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伊協前副會長:一些人信奉瓦哈比是為讓政府難堪的消極抵抗
一位阿吉先生的宗教觀
口述/阿布杜熱依木•伊明阿吉 採訪整理/《鳳凰週刊》記者張弛
編者按:
81歲的維吾爾族老人阿布杜熱依木•伊明先生去過10次麥加。沙特尊稱朝覲超過7次的穆斯林為“阿吉先生”,因此阿布杜熱依木也被尊稱為“阿吉先生”。
阿布杜熱依木曾任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副會長,同時也是中東和伊斯蘭問題的研究專家。雖年至耄耋,阿布杜熱依木仍深切關注家鄉的局勢,在讀了近期《鳳凰週刊》的新疆系列報道後,不想再沉默,決定談談對宗教的諸多看法。

《鳳凰週刊》封面報道:一位阿吉先生的宗教觀
最新出版的《鳳凰週刊》封面故事《一位阿吉先生的宗教觀》中**,“阿吉先生”阿布杜熱依木針對不斷髮生的暴恐襲擊,表達了對新疆宗教極端思想的擔憂。他認為不少信奉瓦哈比派思想的人,並不是真的虔誠信仰者,而是為了讓政府難堪的一種消極抵抗。並呼籲官方更加信任宗教人士,以抵消極端思想的泛濫。此外,阿吉先生還回憶了上世紀50年代,新中國突破重重阻攔,以少數民族幹部為先導,主動開闢赴麥加朝覲通道的秘聞。**
引言:
阿布杜熱依木•伊明阿吉對《鳳凰週刊》記者談到,他認為新疆信奉瓦哈比派思想的人,並不是真的虔誠信仰者,而是為了讓政府難堪的一種消極抵抗。他倡導用宗教常識抵禦宗教極端思想,並希望重塑伊斯蘭教開創之初的價值觀——多元化、重視教育和開放市場。因為在今天新疆的維吾爾社會,這些價值觀正在悲劇性地遠去。
“有的年輕人也許不完全能夠理解我的話,覺得一個宗教人士不談宗教教義反而談起了政治民生,其實在任何時候,宗教都不僅僅只是宗教,它和一個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密不可分。…伊斯蘭教發展到現在,不能將自己隔絕於主流文明之外。活在當下,而精神回到中世紀,這沒有任何意義。”
正文:
“我已經退休了,本來不想出這個風頭,在媒體上公開發表自己的觀點,但現在極端思潮對新疆維吾爾社會的影響,太令人擔憂了。”
阿布杜熱依木·伊明阿吉,81歲。自1981年起,在中國伊斯蘭教協會(China Islamic Association)工作了20多年,退休前任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副會長、中東和伊斯蘭問題副研究員。雖年至耄耋,但仍深切關注新疆局勢,在讀了近期《鳳凰週刊》的新疆系列報道後,不想再沉默,決定談談自己的看法。
阿布杜熱依木20世紀60年代就在中東國家工作過,熟悉伊斯蘭國家的情況。沙特尊稱朝覲超過7次的穆斯林為“阿吉先生”,阿布杜熱依木去過10次麥加,因此被稱為“阿吉先生”。
阿布杜熱依木追憶了他兒時多彩的、國際化的喀什,表達了對今天新疆宗教極端思想的擔憂。他認為新疆信奉瓦哈比派思想的人,並不是真的虔誠信仰者,而是為了讓政府難堪的一種消極抵抗。他倡導用宗教常識抵禦宗教極端思想,並希望重塑伊斯蘭教開創之初的價值觀—多元化、重視教育和開放市場。因為在今天新疆的維吾爾社會,這些價值觀正在悲劇性地遠去。
7月29日,我在新聞報道中看到新疆喀什的莎車縣發生了有組織、有預謀的嚴重暴力恐怖事件。翌日,又驚聞艾提尕爾清真寺伊瑪目居瑪·塔伊爾大毛拉被暴徒殺害!感到非常氣憤和震驚!
我注意到這次暴力犯罪活動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事件發生在齋月結束、全世界穆斯林以喜悦的心情進行開齋節活動之際,在這樣的時刻進行殺人、放火等暴力犯罪活動,從伊斯蘭教教義來説,是罪上加罪的嚴重犯罪;二是此次事件正值嚴厲打擊暴力恐怖犯罪專項行動進行之際,從其頂風作案的行徑可以看出:暴力犯罪分子在熱愛生活、熱愛和平的羣眾中感到了孤立和絕望!
