,當時的阿富汗民主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績,和特殊的政治環境息息相關。首先是美國和西方大規模的援助在這個時期幫助阿富汗臨時政府渡過難關。在2002年塔利班政權倒台後,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在短時間內給予了阿富汗臨時政府巨大的物質援助,這些援助極大地幫助了阿富汗政府穩定局勢,並且在全國諸多關鍵地域建立起權威,所以到2004年總統大選時,阿富汗有能力組織起全國範圍內較為完整的大選體系,美式民主在阿富汗也初步確立。
其次,阿富汗新的政治架構剛剛建立,因此新的政治力量在當時還沒有形成固定的集團。阿富汗在歷史上一直沒有能夠形成一個獨立的中央集權制國家,各個地域不同的特徵與集團往往左右和影響着阿富汗中央政府的權威。2004年,阿富汗各地雖然已經出現瞭如杜斯塔姆和馬蘇德及其部屬這樣的“地方實力派”,但是從更大的層面上講,美國影響下的阿富汗臨時政府政令還能夠較為順暢地在阿富汗各地通行,民主選舉也較為順利。
第三,2004年選舉是阿富汗歷史上第一次全國範圍內的“民主選舉”。在經歷了塔利班十多年的統治,以及美國人和聯合國兩年的“管理”之後,阿富汗人第一次有機會選出自己的政府領導人,所以政治參與熱情很高,再加上國際社會的監督和管理,阿富汗那次選舉相對來説確實較為成功。
2004年的總統選舉似乎預示了“民主政治”將會在阿富汗生根發芽,形勢一片大好。不過很快,阿富汗的政治就出了問題。
阿富汗卡爾扎伊政府被指責任人唯親和腐敗嚴重,軍隊體系也存在軍閥割據的現象,地方上除了塔利班在阿富汗中南部捲土重來之外,原來的“北方聯盟”部隊如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等也紛紛劃清彼此的“勢力範圍”,加之內部新舊政治人物彼此爭奪,阿富汗的政治很快陷入一團糟。阿富汗民眾對於這種政治是十分失望的,這點從阿富汗隨後數年的總統大選和議會選舉投票率便可窺知。2005年、2009年和2010年的議會和總統選舉中,阿富汗選民投票率都不足50%,而且存在十分嚴重的舞弊。美國人面對阿富汗的窘境,也只能無奈地發出一聲嘆息而已。
任何民主選舉,除了政治學理論上的諸多學理建設之外,在真正的實踐層面,會受到各種複雜因素的制約。在阿富汗這樣一個幅員遼闊、地形複雜,且民族、宗教關係錯綜交織的國家,民主選舉必然受到不同因素的干擾和滲透,這也使得阿富汗總統大選在“民主”之外,有着另外一條隱蔽的戰線。
由於阿富汗地域廣闊,且交通不便,阿富汗全國大選除了喀布爾、坎大哈等南北方重要城市之外,很多地方的投票站都設在了交通不便,通訊閉塞的偏遠地區。這一方面使得阿富汗能夠儘可能多地鼓勵和方便民眾參加總統大選,投出自己手中的選票,但是另一方面,舞弊的可能性也隨之大大增加。
阿富汗總統大選,涉及到的因素首先是交通問題。由於阿富汗國內山脈縱橫、山區交錯,所以投票站點的設置、人員的配備、選票的運輸、投票的安保、信息的統計都是十分複雜且耗時的工作。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阿富汗不少地方的投票站點甚至只能通過驢子揹着投票結果翻山越嶺,保證大選的順利舉行。也正是因為如此,除了首都喀布爾、南部城市坎大哈等少數城市之外,阿富汗總統大選的進程受到巨大的干擾也不足為奇。
其次是部族和民族因素。眾所周知,阿富汗國內不同民族之間關係一直不佳。佔據人口大多數的普實圖族與北方的塔吉克族、烏孜別克族以及哈扎爾人、俾路支人之間存在重大的文化和族羣差異。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就是其國內複雜民族關係的政治體現。喀布爾是處在北方烏茲別克人和塔吉克人聚居區的城市,而阿富汗國內佔據多數的普實圖族人則聚居在南部坎大哈等地。美國人當初選擇卡爾扎伊當阿富汗總統,就是因為卡爾扎伊是普實圖族人,這種微妙的制衡關係不言自明。不過雖然卡爾扎伊是普什圖人,但在很多同族人看來,他只不過是2001年美國推翻普什圖塔利班之後扶立的一個傀儡。
也正是因為複雜的族羣關係,阿富汗才會在大選中出現巨大的政治裂痕。不同地區的不同族羣首領將會對本區內的投票結果產生巨大的影響,而判斷的標準很大程度上不是“政治學者們”所認為的“民主”“責任”,而是利益分割、裙帶關係等等瑣碎且具體的訴求。所以,當大選真正開始之後,來自各個不同地區不同族羣間的干擾力量勢必十分巨大。
再者,阿富汗政府內部力量博弈不斷。雖然由於塔利班武裝和地區部落武裝的存在,阿富汗政府在許多地方形同虛設,但是由於程序設定使然,它們勢必也會在選舉過程中起着一定的作用。阿富汗的行政區劃也是多級的,全國劃分為32個省,省下設縣、區、鄉、村。雖然中央的領導人是“民主選舉”產生的,但是地方的領導人很大程度上是各派政治力量平衡博弈的產物。這也意味着,阿富汗民主構架在“向下”紮根的時候,會不可避免地受到地方因素的干擾。
第四個因素來源於境外。由於阿富汗特殊的地理、民族架構,周邊的國家如印度、伊朗、巴基斯坦以及國際力量如美國、俄羅斯都可以通過自己的途徑影響大選結果。阿富汗與他國的邊境線漫長且複雜,孱弱的阿富汗政府不可能控制所有邊境,境外因素更容易施加影響。
像任何一個國家的民主選舉一樣,阿富汗民主選舉有着自己的不同於“政治科學”的特殊邏輯。2009年阿富汗大選就曾經爆出舞弊醜聞,但是卡爾扎伊依舊波瀾不驚地當選總統。時間推到今天,阿富汗大選再度上演“舞弊”懸疑案,對這份似曾相識,我們只能道一聲無奈。
阿富汗總統大選的結果,不僅僅決定於政治人物在喀布爾、坎大哈、赫拉特等地燈紅酒綠的招待會上,也存在於廣大難以觸及的農村、山區、部落之間,更存在於阿富汗國內各種各樣政治力量的相互博弈、對比之下。呆在危險地區圍繞的大城市裏,坐在遠離邊遠農村和複雜山區的大酒店中,美國當初設想拿着“政治科學”的“民主樣板”套上阿富汗政治現實,便顯得書生氣短,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