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撤台國軍老兵後人的心裏話
甲午戰爭120週年,大陸民間與官方多有觸動與反應,特別是對於清朝參戰官兵的“平反”,海祭甲午烈士的敬禮,令人悸動。
台灣除了極少數團體和個人,如夏潮聯合會、中華兩岸和平發展聯合會、台灣抗日誌士親屬協進會等舉辦了甲午史料展覽和研討會之外,多數人對甲午年這個特殊意義無感、無知或無視。民族復興的主導權和解釋權歸屬,以此可知。

台灣眷村老兵生活清苦
大陸領導不但肯定清朝抗日軍人,也肯定民國的抗日軍人。例如奉祀遠征印緬的陣亡國軍,以及最近的向內地抗戰國軍老兵致敬,以及將其納入社保等政策。換言之,只要為了近代國家民族的自由解放而奉獻犧牲的中國軍人,從清朝到民國,都受到主導中國夢的領導人的肯定。這主要基於一個歷史事實:近代日本侵略中國超過半世紀,是不分朝代的;反之,中國軍人抗日衞國,跨越朝代的歷史勳業。北京尊重這種歷史事實,就掌控歷史解釋權的正當性。
然而,不分朝代的中國兵源多來自農村。辛亥革命時,新軍打清軍,前線是農家子弟的相互拼搏,雙方喊着罵着上級指導的口號;解放戰爭時,共軍打國軍,前線還是農家子弟的相互拼搏,雙方不共戴天地叫罵。民國罵清廷腐敗,但腐敗的清軍中卻有很多人為國抗日過;共和國罵民國反動,但反動國軍中卻也有很多人為國抗日過。革命建國之後,不能不辯證地看待前代人與事。歷史的合力構成歷史選擇;歷史的選擇,常常超乎個人的意志,儘管後者是歷史合力的來源之一。
在今年台北的“二二八事件67週年座談會”上,《海峽評論》總編輯王曉波教授説:“軍隊是沒有意志的,它就像一把刀……”這話不是説軍人本身沒有信仰和人格,而是強調控制軍隊意志的不可逆性,一如歷史選擇的不可逆。就在這座談會的前一天,人大常委會通過決議,設立“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和“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北京強化反抗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歷史教育的同時,台北卻讓島內感受到美化日帝殖民統治的氛圍。後者目前的軍隊,因而被拜美親日的意志驅策為仇共反中的一把刀,背離反帝救亡、振興中華的建軍初衷,這在釣魚島問題上可見一斑。

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當天,習近平、李克強、張德江、俞正聲、劉雲山、王岐山、張高麗等來到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向抗戰烈士敬獻花籃。
王教授還説了一句特別的話:“內戰無英雄!”這話仁智互見。歷史總是銘記因內戰而統一國家的領導人,俾斯麥、林肯與毛澤東如此,連蔣介石也曾如此;成王敗寇的現實,莫過於內戰。然而蔣介石所以由王淪寇,又正因為內戰敗北;“漢賊不兩立”,反成了他的致命心病。
當然,近代內戰建國的正當性,還取決於領導人對外部壓力的反制成敗,林肯就頂住了歐洲國家利用美國內戰的壓制。辛亥倒滿之後,民國領導換人如跑馬燈,國家則四分五裂;日美帝國主義相繼撲來,蔣介石招架乏力,慘勝接着慘敗。毛澤東則出兵南北境外,打得美帝灰頭土臉,伸手求和,共和國得到舉世承認。
蔣介石先成於北伐統一,再成於反帝抗日,其中都有國共合作的成分。國共決裂之後,蔣不但敗於內戰,還坐困於美日外部勢力,自甘為外侮犬馬,這就根本註定了他被中國歷史否定的命運。西方學界和政界評價蔣是“那個失去中國的傢伙(the man who lost China)”,並非基於憐惜他的遭遇,而是埋怨他讓一個不受西方控制的新中國誕生。近年西方有些文人特意美化蔣介石對現代中國的貢獻,不無在文化上曲線否定中共建政的歷史正當性的用心。