真主在《古蘭經》中説:你們不要違背真主的禁令而殺人。而暴力恐怖犯罪分子在開齋節吉慶的日子殺人、放火殘害羣眾,只能表明他們的殘暴違背伊斯蘭教教義,應當受到各民族穆斯林的嚴厲譴責!應當依據國家的法律給予嚴厲的打擊!
居瑪·塔伊爾大毛拉是虔誠的愛國宗教人士,為人非常謙和、平易近人,也是我們中國伊斯蘭教協會的副會長。因為居住地區的關係,我和他平時來往不多,但每次我去新疆或他來北京,也時常在一起談心。
居瑪·塔伊爾大毛拉是廣大信教羣眾與政府之間的橋樑,他畢生為穆斯林羣眾做了很多好事,因此,深受信教羣眾的尊重和愛戴。暴徒殺害他的目的是企圖挑撥愛國宗教人士與政府之間的關係,在羣眾中製造恐怖氣氛。
這一事件發生在我的故鄉喀什,當地人民羣眾所受到的暴力恐怖威脅,令我憂心忡忡。

2014年7月28日,喀什老城,一個維吾爾族男子正試戴一頂傳統帽子,以迎接即將到來的開齋節。
記憶中的多彩喀什無處尋找
1933年,我生在喀什,並在那裏長大。喀什全稱喀什噶爾,是絲綢之路上的要衝,當時特別國際化。很多小孩子的眼睛又黑又大,看上去更像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商鋪裏擺放着琳琅滿目來自中亞以及其他國家的商品,從衣料、日用品、各種器具和傢俱、家用小擺設,到糖、麪粉,甚至火柴。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外國人,一些留蘇回國的內地人也繞道這裏入境(東北入境通道當時被日軍切斷)。在喀什能夠聽到8種語言:維吾爾語、漢語、俄語、英語、瑞典語、法語、印地語和波斯語。
我們小孩子最喜歡到艾提尕爾廣場玩耍。特別是古爾邦節,整個喀什城的居民,還有附近農村的人,都會聚集到廣場一起跳舞。有錢人穿着做工精細的豔麗絲綢,男士們不論老幼貴賤,都戴着帽子、扎着腰帶,一個個昂首挺胸氣宇軒昂。女士們則濃妝豔抹,用植物奧斯瑪把眉毛塗得漆黑,還把眉毛從中間勾連在一起。當時的艾提尕爾廣場比現在大好幾倍,一些人在艾提尕爾清真寺門上的高台處打鼓、吹嗩吶,廣場上的人就跟着節奏跳舞。人們的舞姿緩慢而優雅,身體左搖右擺,雙臂伸展迴旋,長袖飄逸,喜歌善舞。
現在我眼睛一閉,腦海裏就會出現這些畫面。站在艾提尕爾清真寺的台階上,能清楚地看到廣場上熱鬧非凡的巴扎(維吾爾語,意為集市、農貿市場)。廣場中央,是一排排的水果攤,桃、杏、桑椹、葡萄,還有黃澄澄的無花果,滾圓碩大的西瓜以及各種甜瓜。甜瓜被攤主一切為二,桔紅色的瓜瓤讓人垂涎三尺。還有賣麻糖(內地俗稱“切糕”)的、賣冰水的。
廣場周圍的街道,有各種售賣單一種類商品的巴扎,帽子巴扎、印花布巴扎、銀匠巴扎、麪粉穀物巴扎等等。喀什的茶攤也很有名,當地人稱為“Chai-khana”,人們坐在那裏一邊喝茶,一邊聽着悦耳的當地音樂,還有的茶攤會提供説書表演。
但這種熱鬧的景象,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2013年古爾邦節時,我回過一趟喀什,想尋找兒時的記憶。但受當地剛剛發生的暴恐事件影響,整個艾提尕爾廣場空蕩蕩的,沒有了以往的喧囂,周邊的商鋪沒有一家開門。我感到特別傷心。
喀什甚至全新疆現在這種情況,已經是一種惡性循環。因為頻發的暴力恐怖事件,我感覺新疆吃虧很多,也落後很多。我看過有紀錄片裏講雲南、廣西、青海、寧夏還有西藏的少數民族羣眾,搞經濟作物種植、養殖,還有的搞“農家樂”旅遊,發財致富了,可我的家鄉彷彿與世隔絕了一般,依然貧困。
