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公投結束,黨爭開始
9月19日凌晨,蘇格蘭公投結果宣佈,統一派大勝獨立派逾10個百分點,且投票率高達84.15%。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説,這都是一場可觀的勝利。幾個小時後,作為統一派領袖的卡梅倫在首相官邸外發表了講話。也許有人會注意到,卡梅倫在整個講話中神情肅穆,始終處於緊繃的狀態,幾乎不見一絲勝利者的喜悦,和他出席下院每週首相答問時間(Prime Minister Questions)時與在野黨唇槍舌劍的揮灑自如相比,可謂判若兩人,令旁觀者不免疑竇叢生。

蘇格蘭獨立公投也是卡梅倫的危機。
卡梅倫的焦慮可以在他講話中找到部分答案。我們都記得,在公投舉行前幾天,保守黨、工黨和自民黨的領袖多少有些倉促地向蘇格蘭推銷進一步下放權力的跨黨派方案,其重點之一,是提出了一個明確而迅速的時間表,而這個時間表的推進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然而在卡梅倫的講話中,卻提出了對蘇格蘭的權力下放將與對英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的權力下放掛鈎(in tandem with),並且將同步推進(at the same pace)。此言一出,英國媒體一片譁然,而蘇格蘭人,尤其是不少因為那份跨黨派方案的關係最終投了反對票的選民更是憤怒。蘇格蘭首席大臣薩蒙德更是嘲諷地説,他對保守黨耍滑頭一點都不吃驚,吃驚的只是他們竟然敢在公投結束的第二天就這麼幹。
事實上,卡梅倫在講話中的另一個表態同樣值得注意。他強調,現在應該將注意力從蘇格蘭轉移至英格蘭,徹底解決所謂的西洛錫安問題。在深入分析卡梅倫的表態之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英國政治中著名的西洛錫安問題(the West Lothian question)。這個問題的第一次出現是在1977年,當時下院正在辯論是否應重新設立蘇格蘭議事機構並對其下放部分權力,來自蘇格蘭西洛錫安選區的工黨議員Tam Dalyell反對權力下放,並就蘇格蘭議事機構設立後可能出現的一個情景提出質疑:蘇格蘭的下院議員的投票對一些僅跟英格蘭有關的法案往往有決定性影響,但英格蘭的選民的意見卻基本上無法反映在蘇格蘭法律的決策過程中——因為下院已經把相當一部分權力移交給蘇格蘭議會等地區議事機構,現在的問題是,英格蘭的選民對這一狀態將會忍耐多久?這個問題也經常以比較簡單的表達方式出現,即:在只涉及英格蘭的法案上,是否應限定只有代表英格蘭選區的議員才有投票權(English vote for English laws)?
西洛錫安問題在蘇格蘭議事機構的設立後(1979年蘇格蘭議事會Scottish Assembly成立,1999年升級為蘇格蘭議會Scottish Parliament)成為現實,隨着威斯敏斯特一次又一次向蘇格蘭議會轉移權力,這個問題也隨之變得越發突出,但始終無解——英國政治中早有名言:對西洛錫安問題的最佳答案就是停止追問。這一次蘇格蘭獨立公投前三大黨手忙腳亂提出的進一步權力下放方案,使得西洛錫安問題乃至英國的憲制改革問題被再一次放在桌面上,而對這些問題的討論,依然離不開英國政黨政治的語境。