但“內戰無英雄”還是有某種道理的。許多原是為了抵禦日帝侵略而奔赴前線的農村子弟,曾用他們的生命和青春響應歷史的召喚,而頂立天地之間;但不旋踵又被迫捲入內戰漩渦,或戰死、或傷殘、或被俘、或改造,有些繼而撤居一島之內,離鄉別親40年。倉皇間,歷史並沒有給後者太多的啓蒙和選擇機會,就選擇了遺忘他們。他們不由自主地淪落在“反動派”陣營,成了一把欠缺自由意志的刀。而“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塵世滄桑,自不堪回首,更不堪英雄。
台北動員“建國百年”那陣子,島內長年被謔稱為“老芋仔”的他們,忽然間被吹捧為“捍衞台灣的勇者”。在長達近60年之後,等到他們死的死、老的老、歸鄉的歸鄉,盡幾昏聵失能、凋零殆盡之時,幡然有人追奉他們是“台灣現代化的開創者”了;還拍了部紀錄片《最後島嶼》,説是對他們“一個温柔的敬禮”云云。彷佛半個多世紀來,除了選舉熱季,他們不曾存在過;而為了“建國百年”的幫襯需要,他們才給人拿出來當作敬禮道具。
龍應台美稱他們:“到了島上,因為軍事徹底失敗,使得後來60年,台灣發展另一套價值,這不是國家主義、軍國主義,是一套温柔的人文價值。如果不是因為軍事失敗,也許我們島上還發展不出以個人幸福為核心的文明價值。”內戰兵敗,因而台灣文明?説得莫測高深,一如郝柏村説出“沒有反共戒嚴,哪來台灣民主”的邏輯。事實上,不同於那些都會區高層外省軍公教(觀察者網注:軍公教,即軍人、“公務員”、教師三者的合稱。三者的薪資都由台灣“政府”發給的,且待遇優厚,常常引起藍綠雙方的政治攻防)的思維;反共內戰,和驅策自己走向反帝初衷對立面的矛盾路徑,荒白了這羣離鄉老兵的生命與信仰。隨着兵敗而來的家國格局和敵友認知,則荒謬了這“最後島嶼”的價值與意義。
老兵們看過對“林毅夫叛逃案”高談軍人武德與氣節的“國防部長”,因為美國侵伊劊子手拉姆斯菲爾德送了他一顆袖釦,而對着媒體舉手展示喜不自勝的表情。聽過這位不曾參與抗戰的島內二級上將,自外於中國歷史,否認國軍是中國軍人的言語。又看着他因為島內一個管訓致死的下士,而黯然下台。
他們還看過短短6天后,接任的“國防部長”,又因涉嫌抄襲內地學者的翻譯作品來臆造共軍攻台的《決戰時刻》,而踉蹌下台。
他們也風聞島內三軍“統帥”對日本右翼政客説:“台灣一直都支持《美日安保條約》,並認為這是東亞安定的基礎。”美日聲稱安保範圍涵蓋釣魚島,是120年來中國人民族復興未竟的標誌;但前一個島內三軍統帥卻赴日加持“大東亞聖戰”還魂,並鼓勵東京制定《與台灣關係法》。
於是,這羣被歷史遺忘的撤台國軍老兵,慢慢接受自己被歷史遺忘的事實;或許還因為,他們自己也想忘了自己的過去。
他們處在分裂的當代中國,只能任憑島內當局利用他們的不由自主,來妝點自己的正當性。他們可能沒什麼偉大的信念,當初就像羊羣那般被驅上戰火前線;可他們無人希望國家分裂對立,無人希望帝國主義染指中國主權領土,無人不以中國軍人自居,因而成為島內棘手的異類,允為事實。他們守着一方不知終局何為的孤島,日夜準備着廝殺來自內地故鄉的敵人——勿寧謂是來自他們自己內心的敵人,年年歲歲,那是他們的命運。
有人説:“台灣最美麗的風景是人。”但在所有美麗的台灣人當中,只有一位作家——陳映真,曾以小説《將軍族》、《累累》和《歸鄉》等作品,深刻而同情地關心過這一整個世代撤台底層老兵的離散生涯。
這些老兵不同於都會區的高層軍公教。後者有能力攜家帶眷隨着國府搶運的黃金白銀撤台,他們子女受到相對完整的照護,進以遷居美加,退以稱號“民國”。這些撤台拜美的民國遺老遺少,與島內親日的皇民遺老遺少詭異地媒合起來,獨佔台灣社會體制和心理結構的上端。