經濟的停滯孕育了不滿。面對市場化大潮的衝擊,南疆大量年輕人因為失業而焦躁不安,但又不願像父輩一樣在農村種地。交通的便捷,電視、網絡及社交媒體的出現,讓這些一度封閉的年輕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對美好生活的期許與嚮往,轉化為對現實的極度不滿,他們的靈魂無處安放,對伊斯蘭教的解讀也變得日益激進。
那些有極端思想的人,他們覺得就應該把“壓迫”他們、“搶佔”他們資源的卡菲爾(異教徒)趕走,不願意走的就殺掉。我認為維吾爾人想過上好日子,想解決就業問題,新疆必須要發展。可你老那麼殺人,誰還敢來投資?旅遊的人也不敢去。無辜的民眾也被綁架,新疆人無論出國還是到內地學習、工作、經商都不方便。
現在新疆有人宣揚一天不做5次禮拜的人不虔誠、甚至是“卡菲爾”的觀點就不對。我沒有看到《古蘭經》有一天必須做5次禮拜的規定,只要求信眾必須做禮拜,什麼時候禮拜、一天幾次是後來的教法學家規定的。
“你不讓我這樣,我偏要這樣”,現在新疆有人故意反着來,我覺得不過是一種消極反抗。過去我帶朝覲團去麥加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情況。有一個朝覲項目叫“打鬼”,就是扔石頭打鬼,我們主張要麼早上去,要麼晚上去。這樣做有兩點好處,一是避開人流高峯,二是避免太陽暴曬。因為沙特的太陽曬得厲害,很多年紀大的人吃不消中暑就暈倒了,但有一些人就非要中午去,還説這是《古蘭經》裏的規定。其實有沒有這個規定,他們根本就不清楚,都是道聽途説。

瓦哈比教派服飾
伊斯蘭傳統也在適應現代化
有的年輕人也許不完全能夠理解我的話,覺得一個宗教人士不談宗教教義反而談起了政治民生,其實在任何時候,宗教都不僅僅只是宗教,它和一個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密不可分,理解宗教教義不能忽視其歷史背景。就在1000年前,巴格達、大馬士革和開羅這些城市曾先後領先於西方世界。那時,伊斯蘭教意味着創新、開放與包容,其孕育出的阿拉伯文明一度引領了這個世界。當時各個阿拉伯帝國都是充滿了活力的超級大國,也是學術和貿易的指路明燈。
伊斯蘭教發展到現在,不能將自己隔絕於主流文明之外。活在當下,而精神回到中世紀,這沒有任何意義。伊斯蘭是阿拉伯語Al-Islam的音譯,原意為“順從”、“和平”,指順從和信仰宇宙獨一的最高主宰安拉及其意志,以求得兩世的和平與安寧。伊斯蘭教與佛教、基督教並稱世界三大宗教,其在阿拉伯半島的產生,正是半島各部落要求改革社會經濟狀況和實現政治統一的願望在意識形態上的反映。當時,穆罕默德順應了這一歷史發展需要,根據安拉的旨意創傳了伊斯蘭教,並在宗教革命的旗幟下,統一了阿拉伯半島,還建立了保衞新政權的武裝。
伊斯蘭教發展到現在,情況也差不多。國際伊斯蘭教組織經常會召開一些研討會,內容基本圍繞在科學技術發展日新月異的情況下、伊斯蘭教如何適應現代社會等議題,按中國人的話説就是如何“與時俱進”。這種會議我參加過不少,伊斯蘭教要發展,也必須要改革。我們要適應這個時代,適應現代化,而不是退回到中世紀。
在伊斯蘭國家,遇到一些牽涉到宗教問題的新情況時,一般會提請穆夫提進行教法裁決,由他負責對各類新問題、新案件的訴訟提出正式的法律意見,作為判決的依據。埃及、也門、阿曼等國設有國家級總穆夫提或大穆夫提,負責有關教法問題的解答,參與國家重大決策活動。地區性的穆夫提一般都參與重大法律決定,起一方領袖的作用。有的國家穆夫提還擔任國事政策顧問。
