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解答英國衞報的十九個問題:福山不再是福山主義者
英國《衞報》10月8日在網上邀請讀者向哲學家齊澤克提出問題,網友們提出的問題五花八門,從共產主義到冥想,從貓到詩歌,再從福山到全球化,看齊澤克是如何一一回應的。
1、【關於歷史的終結】
問:歷史的終結,或者如你某些時候所説的福山主義,是一個在你很多政治著作中出現過的概念。你認為這個時代在歷史上的獨一無二特點是什麼?你又如何理解“終結”的?“終結”意味着想象力的失敗嗎?是由於20世紀中期左派在其頂峯的失敗麼?又或者你認為是資本主義在生產關係層次上發生的系統改變,單純是使用某個不常見的術語呢?
齊澤克:我記得當福山出版《歷史的終結》時,對他的嘲弄十分流行。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福山主義者。甚至當時的左派,大部分的左派,都沒有提出基本問題,關於資本主義未來狀態的重大問題。他們只是嘗試去塑造更加正義的現存體系。以及更加富有效率的現存體系。我認為今天的重大問題是:這足夠嗎?很明顯,常識告訴我們,我們人類,我們所有人,正在接近一系列潛在的災難性問題和對抗。生態危機,財政危機以及如何克服這一危機,知識產權,誰將控制生物遺傳技術,特別是我們社會中新形式的種族隔離。人們説我們的社會正在步入全球化:柏林牆倒塌了。是的,但新的隔離牆正在各處修建,甚至在字面的意義上被修建。美國和墨西哥,以色列和西岸,等等。
這裏我想引用一個我很欣賞的右派哲學家,德國的彼得·斯洛特迪克。他對全球化做了個很睿智的觀察。他説全球化並不意味着我們處在一個全球社會里,他説全球同時意味着穹頂意義上的球形,把我們分組與他人區分開來。他指的可能是電影《極樂世界》裏的情景,在那裏特權精英生活在一個保護性的球形艙裏。而這種情況在今天越來越多。到拉美去看看:那裏有好萊塢、聖塔莫妮卡和英格爾伍德象徵性的圓頂建築,如果你有特權,那麼你理性上知道存在貧民窟,但你並不會真正看到貧民窟。你只會在暴亂、抗議和爆炸時才意識到貧民窟的存在。
所以福山的問題是:從長遠看,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能解決這些問題嗎?**我認為,不幸的是,並不能。十分有趣的是,甚至福山他自己也不再是個福山主義者,他承認《歷史的終結》過時了。所以這就是今天的問題,如何去想象另一種選擇。甚至好萊塢都知道什麼在等着我們,如果一切就像我們現在一樣繼續,那就是一個新的種族隔離的世界。《**飢餓遊戲》、《極樂世界》等等。但該怎麼辦呢?這仍然是個問題。我這裏沒有簡單的解決辦法。

福山不再是福山主義者。
2、【關於共產主義】
問:你一直在捍衞列寧和共產主義,批判資本主義、國家和自由主義。但你拒絕全世界工人階級的革命潛力……為什麼?