但撤台老兵的故鄉是內地農村,出身貧農家庭。他們撤台後,因為“反攻大陸”的需要,被《戡亂時期陸海空軍軍人暫調條例》和微薄的薪俸限制了婚姻的權利與條件,並被加上一張“戰士授田證”和幾處“軍中樂園”來麻痹他們的人格。迨耗光他們的青春與意志之後,當局就安排他們居住簡陋的眷村或者偏鄉的榮家,多數人因此孑然一身至孤獨地死去。

“軍中樂園”
勉強想成家的撤台退役老兵,只有和被壓迫到社會底層的原住民和偏鄉貧困的閩客女子,堪稱門當户對。都會型政客學人口惠的“族羣融合”與“老夫少妻”等,之所以從來不是這些老兵家庭的政治焦慮,是後者的階級屬性使然。
他們原是黨國意志的一把刀,後來就是被歷史遺忘或被社會扭曲的破銅爛鐵。但他們不是黨國意志本身,沒有島國想象;他們憤恨日本軍國主義,對美台軍火交易無感;他們畢生素樸,沒去過百貨公司與咖啡廳,不懂得股票與投資;他們人單勢孤,除了祖國和平統一、兩岸自由往來的孤獨願望,沒曾想過移民海外。正因為如此,他們與同是非主流的抗日反帝的島內左翼前輩一樣,隨着生命凋萎而被台灣社會和歷史遺忘。
藍營高層從來只聞以“二二八”為政治神主的綠營都會型老政治犯,卻無視島內以民族解放、國家統一為畢生職志而散居工農羣體的台灣老紅帽,一如他們無視除了選舉時刻以外,那羣被黨國意志綁架人生的老兵。
我曾識得一位居住台灣彰化榮家的老人,名叫羅林,出生於重慶。蔣介石在抗戰末期號召青年軍之前,16歲的羅林就輟學參加了杜聿明在昆明組建的傘兵團。作為特種部隊,國軍傘兵採用全套美式的裝備、訓練和待遇,後來擴編為三個團。撤台前夕,傘兵第三團選擇留在大陸,而羅林是一團的戰士。
65歲那年,羅林初次返鄉探親。後來年逾古稀的他曾送我一本舊黃的日曆,背面全是他的水墨書畫,有思親、有鄉愁、有時評:“……失恃孤雛天有佑,亦仗母靈冥輔功。當年撇下六兒女,思維痛唁杜鵑紅。”“漫談別後風霜苦,且放尊前歲月新。……梅花不是因寒勒,有意含香待主人。”“……戰爭給民斑斑苦,和平要待多少春。中華傑人沒雅士,好在有個鄧小平!”“生長在中國是多麼痛苦;做一個蔣介石的愛國青年,更是苦上加苦……”
羅林以老年的自己,書寫自己的青年;以巍顫顫的枯癯的手,悼念自己風乾的紅顏與壯志。這是在一個本來就什麼也不想記得的社會里,微弱地抵抗着遺忘的歷史。孤身一人的他,如今躺在榮醫長期照護病房裏,插管呼吸,無意識地等待人生終點。沒有人知道他的半世紀流離具體經歷過什麼,只記得他老叨唸着以前總有人要陷害他。後來的失憶失智,許才是對他人生“苦上加苦”的解放吧!作為晚輩,我無能為他的晚年或後事做點什麼,連他內地的旁系血親來電打聽,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因為他與我沒有親屬關係。但卻因為他,我才能知道曾與他相識的岳父的故鄉,位於河南新鄭市龍湖鎮的大司村。
我從沒見過岳父,他在我妻10歲時亡故,留下寡婦孤女。岳父在故鄉讀到高中,抗戰後期對家人説要出去幹一番大事,原來是去參加國軍抗戰。戰後國共決裂期間,他脱離了部隊,卻也沒回故鄉,而是跟人輾轉來到台灣開礦。礦場後來倒閉,兩岸也分斷了,回不去故鄉的他在台灣成家,卻因一場車禍意外而平添悲劇。沒有軍眷俸給的寡婦孤女自力更生,含辛茹苦……直到去年7月,已為人母的孤女伴着年邁的寡婦和一家大小,頭一次來到我岳父的故鄉,豫劇二團來村裏整整唱了三天。我妻的堂弟曾在QQ裏説:“姊,我爸生前説了,將來台灣的親人回鄉,要唱三天大戲。這是他的臨終遺願,我們都等着這一天……”
據説,岳父的母親臨死前還念念不忘她有個兒子在台灣……但我想,如果她知道這個長子在台灣的遭遇,怕只有心碎了吧!