穆夫提進行教法裁決的領域涉及各個方面,大至當今尖端科學技術成果是否符合伊斯蘭教法,小至日常生活中的禮拜信仰中遇到的具體小問題如吃、穿、用等。比如,根據古老的教法規定,穆斯林一天要做5次禮拜,但是現代化的生活節奏怎麼適應?要靈活。禮拜時間可以推遲也可以提前,如果的確不方便按時做禮拜,過後補上也可以。
公室準備一個禮拜墊,時間到了一鋪就開始禮拜。埃及人比較虔誠,到禮拜時間,店主會把商店門一關去做禮拜,但工廠裏的工人就不行了,生產線的機器不能停,那些工人會跟中國同事打個招呼,讓別人幫他看着機器,自己就地禮拜。還有一部分穆斯林平時去不了清真寺,但主麻日的時候會去清真寺。
伊斯蘭教內部也有爭議,不同派別觀點不盡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其中改革派的觀點最為世俗化,他們認為,宗教也要適合現代社會的發展,而不應成為捆綁信眾的繩索。總部設在沙特的權威國際伊斯蘭教組織——世界伊斯蘭聯盟曾明確表態,宗教活動不能強迫,具體講就是怎麼方便怎麼做。
在沙特朝覲時,我見過很多根據客觀條件靈活變通的情況。比如,根據教法要求,禮拜時必須一排一排人挨着人,中間不能有空缺。但街道上有別的設施,這時就不能遵守這個規定。另外,禮拜的人都呆在陰涼處,烈日炙烤的地方也沒有人。
中國不是伊斯蘭國家,沒有穆夫提,但在伊協設置過一個類似機構叫教務指導委員會。通過教務指導委員會,中國伊斯蘭教的改革嘗試也一直在進行。比如,很多平時不禮拜的人,會在主麻日去清真寺,在哈提甫才帶領下做主麻日的禮拜。
宗教極端思想不只出現在中國,世界各國都有。雖然有極端思想的人總體上不多,但能量較大,用來煽動信教羣眾,更容易被接受。就因為這些人,伊斯蘭教的名聲也被敗壞掉了。新聞一出來,就是伊斯蘭極端主義,還有恐怖主義,所以新疆人尤其是漢族同志,看到周圍的人都穿起像阿拉伯人一樣的黑袍,會感到很害怕,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其實這種裝扮跟《古蘭經》有關。《古蘭經》裏説,女人在公共場合要遮住羞體,要跟男人有所區別,這樣大家知道你是一個婦女,公眾場合要尊重你,不用像男人一樣擠來擠去。但只是遮住羞體,並不是要把全身還有臉都包起來。
這雖然是《古蘭經》裏的規定,但只有在比較保守的伊斯蘭國家,婦女才會黑袍蒙面。沙特是國家規定,其他諸如約旦、伊拉克、阿富汗、伊朗也有,但都是文化層次較低、農村或者比較保守的婦女才會穿戴。在伊拉克工作的時候,我幾乎沒看到過城市婦女這樣穿戴。
新疆,尤其是南疆現在受這個影響很大,這就是瓦哈比派思想。瓦哈比在伊斯蘭四大教法學派中最為保守,雖然瓦哈比派與極端主義不能劃等號,但瓦哈比思想極易滋生極端思想。為什麼呢?其中一點,就是他們主張以《古蘭經》和《聖訓》作為衡量、判斷一切是非的標準,《古蘭經》裏有什麼就執行什麼,《聖訓》裏頭寫什麼就執行什麼,其他一律不能解釋。“除了安拉,連穆罕默德也不能崇拜,雖然他是先知,但他也是一個普通人。”在麥地那瓦哈比運動興起的時候,一些瓦哈比信徒曾將穆罕默德的墳墓夷為平地,還搶走了墳上的藝術品。
因為過於保守,瓦哈比思想在阿拉伯半島的傳播過程,並不順利。最初在很多部落都遭到抵制,一直到沙特部落。沙特家族的酋長覺得,這是個很強大的思想武器,有利於阿拉伯半島的統一大業,就接納並扶持其為國家教派。沙特當初選擇瓦哈比,純粹是出於意識形態考慮。
經相當世俗化,當時已埃及總統納賽爾為首的一些民族主義者認為,阿拉伯國家應該重新統一,聯合起來抵抗西方資本主義。不過,這引起了沙特王室的恐慌。原因是當時沙特的一個小王子跑到埃及投靠了納賽爾,聲稱要推翻沙特王室的統治,建立世俗化國家。以沙特國王費薩爾為首的這些伊斯蘭國家的統治者,為了捍衞自己的統治地位,就主張先實現統一伊斯蘭教,然後再實現阿拉伯的統一。這樣一來,瓦哈比又重新成為這些伊斯蘭國家控制意識形態的一種武器。