現在讓我們回到公投結束翌日,卡梅倫在首相官邸前的表態。卡梅倫這麼做,至少出於兩重考慮:首先,三大黨在最後一刻對蘇格蘭的慷慨承諾,在保守黨內部引起了一些爭議。許多代表英格蘭選區的議員認為,蘇格蘭等地區在過去幾十年裏得到的權力太多,而作為佔有全英國絕大部分人口和資源的英格蘭的事務,一直以來卻由英國四個地區的議員在威斯敏斯特共同決定,不少英格蘭的選民對此表示不滿。這樣的不滿,成為保守黨議員和選民之間產生疏離感的原因之一,而其中的空間,為新的政治勢力提供了機會,近一兩年異軍突起的右翼政黨英國獨立黨(UK Independence Party, 簡稱UKIP)便是明證。該黨由前保守黨黨員法拉吉領導,主要拉攏對象是那些對兩黨產生疏離感,並對歐盟移民大量湧入感到不滿的英格蘭底層選民,其具體的政策訴求包括退出歐盟以及設立英格蘭議會以解決西洛錫安問題。由於在選民基礎以及基本政策取向上與保守黨比較接近,配以鮮明的特色以及草根路線,該黨近一年來從保守黨處挖走了一些人才和選票,對保守黨在英格蘭的“基本盤”威脅與日俱增。這也是為什麼保守黨內部對卡梅倫施加壓力,促使後者必須儘快表態安撫英格蘭的選民和本黨議員。另一方面,保守黨深知工黨不可能同意以“英格蘭的法律只有英格蘭人才能投票”的方式來解決西洛錫安問題,因為這樣會導致工黨在英格蘭事務上陷於非常被動的局面。但這也是保守黨的如意算盤:搶在公投一結束的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倘若問題最終能解決,功勞歸保守黨;倘若解決不了,罪名會落在工黨頭上,從而進一步削弱其在英格蘭的勢力。
第二重考慮,則與蘇格蘭在選舉中對保守黨的意義有關。正如我在此前一篇文章中分析的,由蘇格蘭選區產生的下院議席有59席,其中41席歸屬工黨,保守黨只佔1席。沒有人懷疑卡梅倫希望維持聯合王國的統一,但在目標達成後,保守黨有多大動力兑現此前的承諾,很多人都有疑問。讓我們設想一個不那麼理想的情況,即三大黨對蘇格蘭的承諾因為種種原因遲遲未能兑現。在這種情形下,保守黨失去的將是它僅有的一個蘇格蘭議席,但對工黨的影響將是毀滅性的:只要承諾無法完全兑現,蘇格蘭選民——無論他在獨立公投中投了贊成還是反對——將很難原諒工黨在反對蘇格蘭獨立的運動中(the No campaign)與保守黨同穿一條褲子這一歷史事實,並將歸咎於工黨作為在野黨未能有效監督政府。一旦蘇格蘭人決定用選票懲罰工黨,工黨贏得大選順利執政的難度將大大增加。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數據表明,在獨立公投的後期,新增加的支持獨立的人羣中有相當一部分正是原工黨的支持者。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公投結束後的四天內,蘇格蘭民族黨(SNP)的登記黨員數目暴增一倍,超越了目前與保守黨聯合執政的自民黨,一躍成為全英國第三大政黨,這是一個影響極為深遠的變化。不言而喻,未來與一個強大的民族黨在蘇格蘭廝殺的,只能是工黨自己。
現在我們應該能看清:在英格蘭,新近崛起的獨立黨以其稍顯“簡單粗暴”的政綱吸收了大量迷失的英格蘭底層選民,對保守黨乃至工黨的基本盤虎視眈眈;在蘇格蘭,實力大大加強的蘇格蘭民族黨(還有什麼機會,能比一場長達兩年的獨立公投運動更有利於宣傳、壯大一個本地政黨?)正在不斷蠶食工黨的傳統勢力範圍;在幾個月後,英國將迎來2015年大選;在不太遠的將來,英國還將被迫回應包括西洛錫安問題在內的諸多觸及根本的憲制問題。晚期資本主義下,西方民主屢見不鮮的選民政治疏離感(political disengagement)近年來一直困擾着英國,但這一次蘇格蘭獨立公投參與度極高,在某種程度上可被視為英國社會對這一問題的自我調整——但要記得,這樣的調整絕不意味着重回過去兩黨獨大的局面,相反,一個充滿變數、甚至是釜底抽薪的變革的英國政治已經在我們面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