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中國會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嗎?
【“中等收入陷阱”這個由世界銀行發明的詞彙,在西方學術界影響甚微,但卻早已成為中國主流經濟學輿論恫嚇中國經濟的常用術語。經濟學家華生曾在他的著作《城市化轉型與土地陷阱》中,專門用長文論證過中等收入陷阱一説的不可靠。但時至今日,這一術語仍然大肆流行。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朱天教授近日特別賜稿觀察者網,提出了他對“中等收入陷阱説”的質疑。】
中等收入陷阱這個説法猶如感冒病毒一樣突然在中國流行開來。這個聽上去頗具宿命意味的概念似乎觸動了上至政府高官、下至普通百姓的神經。
顧名思義,中等收入陷阱是説一個國家達到中等收入水平後經濟增長很容易停滯下來,難以逾越中等收入而進入發達國家行列。這個概念是世界銀行兩個經濟學家Indermit Gill 和HomiKharas在2007年一份報告裏提出來的,他們認為中等收入國家處在低收入國家與高收入國家的夾縫中,經濟增長既慢於窮國也慢於富國,它們在勞動力成本上失去了優勢,不能靠傳統的勞動密集型製造業與低收入國家競爭,同時又缺乏足夠的創新能力與發達國家競爭。根據他們的説法,很多拉美和中東國家的經濟長期陷於中等收入的水平而不能自拔,而東亞四小龍則成功的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
雖然中等收入陷阱這個説法在中國不斷升温,但在國際學術界卻影響甚微,幾乎沒有什麼文獻。國內也有一些經濟學家如華生和徐康寧教授等質疑過這個概念,但勢單力薄,曲高和寡,沒有激起多少漣漪。那麼究竟是否存在一箇中等收入陷阱呢?更重要的問題是:中國是否會掉入這個“陷阱”呢?

中等收入陷阱這個説法猶如感冒病毒一樣在中國流行。圖片來自網絡
世行收入分類標準:不存在中等收入陷阱
首先我們需要了解什麼叫中等收入國家。世界銀行從1988年開始將所有成員國和地區分成低收入、中等收入(包括中下等與中上等)和高收入國家,其中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又統稱為發展中國家。
世界銀行最新的分類標準是根據2012年各國人均國民收入(GNI per capita)來確定的:1035美元或以下的是低收入國家,1036美元和4085美元之間的是中下等收入國家,4086美元與12615美元之間的是中上等收入國家,12616美元或以上的是高收入國家。
根據這樣的分類,世界上約35%的國家(地區)屬於高收入國家,25%屬於中上等收入,22%屬於中下等收入,17%屬於低收入(加起來不到100%是因為四捨五入的關係)。中國2012年的人均國民收入為5720美元,説起來屬於中上等收入,但其實只是略高於世界中位數的水平。世界銀行定義的高收入國家的最低標準12616美元其實並不高,遠遠低於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只是美國人均國民收入52340美元的24%。
由於世界銀行設定的中等收入的區間是1036-12615美元,一個剛剛進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的經濟體的人均收入必須增長10倍以上才能達到高收入水平。世界上收入最低的國家是民主剛果(前扎伊爾),其人均國民收入只有230美元,需要增長4-5倍就能達到中等收入的起點水平1036美元。也就是説,在增長速度相同的情況下,一個剛達到中等收入水平的國家要跨越中等收入階段所需的時間比最低收入的國家達到中等收入的時間要長。所以,按照世界銀行的收入分組標準,跨越中等收入階段難過跨越低收入階段應該不足為奇。
世界銀行每年會根據幾個主要西方國家的通貨膨脹率對收入組別的劃分標準進行調整(見表1)。例如,1988年第一次確定的高收入國家的標準是1987年的人均國民收入達到6000美元或以上,約為當年美國人均國民收入的28%; 到2012年,高收入標準調到12616美元,但只是美國收入的24%的水平。因此,世界銀行劃分收入水平的標準是個絕對收入標準而不是一個相對收入標準。如果這樣的標準一直用下去,只要一個國家實際經濟增長率大於零,早晚都會成為高收入國家,也就不存在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