齊澤克:首先,我不是捍衞列寧。我只是説十月革命是一個真正的解放事件。但同時我很清楚,斯大林主義從一開始就是內嵌在十月革命中的可能性。其次,我不只是批判自由主義。我非常欣賞自由主義所討論的自由。我不是在重複舊的偽馬克思主義觀點,關於我們只有形式自由,而是真正的自由。形式很重要。當我們有了形式自由,我們才能意識到這一自由的有限性。關於誰可能成為今天改變的中介這個問題很直接。這個中介不再是傳統的工人階級。因為要成為一個傳統的工人階級,我必須被一家大工廠或公司僱傭並擁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好的,我被剝削了,但是以一種穩定的方式。這在今天幾乎是一種特權。那些一直失業的人呢?那些工作不穩定的工人呢?那些生活在我們穹頂之外的人呢,那些生活在我們世界之外的人呢?所以我認為唯一可能改變的中介是聯合所有這些無依無靠的人、被邊緣化的人等等。非法移民工人、不穩定的被僱傭者,這些生活在生態威脅之下的人,我們的任務就是用某種方式加入這些多元的主體。再也沒有馬克思主義的目的論來確保成功。或許我們將繼續,但最終停滯在某個新的種族主義噩夢中。但儘管如此我不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我認為力量只來自於承認失敗,或者我們所在的危機的嚴重程度。最後,我們必須意識到,20世紀結束了。所有20世紀關於資本主義的答案都不再發揮作用了。對於斯大林主義的共產主義,最大的諷刺是直到今天共產黨仍在掌權,他們是最有效的資本主義管理者。
不幸的是,我認為社會民主主義福利國家的時代結束了,只有在強大的國家裏它才可能實現。但今天在全球無代價的資本流動下,對於民族國家來説不再可能確保普遍的福利。然後正如我所説的,我認為訴求於基層民主不再有效。
但這並非全部真相。有很多跡象表明新事物是可能的。我用一個例子加以總結。免費下載。難道在這一塊我們不是進入了共產主義嗎?甚至DVD都在消失。我認為資本主義將無法整合所謂的知識產權。知識成果在本質上就是共產主義的,能夠免費的傳播。這一產品的免費獲取已經為我們打開了一個非資本主義的領域,即使這是最先進資本主義的產物。讓我們再一次去尋找跡象。有很多替代的跡象。我們只需要有耐心和等待。我們應當行動,但不是以舊的馬克思主義方式,把我們當初歷史必然性的工具。我們應當參與所有的鬥爭,在這裏反對性別歧視,在那裏反對種族歧視,等等。但我們應當開放對風險的意識。在政治活動中總是有一個謎存在。你認為你參與到一個偉大的進程,沒有任何東西超出其外。但常常是你只是滿足了一個小小的需求,並且如果你堅持下去,一切都會被改變。我們不能提前掌握我們行動的後果。我們應當行動起來,保持我們思想的開放性。
所以讓我用一個來自拿破崙的軍事名言結束吧:進攻,然後我們將看到。這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
3、【關於無政府主義】
問:你為何對於無政府——共產主義很反感?你願意信仰無產階級專政嗎?
齊澤克:提到無政府共產主義,可能意味着非代表的直接民主,在地方一級,人民直接參與解決自己的問題。我認為這很好,但是這無法解決全球問題。首先,我們以委內瑞拉為例,他們試圖推行基層民主,但是這一計劃的必需條件是一個強力的專制領袖。草根運動總是存在這一問題。他們在某一程度上確實做得很好,但你無法更進一步,而當下我的問題是如何走得更遠。我們所需要的是做出是重大決定、行動等等。例如為了應對生態威脅,僅僅在社區組織資源回收等等是不夠的。我們需要從長遠出發對整個工業文明進行徹底的重組。
4、【關於《二十一世紀資本論》】
問:齊澤克如何看托馬斯·皮克迪關於全球範圍收取累進税以減少不平等的觀點?齊澤克是否認為對於左派來説,這是一個有效的和值得嘗試的目標,或者不過是浪費時間?
齊澤克:就像所有人一樣,我當然欣賞皮克迪的著作。但我認為他的解決方案,提高對富人的税收,是烏托邦。為什麼呢?有兩個原因。首先,皮克迪非常清楚這一點。他認為資本主義是唯一有效的系統。所以他希望保留資本主義的系統,而僅僅通過高税收來使其更加正義。我認為在今天的全球資本主義你做不到這點。因此就需要某種全球政府能夠普遍地提高税負。但如果我們有了全球政府,激進左翼就勝利了。然後我們就不需要再生活在這個資本主義世界了。所以皮克迪的解決方案實際上假定我們已經取得了勝利。

如果皮克提勝利了,那激進左翼也勝利了。
其次,讓我們假設,即使某些社會民主主義政府實行了高税率,為了維持這一政策就必須引進其他改變。你不能僅僅提高税率,而同時保持現在的資本主義。這裏我看到了問題所在。我更多地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不僅僅對皮克迪,同樣對於保羅·克魯格曼、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等人。是的,我們應當從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出發,但我們同樣應該知道這不過是開始。問題是下一步怎麼辦。必須有更為嚴厲的措施。
5、【關於巴勒斯坦問題】
問:對以色列的學術抵制正義嗎?你支持抵制嗎?