上世紀80年代,到麥加朝覲的一批新疆年輕人最先接觸到瓦哈比教派,之後便開始在新疆維吾爾社會大舉傳播。他們主張一切從簡,只崇拜真主,不喝酒、不抽煙、不唱歌、不舞蹈,也不穿華麗的衣服。他們還向信眾灌輸,只有瓦哈比思想才是正宗,其他都不正宗。因為這些人有一定知識,熟悉現代傳播方式,懂得收買人心,在信眾中頗有號召力。
這傳播一開始便遭到傳統伊斯蘭教派的抵制,因為這令阿訇經濟利益受損。比如,原來請阿訇要付錢,葬禮辦儀式還得給阿訇紅包,但現在這些人宣稱,為減輕穆斯林的負擔,一切費用全免,老百姓就很支持。比如,人去世40天后,按照伊斯蘭傳統要辦乃孜然儀式紀念亡人,現在這些人連這個也反對,標新立異,使傳統伊斯蘭教習俗遭遇衝擊。
瓦哈比是適合沙特的一種意識形態,包括捍衞沙特王室利益不受侵犯。即便世界伊斯蘭聯盟也不主張其他國家學習它的做法。現在沙特雖然主張走宗教道路,但也反對極端思想。因為在上世紀90年代塔利班執政時,沙特也深受極端與恐怖主義威脅。前幾年在利雅得,本地人生活水平、貧富差距大、失業率高,尤其是年輕人失業多,產生排外思想,還有人攻擊外國人住所,死了好多人。
各個國家都有一批這樣的人,他們從經濟發展中沒有得到好處,就到處鬧事。沙特也一樣,也有貧富分化,都是一些沒有得到好處的人。現在中亞很多國家都有這個問題,新疆有,內地也有,像甘肅、寧夏和雲南,但是內地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對抗,也不搞恐怖暴力。我感覺新疆信奉瓦哈比思想的人,也不是真的虔誠,而是為了讓政府難堪的一種消極抵抗,因為他們對官員有很多失望的地方。如果讓他們像沙特人一樣,把老祖宗的墳墓都平了,還要砍掉偷盜人的手足,他們也未必會同意。
逐步改革尊重習俗
我們現在針對哈提甫的宣講環節進行了一些改革。過去是用阿拉伯語講,特別是道德之類的內容,但很多中國穆斯林聽不懂阿拉伯語。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就專門出了一本書——《卧爾茲》,要求主麻日哈提甫的宣講必須按照《卧爾茲》來講。每月一個話題,12個月,就是十幾篇文章,比如愛國愛教、民族團結、反對分裂、互相幫助、善待父母、遠離毒品、發展經濟要與時俱進等。這是我們國家宗教方面的一個改革,也是一個進步。
但也有一些反對的聲音。主要是關於宣講的內容,認為以前哈提甫講什麼政府都不干涉,只要不煽動顛覆政權,而目前這些宣講內容“都是政治,是政府要求講的,不是本意,而清真寺裏不應該講政治”。一些人甚至稱呼這些清真寺裏的哈提甫和伊瑪目是“紅本”阿訇(被認為是親政府的宗教人士),試圖否定這種改革的嘗試,其實《古蘭經》裏有倡導愛國的內容。這就是一個矛盾,讓大家接受這種轉變也需要過程。
類似的矛盾在新疆還有很多。比如葬禮,在每一位穆斯林歸真的時候,一定要為他站“者納孜”(下葬前的一個儀式),替亡者在真主面前求贖饒,大概五六分鐘時間。這個儀式要在清真寺的院子裏舉行,但根據規定,黨員、國家公職人員是不能進清真寺的,因此很多少數民族幹部無法參加親人的葬禮,只能遠遠站在門口看。有的少數民族幹部告訴我,因為沒有參加父母親的葬禮,他們覺得一輩子心裏過不去。我説為什麼不進去?你應該進去。在南疆一些鄉村,我聽説甚至連這個儀式都不準辦。這不是純粹的宗教活動,而是一種習俗,新疆的很多問題都是這麼沉澱累積出來的。2013年新疆下發了11號文件(《關於進一步依法治理非法宗教活動、遏制宗教極端思想滲透工作的若干指導意見(試行)》),已經把這個規定改了。