事實上,1988年世界銀行定義的高收入經濟體有41個,而2013年則達到76個,也就是説有35箇中等收入國家在過去二十多年裏跨過“中等收入”水平成了高收入國家。所以按世界銀行的絕對收入標準來看,顯然説不上有什麼中等收入陷阱。

中等收入應該是個相對概念
因此,只有用相對收入的標準來劃分高中低收入國家,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才可能(但不必然)有意義。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中等收入國家本來就應該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是相對於高收入國家而言的。下面我用美國作為高收入國家的標杆,用一個國家(地區)的人均GDP佔美國人均GDP的百分比來衡量其相對收入水平。
一個發展中國家要想追趕發達國家,其經濟增長速度必須快過發達國家。以美國為標杆,發展中國家的相對收入水平必須保持正的增長才可能縮小與美國的差距。
由於學術界在做跨國比較研究時,通常並不是簡單地採用世界銀行或聯合國公佈的官方統計數字,而是用賓大世界表(Penn World Table,簡稱PWT)的數據。下面我根據PWT的數據姑且將人均GDP不到美國10%的國家(地區)劃為低收入經濟體,達到美國40%或以上的國家(地區)劃為高收入經濟體,介於10-40%之間的就叫中等收入經濟體。
以中國為例,1978年的人均GDP只是美國的2.4%,幾乎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比絕大多數非洲國家都窮,2002年達到美國的10%,進入我們定義的“中等收入”國家行列。最新的2011年數據顯示,中國的相對收入達到美國的22.5%。
在PWT數據涵蓋的167個國家(地區)中,有56個屬於我們定義的低收入國家,絕大多數是非洲國家,也包括一些亞洲國家如印度和菲律賓;有46個達到我們定義的高收入經濟體的標準,其中剛剛“達標”的國家是波蘭,其2011年的人均GDP是17560美元,高出中國85%。大多數拉美、中東和前蘇聯國家屬於我們定義的中等收入經濟體,共65個。
增長停滯與收入水平關係不大
自1960年以來的50多年裏,有多少中等收入國家(地區)最終進入了高收入的行列呢?圖1顯示了1960年時相對收入達到美國10-40%之間的所有42箇中等收入經濟體,在1960-2011年間相對收入水平的變化。圖中可以看出,只有12個國家(地區)在2011之前成了高收入經濟體:亞洲的日本和東亞四小龍,歐洲的西班牙、葡萄牙、希臘、塞浦路斯和馬耳他,以及中東的以色列與中美洲的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其中西班牙、希臘與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三個國家1960年的相對收入已經達到美國35%的水平。
絕大多數中等收入國家的相對收入水平要麼原地踏步,要麼還有倒退。也就是説,這些國家的經濟增長並不比美國更快,相當一些國家還慢於美國。在這個意義上,好像是存在一箇中等收入陷阱。但這些國家相對收入增長的停滯難道真的與它們處在中等收入水平有關嗎?

如果我們來看一下1960年時的低收入國家在過去50多年裏的經濟增長情況,我們會發現絕大多數國家的相對收入水平也沒有進步。圖2顯示了1960年時相對收入不到美國10%的所有有數據的42個低收入經濟體在1960-2011年間相對收入水平的變化。可以看出,只有8個國家在2011之前進入中等收入經濟體的行列,它們是非洲的赤道幾內亞和博茨瓦納(一個是因為發現了大量的石油,另一個是有豐富的鑽石資源),亞洲的中國、泰國、斯里蘭卡和印度尼西亞,還有中東的埃及和突尼斯。
大多數低收入國家在過去50多年裏的相對收入水平不僅沒有增加,反而還下降了!所以,如果説中等收入陷阱存在,那麼,也可以説存在一個低等收入陷阱。

現在講起中等收入陷阱,給人的印象就好象從低收入到中等收入比較容易,從中等收入到高收入比較難。現在我們知道了,事實並非如此!如果增長的陷阱指的是,發展中國家的增長速度不比發達國家明顯更快,導致相對收入水平增長很慢或者沒有增長、甚至還下降,那麼上面的數據説明,這個陷阱與一個國家的收入水平其實沒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增長都長期處在這樣的陷阱裏,與它們是否處於低收入還是中等收入階段無關。既然如此,又何必將增長的陷阱與中等收入綁在一起呢?既然中國是過去三十多年裏少數幾個沒有掉在增長陷阱裏的發展中國家,又有什麼理由認為中國會突然掉入這個陷阱呢?