齊澤克:我支持學術抵制,但僅僅是對以色列國家機構的抵制。對於以色列的抵制意味着不訪問它,但不包括不接觸以色列的人民,我完全反對這種抵制。原因是雙重的。首先,最近在歐洲有新一波的反猶主義。例如在匈牙利、斯洛伐克、波蘭等國家。所以對於一個記得大屠殺的歐洲人來説,任何對猶太人的抵制都會給我們帶來可怕的記憶。我們這是在玩火。
但儘管如此,我支持抵制、BDS(撤資和制裁)以及其他這類活動的原因在於,這是對於支持巴勒斯坦人和促使猶太人對於復國主義批判的常規進程。這種團結是至關重要的。一旦我們放棄了這種團結,説哦不,以色列太壞了我們應當直接反對以色列,我們就該死了。我的生命就結束了。
另一件事也很重要,人們卻往往忘記了:抵制是一種非暴力的措施。抵制比恐怖主義好,比炸彈好。因此,儘管我絕對站在巴勒斯坦一方,我認為我們應當十分小心讓巴勒斯坦的抵抗成為現代解放進程的一部分。沒有這一點,我們就迷失方向了。
6、【關於現代藝術】
問:斯特拉文斯基還是勳伯格?
齊澤克:當然,這個問題可能涉及阿多諾關於新音樂哲學的著作。我完全同意阿多諾的觀點。我反對斯特拉文斯基,贊同勳伯格。我認為當我們在藝術上取得突破時,就像勳伯格那樣,總是會伴隨着一個像斯特拉文斯基那樣的角色。試圖重新將這一突破正常化。切斷突破的顛覆性環節。我還認為這一情況對於其他藝術也試用,例如,在現代繪畫中,就是畢加索VS布拉克。我認為畢加索就是繪畫界的斯特拉文斯基,採用他的折衷主義,而喬治·布拉克是徹底的現代禁慾主義。甚至在文學領域,雖然這個比喻不太完美,但我仍想説的是喬伊斯VS貝克特。我認為喬伊斯對於自己的作品太自大了。對於這種百科全書的方法太自命不凡了,就像在《芬尼根守靈夜》中使用所有的語言;對我來説真正的天才是塞繆爾·貝克特。如果我來選擇20世紀的一部小説,我會選《無名氏》。我認為三個20世紀最棒的文學大師是貝克特、卡夫卡和俄羅斯的安德烈·普拉託諾夫。如果你把三個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我願意把其他所有書都燒掉只留下這三個人的書。我認為甚至很多極具現代主義的寫作是被高估的。例如,如果我要在弗吉尼亞·伍爾夫和達夫妮·杜穆裏埃中做出選擇的話,我會立即選擇杜穆裏埃。我們不應當害怕承認這一點。
7、【關於智慧】
問:你似乎認可彼得·斯勞特戴克關於當代犬儒主義的觀點。你是否同意他關於“回到犬儒”的論點,認為應當更符合古希臘犬儒主義哲學,以作為當代犬儒主義的補救措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古希臘犬儒主義又是什麼樣的呢?
同時,奧斯卡·王爾德的《社會主義下人的靈魂》對你有多大影響?這是我最愛讀的書,我看到你在《先是悲劇,再是鬧劇》中直接引用了該書。我甚至因為這一原因閲讀了你的同名著作。
你是否認為現代哲學是否已經完全脱離了對智慧的愛/追求,像古希臘人所理解的那樣?是否都是些理論而沒有任何應用,就像尼采、馬克思和維特根斯坦所指出那樣?你如何理解對智慧的愛?現代思想是否可以並且應當創造一種情景,使人們認識到他們需要理性來關懷人類?
最後,我是一個年輕的美國哲學家,反對資本主義、民主制或者其他美國式生活的主導範式。我感到自己很悲慘。我一直痛苦着,感到強烈的痛苦,因為被迫生活於這個——正如你所説的——“寬容的集權主義”國家。你有什麼對於像我這樣的人的建議麼,關於如何尋找更好生活方式的建議?