還有穆斯林五大功課之一的齋戒,《古蘭經》裏説,齋月這一個月非常寶貴,等於平時的十幾個月。伊斯蘭國家對封齋要求比較嚴格,特別是沙特和有些國家,規定齋月期間的高級賓館一律都要封門。那裏絕大多數穆斯林都會在齋月封齋,但依然堅持上班,因為白天不能進食進水,晚上又要吃飯又要念經,工作效率自然不高。據我觀察,他們也靈活,有幾次我在伊拉克、摩洛哥路過一個咖啡館,雖然咖啡館前掛着一塊白布封着門,但我聞到了咖啡的香味。
新疆的情況有所不同,因為47個聚居民族並不全都信仰伊斯蘭教,加上生活節奏加快,打工潮又帶來大量不瞭解穆斯林風俗的內地人,矛盾和摩擦就會漸漸顯現。其實,對於一些正常的宗教活動,只要不影響社會正常秩序和他人的生活,應當給予靈活對待。當然,強迫別人封齋或者打着宗教旗號幹壞事的另當別論。
用宗教常識抵禦極端思潮
信教羣眾會被極端思想打動,是因為羣眾沒有基本的宗教常識,以為其他國家都是這樣。要發揚伊斯蘭教的優良傳統,避開這些消極因素,老百姓必須要有宗教常識。過去我們有點過於偏向唯物主義,搞得新疆很多人都沒有宗教常識了。以前家裏老人從小就告訴小孩這個對,那個不對,自然而然就訓導出來了,現在家裏的大人都不知道這些了。
我八九歲時,就開始跟着大人去清真寺禮拜。特別是放暑假的時候,如果你不去清真寺,人家會覺得你不是好孩子。街道上清真寺裏的伊瑪目,都有一種帶領他們完成宗教功課的意識,特別是對孩子,禮拜完了以後,伊瑪目會進行一些思想品德教育。比如,如果發現有人有偷盜行為、抽煙或者流裏流氣,就告誡説要注意,我們都是穆斯林。如果有人要結婚或者辦喪事,伊瑪目也會進行指導,講解程序。
像年輕人拿着煙捲走路的,以前在南疆根本看不到,認為抽煙是一件特別丟人的事情,如果實在想抽,就去沒人看見的地方抽。當然也有個別抽大麻的,而且這樣的人會比較受歧視,如果他家裏有什麼事,有亡人了,要辦個什麼手續,人家都不願意去,因為大家覺得他有不良習慣,不虔誠。
很多人不知道,做禮拜和唸經是兩回事,一些人也做禮拜,但未必會念經,這是要專門學習的。一個南疆人想要學習經文,只能跟着伊瑪目一段一段地學,反覆背,學會這一段才能再學下一段,都是阿拉伯語的。不過,伊瑪目不會具體解釋經文的意思,因為説錯了會得罪真主。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怎樣,我們小時候學校一個禮拜有四節宗教課,大概4個小時。主要是教學生背誦經文,都是禮拜時常用到的一些短句,相對簡單。我上的是盛世才當政時新疆政府開辦的學校。
當時喀什有專門的宗教學校,初、中、高級都有。初級課程是背誦經文,高級課程才會具體解釋經文的含義,因為《古蘭經》不是白話文,是古阿拉伯語。一個人即便懂阿拉伯語,也未必明白意思。想要在宗教方面繼續深造,就要到土耳其、印度、中亞的布哈拉伊斯蘭經學院、埃及的艾資哈爾大學等高等宗教學府學習。
以前有人曾經建議,為避免宗教知識的傳承斷檔,可以考慮在學校開設相關課程普及常識。最近我聽説,從今年開始,新疆將在全疆範圍內的大學進行試點,將《宗教常識讀本》作為地方課程來上。不光伊斯蘭教,還包括其他各種宗教。
我覺得,這是一個有益的嘗試。像伊斯蘭教的念、禮、齋、課、朝五大功課,還有不牽涉政治、法律的一些宗教活動,可以允許。不要動不動就這個不能,那個不行。
信任愛國宗教人士
但現在完全不是這種情況了。我聽説,有人想去朝覲,但拿指標需要花錢,辦簽證、辦護照,專門就有一批人説我給你辦,辦好以後還要花錢。官員貪腐、貧富差距、發展機會不均等,諸如此類像內地一樣的社會不公現象多了以後,他們會覺得整個社會都是腐敗的,需要重建,才能回到原來那種比較公平的時代。這也是《古蘭經》裏的説法,要重建就需要“遷徙”。