中等收入陷阱概念在中國尤其不適用
中等收入陷阱這個概念尤其不適用於中國這樣存在巨大地區差異的大國。
中國的人口超過歐洲、拉美和非洲各洲全部國家的人口,中國內部地區之間的發展差異不一定比拉美各個國家之間的差異更小。中國的31個省市自治區中有些已經達到或者接近高收入經濟體的水平,多數屬於中上收入水平,還有少數屬於中下收入水平;除了沿海地區一些省市增長速度有所減緩,大多數省份的增長速度依然非常可觀,沒有明顯下降的跡象。
圖3中從左至右由高到低不斷下降的那條曲線,顯示了我國各省(市、自治區)2013年以美元計的人均GDP水平(左軸),另一條曲線顯示2011-2013這三年間各省(市、自治區)GDP的年均增長率(右軸)。可以看出,京津滬已經達到世界銀行定義的高收入經濟體的標準。
其實,除了這三個直轄市,中國還有30多個地級市(包括一些省會城市)的人均GDP達到了高收入經濟體的水平。對於這些地區而言,顯然沒有什麼中等收入陷阱。
中國絕大多數省份都屬於世界銀行定義的中上等收入經濟體,其中江蘇、浙江、內蒙古已經非常接近高收入水平,沿海省份五年內都會進入高收入經濟體行列,而其他省份的增長速度平均説來還快過沿海地區的增長速度。中國現在只有雲南、甘肅和貴州三個省還沒有達到中上等收入水平,但也很接近,而且近三年的增長速度明顯高過全國平均水平。
即使考慮到地方GDP增長率可能被高估了2-3個百分點,中國各中等收入省份過去三年的發展速度還是非常之快,與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完全沾不上邊。

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模糊了中等收入國家之間巨大的差異,容易導致人們將經濟發展速度簡單地與收入水平掛鈎,不利於我們去理解和探究影響一個國家經濟發展的真正原因。儘管如此,糾纏於中等收入陷阱這個概念的定義和價值已經不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問題是:中國經濟是否會繼續保持比較快的增長速度、最終像東亞四小龍一樣在不遠的將來(例如2030年)成為一個高收入國家呢?畢竟五十多年來只有少數國家(地區)跨過了中等收入階段。
與這個問題直接相關的問題是:為什麼絕大多數五十多年前就已經達到中等收入的國家(尤其是拉美國家)未能跨越中等收入的水平,而少數國家和地區(主要是東亞四小龍)卻能成功地進入高收入經濟體的行列呢?國際學術界已經有很多的書籍和文章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並沒有形成共識,爭論仍在繼續,不是我們這篇短文能夠説清楚的。
中國經濟不同於拉美國家,更像東亞四小龍
簡單説來,從影響經濟增長的直接原因來看,中國與成功跨越中等收入水平的日本和東亞四小龍擁有一些共同的特點,而與增長緩慢的拉美國家差別很大。
在它們快速增長的時期,日本和東亞四小龍的經濟雖各具特點,但也擁有一些共同的特徵。例如,它們都是以製造業出口為導向的對外開放的經濟體,與當時其他很多發展中國家不同。它們實行的都是市場經濟制度,但同時政府又比較強勢有效,而且日本、韓國和台灣政府會直接參與到產業發展中去。香港政府雖然不直接干預經濟運行,但是為市場經濟提供了優越的法治環境和基礎設施以及基本的福利保障制度。
在一個制度質量已經很高的地方,政府對經濟的直接干預也許不十分必要,但是對於大多數制度水平很低的發展中國家,政府直接參與到經濟發展中可能是必須的。
另外,東亞國家(地區)的投資率很高,但由於儲蓄率同樣很高,因此不需要依靠大量外債來發展經濟。與同等收入的國家相比,它們的人力資本水平比較高,都非常重視教育。日本和東亞四小龍的這些特徵也都是中國目前所擁有的。
拉美國家的情況則很不同。大多數拉美國家在發展戰略上一開始都採取了進口替代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很多被保護的企業效率很低。八十年代後開始市場化改革,但直到最近十年好像才在一些國家顯出一點成效。