我是你的忠實粉絲,當然我認識到這可能導致你鄙視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總是對你的努力鼓舞不停,並希望你在世界上取得成功——當然你已經取得了如此多的成就。
齊澤克:我認為是的,現代哲學已經擺脱了對智慧的追求,同時我認為這是最好的事。智慧基本上就是循規蹈矩的愚蠢表現。智慧最好的體現就是箴言,通過箴言你可以判斷一切事物。如果你冒險並且成功了,就可以有一個相關的箴言。如果你失敗了,你就有了另一個箴言,就像在我們的語言中:你不能頂風尿尿。這就是智慧。關於智慧最終的教訓就是不要去過多的嘗試,不要定太高的目標,一切將終歸塵土。但我想到了基督教的例子,我將自己定性為一個無神論基督徒,基督教不是智慧。從智慧的標準看,這是瘋狂的。是希求某個根本性的斷裂發生,我們將得救,等等。所以我認為今天所有的智慧,通常是新時代的智慧,儘管他們裝作是幫助我們避免危機,但只會加重危機。智慧是我們今天敵人的名字之一。
8、【關於哲學的未來】
問:什麼是哲學的未來——無論是在學術界還是在所謂的“集體意識”的意義上?
齊澤克:我認為哲學將變得比以往更加重要,哪怕是對於所謂的“普通人”。為何如此?今天資本主義難於想象的社會變動,以及科學和技術的突破,巨大地改變了我們的境況,以至於舊道德和宗教系統不再發揮作用。想一想生物干預技術,甚至可以改變你的性格,改變你靈魂的運作方式。這在故去的倫理學看來甚至是不可能的,也就意味着我們都必須對此加以思考。我們必須做出決斷。我們不能依靠古老的宗教或道德公式。例如:你是贊同還是反對生物干預技術?為了做出決定、選擇離場,你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將問題含蓄地表達為:我是否擁有自由意志?我真的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麼?等等。所以我認為21世紀將是哲學的世紀。
9、【關於伊斯蘭教】
問:齊澤克教授。你對本週美國關於伊斯蘭的討論如何看,討論的話題有伊斯蘭對於西方“威脅”的實質,以及這一威脅是否不僅包括激進的聖戰分子,還包括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話——温和的伊斯蘭教教徒,他們被認為暗中支持聖戰分子或者至少不反對聖戰分子的信仰和意圖,進而還支持在社會上對女性的壓迫,包括性壓迫。《古蘭經》和多數伊斯蘭教信徒似乎都支持對丹麥漫畫家進行審查和刑罰,還有對於“變節者”的死刑。有人主張伊斯蘭教“就是萬惡之源”。你會在何種情況下同意這一説法嗎?謝謝你!
齊澤克:首先關於對歐洲的威脅。真正對歐洲的威脅不是外部的。例如伊斯蘭教或其他外部的敵人,而是來自歐洲內部的。真正的威脅是為了保護歐洲而反移民的民粹主義,它們拒絕了真正值得為之戰鬥的歐洲遺產。至於伊斯蘭教,我認為正如同其他宗教一樣,所有的宗教都不過是投機取巧。宗教的創始人往往告誡一些關於愛與寬容的偉大教誨,但此後只不過為了宗教自己的安危,他們就補充了殺害那些不信仰宗教人的權利。就像基督説的,愛你的鄰人,但此後他又説我來不是帶來和平,而是叫世上起刀兵。所以非常清楚,我完全反對今天的穆斯林原教旨主義。
10、【關於英國騷亂】
問:為什麼你對英國暴亂產生如此的誤會呢?為何不能把這些暴徒對街道和商店一晚上的控制看成是政治的?或許不符合你的模式,但是……
齊澤克:提問裏説,為什麼這些暴徒不能控制街道至少一個晚上?這的確是一個針對我的問題。我認為發生這種狂歡式的起義很容易,持續很短的時間,然後稍晚就恢復正常了。對於一個革命或起義成功的衡量,就是第二天發生了什麼。當事情回覆正常後,普通人如何看待這些變化的?這是為何我不喜歡嘉年華的緣故。我喜歡秩序與紀律。我喜歡日常生活中的改變,我不喜歡發生某個狂歡,然後我們又回到腐敗的日常生活中天真地回憶那一刻。這就是我在英國暴亂中沒看到的東西。哪怕是一個最小的場景。説句不好聽的,如果我是某個資產階級秘密組織的成員,試圖去詆譭左派,我就會組織和資助這樣的騷亂。
11、【關於慾望】
問:親愛的斯拉沃熱,你對拉康關於慾望的目的是再生產自身的觀點做了重新闡釋,這一闡釋與叔本華的意志理論有何區別,後者在你的作品中一直缺席着。進而鑑於這一觀點,我們如何才能反對阿多諾關於地球上沒有容納所有人慾望空間的觀點,我們似乎正在規劃耗盡整個自然世界,並目睹着有限資源和無限的躁動人們的可怕衝突。最後謝謝你的工作。
齊澤克:我看不出在叔本華與拉康之間有什麼連續性。我認為叔本華是處在理性生命哲學的開端,與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沒有什麼聯繫。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是理性的、 鉸鏈的和結構的,正如語言一樣。叔本華的驅動力是生命驅動,而弗洛伊德那裏是死亡驅動。在生與死的對立間,我站在死一邊。這就是為何我十分喜愛馮·特里爾的《憂鬱症》——所有地球的生命都消失了,所以我認為這是一部有着圓滿結局的電影。
12、【關於快樂】
問:現在快樂重要麼?我們怎樣才能快樂呢?你能給出些步驟的建議麼?
