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清:職業羣體利益分化,不是階級鬥爭
當代各國政權的專政職能都在普遍弱化,服務職能、管理職能普遍提高。馬克思講過,作為階級統治工具的國家機器終究會消滅。這句話被很多人引用,但多數人沒有注意到,國家消滅並不是政府消滅,就是變成了管理、服務的職能了。馬克思的意思是,國家消滅以後,政府對物的管理代替對人的統治。延伸一下,這就是説,一個國家經濟發展到特定階段以後,社會無限分工,各種不同的職業羣體之間的利益既有對立又有統一,而以統一為主。每個人都在分工體系內,不同職業構成不同職業階層,不同階層之間確實有利益之間的衝突。在農業集團當中的,他要農產品價格高一點,城市的消費者希望價格低一點。這就是利益衝突。但在這種利益衝突背後隱藏着統一,因為社會是一個有機整體。不光是不同的職業羣體之間有利益衝突,不同區域之間也會有利益分化。一個區域可能以生產糧食為主,另一個可能以工業為主,那麼,和工業產品相比,農業產品可能會吃虧一點。這時候國家如何來保護農產區的利益?這就需要統籌、協調。那麼在這個情況下,國家承擔了協調、管理和服務職能,所以管理和服務職能在所有的現代國家裏面都開始發達。而鎮壓職能,就是一個階級對另外一個階級的鎮壓,全世界都普遍弱化了。中國已經到了這個時代了,國家的專政職能已經消失了,服務管理的職能應該提高了。在管理當中的監察職能,這是必須的,所以都用法律來處理問題。如果你侵犯了社會,他就會起訴你。

隨着生產力水平提高,剝削逐步消除,階級鬥爭也逐漸消失了。
為什麼會有階級鬥爭?是因為生產力還不發達,剩餘很少,不同階級為了能夠多分到一點剩餘,就會進行激烈的鬥爭。通俗一點説,也就是僧多粥少的時候,就會有階級鬥爭。隨着剩餘的逐步增加,政治形態也會隨之變化。最少的時候就是奴隸制,多一點是封建制,再寬一點就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工業化發展到這個現在階段,生產力水平普遍提高,這時候剝削就可以消除了。因為他不需要剝削你,就能夠通過社會分工獲得足夠多的剩餘。所以鎮壓職能就逐步消失了,管理、服務、協調的職能提高。這時候,刑事案件都不是階級鬥爭,是作為個體與小羣體的反社會行為,用刑事法律就可以處理他們。同時,這時候的國家的職能、軍隊的職能主要是對外。對內,如果是小羣體反社會,用武警來處理,個別人用警察來對付,都不列入在階級鬥爭。
這個問題我考慮好久了。解放初,農民那麼窮,農民要佔據百分之九十以上,國家把地主階級消滅了,把土地分了,就等於把地租分給農民了。但這時候國家徵收的税,還不夠養活城裏人,怎麼辦?問農民多要一點。税率太高,農民受不了,所以蘇聯曾有一段時間是掠奪農民,剝奪富農。中國沒有這麼作,而是把它組織起來,用一個隱蔽的方式來剝奪農民。這就是工農業剪刀差,中國就是用這個方式完成了工業化的資本積累。但這個積累過程,是個特殊的積累過程,不是通過一個資產階級來完成積累,而是通過一個官僚體系來積累。這時候問題就產生了,如果這個官僚體系在這個過程裏追求自己的特權,怎麼辦?這就是毛澤東在建國後反覆強調反對官僚特權的原因。這個積累過程一直到2004 年才結束,所以國家取消了農民負擔,農業税都不用交了。所以,國內還有哪個階級需要鎮壓呢?沒有。要鎮壓的是個體,警察和武警的任務不是鎮壓,是執法。
所以,到現在這個階段,剝削成為多餘的了。不同階層的利益有衝突,包括勞資利益衝突,也發展到這一階段。勞動者提供勞動,管理者提供管理,這不能按階級鬥爭來理解,不能解釋成剝削與被剝削關係。有些人特別強調這個問題,認為公有制就是消滅剝削,私有制就是剝削。在這些重大的理論問題上,不要受教條制約,要與時俱進。現在有不同的利益階層,這就要求利益的協調有一般的規範,這就需要道德建設。這方面,古今中外有一些共性。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道德建設是可以被繼承的,精神要繼承,內容要加上時代的要求。時勢會變,精神要繼承,然後讓精神充斥時代的內容,這就叫與時俱進,古為今用。這就要求,所有的理論首先都必須有解釋功能,其次有規範功能,這樣才能讓老百姓覺得它是有道理的。但不承認各個羣體的利益有衝突,那是掩耳盜鈴。比如醫患矛盾,什麼樣的制度能使醫患衝突減少呢?歸根到底,因為國家的財政不可能全部承擔,用工單位也沒有能力全部負擔,所以個人要承擔一部分,企業要承擔一部分,國家承擔一部分。但這樣也不能滿足醫療集團,因為他們要求獲得更多貨幣收入。國家財政承擔得少了,問病人要的少了,那就只能把藥價變相的抬高。藥價太高,就會把診療費用抬高。這你能把它看成階級鬥爭嗎?那是不對的。
儒家思想的核心中庸。我講辯證法。我先講道家辯證法,它知道物極必反,但是不能掌握,只能順勢而為,這是最保守的辯證法。革命辯證法強調矛盾兩方面的相互鬥爭,過於絕對化,這是最激進的。儒家是在中間。現在我們需要的是中庸辯證法,這就強調異與同,強調合作,強調統籌。當然,儒家辯證法確實也有一些問題,不要太左,也不要太右,我們要走中間道路,“執中而行”。但是找到這個“中”特別難,因為這個“中”是變動中的平衡點,稍微過一點,就過猶不及了。只有中庸貫徹了整個倫理,不是太文,也不是太野,才是“文質彬彬”,中外關係也是這樣。中心要往下移,往下移後國家徵收的少了點,那麼民就安了。不患貧而患不安,這樣就不怕勞動力少了,這是治國的理念。
觀察者網李亢、林凌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