很多拉美國家宏觀經濟的穩定性很差,經濟大起大落。作為發展中國家,它們總體上儲蓄率偏低,貿易赤字相對偏高,外債(尤其是短期外債)與外匯儲備相比相對偏多,容易出現債務危機、貨幣大幅貶值和高通貨膨脹。
中國經濟所擁有的特徵恰恰是拉美國家所沒有的:中國儲蓄率高,出口多年來保持順差,外匯儲備高,外債很少,通貨膨脹也相對控制得較好。
不過,上面所説的最多隻是造成東亞和拉美國家之間經濟增長差距的直接的、表層的原因,並不能回答更深層次的一些問題。
例如,為什麼東亞國家(地區)採取了出口促進而不是進口替代為主要導向的工業化政策?為什麼拉美國家80年代開始放棄進口替代政策後增長速度並沒有得到提升?為什麼東亞國家的儲蓄率很高而拉美國家儲蓄不足?為什麼東亞國家比拉美國家更重視教育、人力資本水平相對更高?同樣是干預經濟,為什麼東亞國家的政府比其他發展中國家更加有效?為什麼拉美很多國家的宏觀經濟波動大、控制通貨膨脹的能力差?這些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我將在後續的文章里加以探討。
當有人聲稱拉美國家陷在中等收入陷阱裏並以此來警示中國時,其言外之意就好象這些國家曾經也和中國一樣由低收入水平快速增長到中上等收入水平,然後就莫名其妙地停滯下來了。事實是怎樣的呢?
幾乎所有拉美國家在1960年時已經是中等收入國家,阿根廷還是一個高收入國家,但多數國家的相對收入(即佔美國收入之比)在過去50多年裏沒有明顯增加,甚至還有下降。拉美沒有一個國家曾經有過中國、日本和東亞四小龍這樣持續20-30年的高速經濟增長。

由表2我們可以看出,從任何一個連續30年時間的平均增長率來看,拉美增長最快的國家是智利,在1982-2012年間人均GDP增長率達到3.8%,這也讓智利成為拉美國家人均收入最高的國家。但這個速度遠低於新加坡的6.9%(1964-1994年間)、韓國的6.7%(1965-1995年間)和中國的9.1%(1981-2011年間)。
從連續20年的平均增長率來看,巴西曾經是拉美增長最快的國家,在1960-1980年間人均GDP增長率達到4.6%,這個速度同樣遠低於新加坡的7.7%(1964-1984年間)、韓國的6.7%(1975-1995年間)和中國的9.6%(1991-2011)。即使看增長率最快的十年,東亞國家的增長速度仍然顯著高過拉美增長最快的兩個國家。
中國2030年能夠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嗎?
1960年以來,只有中國、新加坡、韓國、台灣、博茨瓦納和安曼出現過人均GDP三十年平均增長率超過6.5%的發展速度。其中博茨瓦納和安曼屬於資源型經濟體,博茨瓦納是非洲最富的國家之一,但其經濟增長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鑽石,過去20年的發展速度大大放緩,而安曼則依賴於石油,經濟增長受石油價格的影響很大。所以可以説,能夠保持20-30年快速增長的非資源型國家最終都能夠順利進入高收入經濟體的行列,有什麼理由中國會是個例外呢?
如果非要做個預測,中國到2030年幾乎可以肯定成為一個高收入國家(即人均GDP達到美國的40%)。當年東亞“四小龍”在人均GDP達到美國的20%後,還保持了將近20年6%以上的增長速度。現在中國人均GDP(按購買力平價來算)也已達到美國的20%,未來15-20年間中國經濟肯定不會像過去30年增長那麼快,但完全可能實現年均6%的增長。以美國年均2%的人均GDP增長率計算,15年後中國的人均GDP就會達到美國40%的水平。
這個預測很樂觀嗎?要知道,日本、香港、新加坡、台灣和韓國先後在1967、1971、1977、1988和1992年就達到了這個水平。我們無非在説相對於最發達國家的收入水平,20年後的中國將會像20年前的韓國、25年前的台灣和40年前的香港。這聽上去不像是個過於樂觀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