齊澤克:快樂從來不重要。問題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使我們快樂的並不是獲得我們想要的。而是去夢想我們想要的。快樂是留給機會主義者的。所以我認為唯一能得到深刻滿足的生活是一種永恆鬥爭的生活,特別是與自己鬥爭。我們都記得戈登·蓋柯,由邁克爾·道格拉斯在《華爾街》中扮演的角色。他説過,只有弱者才需要早餐,或者就是需要朋友給你買一隻狗,我想我們對於快樂應該説些類似的話。如果你想保持快樂,那麼就保持愚蠢吧。真正的大師從不快樂;快樂只是奴隸的一種。
13、【關於貓】
問:你覺得我們可以從貓那裏學習到什麼,如果能學到什麼的話?
齊澤克:沒有什麼。我喜歡在陌生領域中尋找階級鬥爭。例如在經典的好萊塢電影中就很清楚,吸血鬼夫婦和殭屍就指向階級鬥爭。吸血鬼們很有錢,他們住在我們中間。殭屍都是窮人、活死人、醜陋的、愚蠢的、從外面進攻我們。對於貓和狗也是一樣。貓很懶、邪惡、剝削我們,狗則是忠誠的、努力工作的,所以如果我在政府裏,我一定對養貓收税,收很重的税。
14、【關於政治無聊症】
問:我很興趣你會如何描述無聊狀態。現在大量的人們宣稱他們對於政治(也就是自由民主政治——我們所擁有的政治)感到無聊、或是厭倦或是其他形式矛盾心理的表達,這是否暗示了某種不同於憤世嫉俗的內容(不論你是如何界定這一情形的)?
齊澤克:我認為無聊是每一個真正行動的開始。克爾凱郭爾,我最喜歡的思想家之一,寫道:正是由於無聊,對孤獨的無聊,上帝才創造了世界。然後亞當感到無聊,所以上帝創造了夏娃。然後孤獨的人們感到無聊,他們創造了社會。然後我們,歐洲人感到無聊,開始了殖民。現在我們對我們地球感到無聊,我們要到太空旅行。無聊為新的事業開闢了空間。沒有無聊,就沒有創造力。如果你不無聊,你只是愚蠢地享受你當前的境況。
15、【關於艾茵·蘭德】
問:您認為艾茵·蘭德(或譯為安·蘭德)的客觀主義哲學,特別是她關於利己主義倫理學和自由放任資本主義的思想應當在西方世界得到更廣泛的接受麼?

