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對“民主”的再啓蒙——讀河清教授《西方民主的烏托邦》

自從民主成為一個“好東西”以來，談民主成為我們的一種時尚。這當然是好事。

我在法國任常駐記者時就一直關注着中國與民主。我閲讀了大量相關書籍——當然都是法語的，我甚至花了整整一週時間啃下一本法國兩名教授米哈伊·戴爾馬—馬爾蒂和彼埃爾—艾蒂埃納·維爾主編的厚達800頁的《中國與民主》。作為世界人口最多、且在工業化道路上迅疾發展的國家，中國與民主的話題是全球性的。回國後我自然開始閲讀國內同類書籍。但我很快發現，一旦涉及“民主話題”，某種極端情緒化的傾向便會主宰我們的討論：支持還是“反對”民主；而且兩者之間幾乎沒有對話的可能性。再加上在民主問題上存在着概念模糊、邏輯混亂、理論與實踐完全脱節等不盡人意的狀態，使得民主討論演變成某種政治宣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民主成為一個巨大的意識形態之“筐”，什麼東西都可以往裏裝，而且是按需而裝。久而久之，民主便演變成某種現代政治“宗教”，專供人們頂禮膜拜！

河清教授的新版舊作《西方民主的烏托邦》恰恰是對這種現代宗教的“再啓蒙”。

我在法國常駐二十多年，採訪過四屆總統大選，對法國總統—議會雙軌制的民主體制有着我自己的認識和分析——這種認識和分析不是從書本上來的，而是從實踐中切身體驗的。當時我就深切地感覺到，理論上的民主與實踐中的民主幾乎可以説是風馬牛不相及！作為一名記者，我不是政治學專家。但二十年的觀察使我清晰地意識到，西方式“選舉民主”與真正的“以民執政、為民執政”的民主體制到目前為止還只是一個理想，而非西方的現實。《西方民主的烏托邦》恰恰是對民主理論與現實的深刻剖析。

作者河清在該書中證明，源自希臘、發揚於盧梭的民主本義即“由人民當政”（或日直接民主），實際上在西方實踐過程中被孟德斯鳩的“人民選出代表當政”即代議制（或日間接民主）所取代；但問題是“人民是不可被代表的”（盧梭言）、“代議制”只是一種“以人民的名義”而非“人民行使權力”（法國政治學家若姆言），因而“民主和議會制在理論上並不是一回事……”（西方民主理論家凱爾松言）。作者詳盡分析了現代民主思潮的起源和代議制民主的最終“勝利”後指出，盧梭理想的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民主，實際上已經被孟德斯鳩提出的建立在自由基礎上的代議制民主所取代。“民主的終極原則是平等。”作者寫道，“民主理想，始於民事和政治平等，終於社會和經濟平等”；而西方民主國家今天最為缺乏的恰恰就是經濟上的平等。由此作者得出一個尖鋭的結論：西方民主並非是一個現實且實質上是一個不可實現的烏托邦。

確實，我們在討論民主時，很少涉及經濟平等與民主之間的關係。事實上，經濟上的不平等在西方近十幾年來不僅未見縮小，相反隨着金融資本對實業資本的壓倒性優勢，使西方發達的民主國家經濟不平等達到歷史上的巔峯時期。而這一不平等恰恰導致西方民主體制出現信任危機。席捲歐美的“憤怒者運動”、“佔領華爾街運動”等都是這種信任危機所體現出來的社會現象。也正是緣於這種不平等現象日益尖鋭，法國才會出現一本暢銷書《21世紀資本論》（作者Thomas Piketty，經濟學教授），來論述為什麼民主國家無法解決貧富差距拉大的社會“癌症”。而缺乏經濟上平等的民主，用法國學者阿隆在《民主與極權》一書中的一句話來總結，就是：“……實際上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寡頭制：財閥寡頭制。”

這種特殊類型的財閥寡頭制正是源於民眾在經濟上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最終致使代議制、普選、多黨和人權等構成西方目前民主體制的核心原則均無法真正反映民眾的利益和意願，因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本義的民主。河清教授的這一論點顯然會引起較大的爭議。但令人無法迴避的是，今天在全球化背景下，西方民主國家本身對民主體制的反思，也越來越普遍、深刻。僅在法國近年來就出版了多種同類著作。如上個月剛剛出版了一本《民主原則——對新政治模式的調查》（作者社會學家Albert OGIEN和哲學家Sandra LAUGIER），就是對西方目前民主體制下滋生的種種政治問題進行剖析……

令人吃驚的是，作者河清的許多觀點早在此書1994年初版中就已經明確提出，這在當時絕對是一個“逆潮流”的思想。特別是在2008年席捲西方的金融與經濟危機之後，西方、特別是法國，其思想界和學術界普遍出現對民主體制的反思。有的反思是非常深刻的。包括出現否定目前西方民主體制的聲音。《西方民主的烏托邦》屬於這股反思潮流中的一朵浪花。顯然，對西方目前所實踐的民主之缺陷和弊端進行詳盡分析，是對西方民主在理論上的建樹進行介紹和推崇的一種進步；特別是在今天中國自身正在進行民主化建設之際，睜開眼看一看對西方民主的另一類分析，是非常必要的……

河清教授對中國“為民”執政的政治智慧與西方民主體制最終導致的結果也進行了非常有意思的對比和分析。儘管對這一話題肯定會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但以一種平等的心態來對比和看待中西方之間在民主和民生從概念到實際、從歷史到現實之間的差異和意義，無疑也是非常有益的嘗試。

世界上有些書，你可以同意或不同意其觀點，但如果你對這種觀點一無所知，那你在知識結構上就存在着缺陷。河清教授的《西方民主的烏托邦》就是一本這樣的書。其對西方民主之起源與發展過程的詳盡分析、對西方民主與中國民生兩個不同概念之間的對比、差異與評論、特別是對西方民主目前存在現實的剖析，提出了諸多令人深思的新觀點與新思路。這是一本關心民主政治之來龍去脈和未來發展的人——從學者到研究人員、從記者到關心政治的普通人、特別是手中掌握着權力的官員等——不可不讀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