遷徙是什麼意思呢?當初穆罕默德接到安拉的啓示,讓他傳播伊斯蘭教,但遭到其所在的古來什部落貴族的反對。因為伊斯蘭教是一神教,而古來什部落是多神崇拜。古來什一些貴族聯合起來,要殺害穆罕默德。為了避禍,穆罕默德帶一部分信徒遷到麥地那。到麥地那以後,伊斯蘭教就發展起來了,因為麥地那的人很容易便接受了伊斯蘭教的教義。
為什麼現在這些人要遷徙呢?因為有些人認為在麥加穆罕默德受到壓迫、受到打擊,後來到了麥地那以後,伊斯蘭教就繁榮起來了,所以他們認為現在也要遷徙,一直遷到有發展空間的地方去,這樣才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昆明“3·01”暴恐事件中在火車站殺人的暴徒、前年和田劫機到境外參加“聖戰”的人,都是為了遷徙。受到境外極端思想的影響,“我們要從頭來,然後像穆罕默德一樣,然後慢慢做起來”。他們為什麼那麼堅決,那些國外的視頻給他們講,如果在遷徙當中死了,到那個世界也會享福,但有宗教常識的人會知道這種説法是荒謬的。
遺憾的是,現在很多官員都不瞭解這些,包括維吾爾族官員。我聽説有的幹部為了表現自己立場堅決,甚至向政府建議沒收《古蘭經》。有個已經過世的大阿訇曾對我説,現在我們宗教界夾在中間了,一邊是政府,一邊是羣眾。羣眾對我們不滿意,説你為什麼不向政府反映我們的意見,但我們一反映,又有人覺得我們有問題。還有人見到我直掉眼淚,説幹部不尊重他們,甚至還罵過他們,後來參加一些討論會提建議的時候,很多宗教人士都不説話。
要徹底從根源解決問題,一定要信任並充分發揮宗教界愛國人士的作用,通過中國伊協教務指導委員會加強解經工作,向信眾講明宗教活動的“合法”與“非法”界線,駁斥“聖戰殉教進天堂”的謬論,遏制宗教極端主義蔓延。伊協的精力在內地,對於新疆以及維吾爾族很少涉及。前不久,中國伊斯蘭教協會的網站有了維吾爾語版本,這是一個可喜的進步。
新疆,尤其是南疆的長治久安,離不開維吾爾人的參與。現在,在暴力和恐怖的強刺激下,越來越多的維吾爾知識分子開始發聲,他們是能同大多數阿拉伯遜尼派穆斯林達成共識的遜尼派世俗化穆斯林,外界需要他們的聲音。
多元化、重視教育和開放市場——這些都曾是伊斯蘭教開創之初的價值觀,但在今天新疆的維吾爾社會,這些價值觀正在悲劇性地遠去。永遠不要忘記,教育是基礎,它曾讓阿拉伯人在醫學、數學、建築和天文等方面領先於世界,而開放的市場則讓他們變得富有。和鼎盛時期的喀什一樣,阿拉伯世界也曾是國際化的天堂,在那裏,猶太人、基督徒以及眾多派別的穆斯林齊聚一堂。正是這種包容,才孕育出了創新和文明。
習近平主席前段時間在新疆考察時的講話和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精神,我都非常贊同。這些措施如果能夠真正落實,新疆問題會迎刃而解。民族團結不是一個口號,也不是“握握手、擁擁抱,送袋米麪和清油”就能實現。“讓羣眾有事幹、有錢掙、有盼頭”,“相互尊重,相互包容”,這是習主席在新疆考察時説的,我覺得這是解決新疆問題的根本舉措,也是民族團結的真正基礎。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都有一個慣性,新疆問題積弊日久,現在只能一點點逐步解決。持懷疑態度的人轉變思想有個過程,既然方向是對的,就一定要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