類似的兩岸故事,也發生在今年離世的我父親身上。他生於湖南攸縣坪陽廟鄉的一個農村,15歲時,他虛報年齡參加國軍防空兵,對日抗戰4年,戰事結束仍不得返鄉。撤台後,由於遲婚的關係,我出生時,他已45歲,因而形成一種特別的世代鴻溝。
多年以後,我才理解到撤台國軍老兵與其後輩的世代鴻溝之所以巨大,實因為國家分斷的背景使然。隨着島內外的時勢變遷,這種背景不斷加大他們不被理解和不被接受的悲劇;一如他們自己在兩岸分斷的體制下,往來於“台胞”和“老芋仔”稱呼之間的不被理解與接受。有些更可悲的是,由於分斷體制下的世代鴻溝,使得部分老兵的後代,自覺或不自覺,走向自己祖國的對立面,投向老兵們當年不惜生死與之拼搏到底的敵人的懷抱。
但是,當今例如我這樣撤台國軍老兵的後代,能夠有別於余英時和龍應台之類的中國認知與價值認同,沒去跟拜西方文化與價值膝下,正歸因於我父執輩的生命史,和那些挖掘時代棄子的本土作家學人們的孜孜不倦。一如沒有後者孜孜不倦挖掘本土革命志士的生命史,我或以為台灣史就是島內藍綠媒合的教科書所述那般。
深植我父執輩意識裏的中國人認知與價值,只是最素樸的民族情感與生活方式。明説的反共抗俄與不説的拜美親日,對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亂世浮萍而言,是高不可攀的意識形態糾葛。他們以自己的生命遭遇,證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正當性與政治必然性,相較於那些口沫橫飛的吹噓與詛咒。
換言之,出於生命經驗和生活教訓,撤台國軍底層老兵體現的反戰、和平、統一的人格氣質,沉默卻又頑固,這讓島上的“去中國化”處理產生過麻煩。老兵本身是近代中國的活教材,他們是庶民中國在兩岸的臍帶,給養了島上兩岸統一的胎動。這不是説台北高層沒有自己的人生經驗,而是獨佔性私利與相應的意識形態,實際主宰了台北高層的思維和言行。後者在島上各色的兩岸關係論調,顯得流於權術和修辭,沒有使人落實心底的大氣。“反動派”本身存有階級矛盾,島上民國遺老與皇民遺老曾經的“肝膽相照”,就説明階級矛盾才是省籍矛盾表象下的本質。
今年6月,黃埔建軍90週年,台灣各大日報的論壇上,多數所謂紀念黃埔建軍的文章,不是避重就輕,就是標新立異,明擺着為島內政治服務而已。僅有一篇《黃埔90 國家仍分裂》的投書,堪稱直面國共合作、振興中華的歷史淵源和主題。
黃埔出身的郝柏村最近説了:“中華民國的前途應由全體中國人共同決定。”其子郝龍斌則仍主張台灣2300萬人決定論。可當年郝上將、郝院長大權在握時,為什麼不那樣説呢?父子倆表面的世代矛盾,拿到美台軍火交易的命題下,就不再是問題了。剛結束訪美行程的島內“民代”們,不分藍綠地向白宮官員喊弱邀憐,只是又一旁證。
沒有基於生民大利與大義的台灣前途論,每像是鏡花水月,特別是出於台北高層之口。反之,立基於天下生民的領導力量,終能解決內戰,步上民族復興歷史正當性的軌道,從而使其政治必然性得道多助。這種“道”,取決於天下生民,由是而有相應的制度與決策,和最終的歷史定位。
斯人已逝,蓋棺論定。憶起年逾古稀的王應文(觀察者網注:國民黨中央委員、“中華渡海興台會”創始人兼理事長,堅決反對台獨,其父為一江山島國民黨軍最高指揮官王生明少將,戰歿於該島。)曾在一江山島制高點上祭告:“僅以薄酒,向於此灑下鮮血的國共將士致上無限追思與敬意。”超克內戰與個人恩仇的言語,莫過於此。他那非黃埔系國軍的父親王生明,被冠以“內戰英雄”稱謂,豈不是最諷刺的悲劇?遑論其麾下千餘名的老兵了。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撤台國軍底層老兵,儘管是“反動派”的一把刀,也曾像甲午軍人那樣揮向侵略祖國的敵人;後來又揮向自己的命運,而成為終生無處可告的傷痛。整個過程,他們無言,只能默默承受後人不及承受的歷史安排。現在,這把刀雖然已經鏽蝕殘破,雖然依舊無言,但它存在本身就等於在扎向藍綠媒合網織起來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