艾茵·蘭德將資本主義統治的核心秘密公之於眾
齊澤克:我得説我很欣賞艾茵·蘭德。當然,我完全不同意她的觀點。我所喜歡她的是被我叫做正統性的東西,所有的統治意識形態只有在不提及自身的情況下才能順利運作。就像今天沒有任何一個資本主義者會説:自我中心是好的。他們試圖去用為了集體利益的倫理學來掩蓋它,但是艾茵·蘭德坦誠到底。她對於資本主義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梅爾布朗斯對天主教所扮演的角色,或者像克萊斯特對於德國軍國主義所扮演的角色。他們對於統治意識形態來説都是很尷尬的。這主要是由於他們將統治的核心秘密公之於眾。
16、【冥想問題】
問:感謝齊澤克教授花時間來做這個訪談。第一個問題:作為你是什麼樣的?第二個問題:你對於禪怎麼看?第三個問題:你對於冥想,特別是其與科學研究的關係怎麼看?如果你並不依靠冥想來探索研究,那又是為什麼呢?禪宗有個説法,如果你感覺找不出20分鐘來冥想,那麼你應當花兩倍的時間來冥想。
齊澤克:我不知道成為我是什麼樣的,因為我不是我自己。我做所有的工作來逃避自己。我不相信看透自己。如果你去嘗試看透自己,你只能看到一堆大便。我認為我們所應該做的是把我們自己從自己那裏扔出去。真理不在我們內部深處。真相在外部。
關於禪,這也是我與禪宗的倫理學分歧的原因。在今天,禪宗的所謂領悟不過是告訴我們不要將自己拋進現實,讓我們不要太過於依賴塵世的對象。因為外部現實不過是表象的流動。我卻認為恰恰相反,我們應當徹底把自己依附於塵世的對象。如果你寫一部書,就忘掉其他的一切,把自己投入進去。如果你在戀愛,就一路到頭,為了愛的對象犧牲一切。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今天不在希望墜入愛河的原因。我們希望愛能得到控制,就像安全的性愛一樣。但是對於愛,我所喜歡的部分恰恰是墮落。只有在墮落的時候我才感受到自己活着。而這又回到了歷史的開頭:我認為黑格爾就已經知道了,亞當的墮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成就、最偉大的事件。
17、【詩歌問題】
問:親愛的齊澤克先生,詩歌死了麼?如果死了,什麼殺死了它?如果死了,能復活它麼?在這個提法中,詩歌成了一個輪椅上的殭屍。這樣的表達不好。有什麼能夠扭轉詩歌自知必將到來的死亡? Bhanu Kapil
齊澤克:詩歌沒有死,但它受了很重的傷,並且深感內疚與責任深重。我越是去尋找現代種族清洗的起源,我就越是發現有詩人為之做了準備工作:不論在波斯尼亞、盧旺達還是其他地方。斯蒂芬·温伯格説你需要某種類似於宗教的東西讓好人去做壞事。我認為詩歌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通過其強大的狂喜願景,可以遮蔽住你真實行為的殘酷。所以當柏拉圖在城邦裏禁止詩人時,他是正確的。
18、【維基解密問題】
問:網上對新聞的管控戰爭仍在繼續,當前的勝者是國家與大企業的實權精英,進而他們的歷史敍事就成為了今天被廣泛接受的現實。那麼對於恢復民眾關於現實真實視角的信心,維基解密以及其他解密網站能發揮多大的重要性?
齊澤克:我認為維基解密最近所披露的,所謂的Disa(美國國防信息系統局)秘密協議,十分重要。這一揭秘展示了我們如何體驗着自己的自由生活,例如你可以閲讀你想讀的書,你的愛情生活屬於你自己,你可以投資到你想要的領域,但同時這些自由的選擇都發生在一個越來越模糊和失去控制的框架內部。我想,我們越是享受着作為個體的自由,就越是受到複雜的社會網絡控制。而這就是解密網站的作用。現在讓我跟精確地表述:我很清楚我們懷疑自己能從他們那學到什麼,因為基本上我們並沒有學到太多新的東西。但是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我們更喜歡去忽略這些。我希望這些揭秘遠離我的視線。維基解密最大的成就,就是我們普通人無法再去偽裝我們不知道真相了。
19、【蘇格蘭公投問題】
問:斯拉沃熱,你好!我非常喜歡你昨天晚上關於西方自由所説的內容。我知道你喜歡討論全球的主題,但是現在英國有個真正發生改變的契機——蘇格蘭公投。它可能變得更好或更糟,但人們至少可以想象某種不可能的前景:某種激進的、難於界定的、新自由主義的替代品。從後南斯拉夫的視角看,你是否認為左派的意願依靠於公民的民族主義上是解放(正如我們很多人所感覺的那樣)還是束縛?你昨晚重申資本主義的問題是全球性的。那麼你認為其解決方案是全球的還是局部的?

蘇格蘭公投:Yes or No?!
齊澤克:我知道在左派內部有着分歧,一方認為我們必須依靠地區性的抵抗,一方則認為出路必須是全球性的。我明確站在後者一邊。現實的出路必須比資本主義更加全球化。地方的抵抗文化完滿地契合了世界資本主義,只是幫助當地人民更好地適應全球資本主義。舉一個例子:印度新的總理,穆迪,他希望印度更加徹底地擁抱全球資本主義,他同時是一個印度民族主義者。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一悖論。
(本文由觀察者網專欄作者、中國政法大學馬哲碩士趙超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