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正惠:戰後台灣左翼思想狀況漫談一——日本剝削下的台灣社會
【2014年10月15日,台灣淡江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呂正惠,在上海大學發表題為“戰後台灣左翼思想狀況漫談”的演講。活動由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主辦,上海大學文學院文化研究系教授郭春林主持。
呂教授何許人也?在上海大學蔡翔教授筆下,“老呂”是有股山野氣的台灣嘉義“本省人”,愛煙愛酒愛北京。性情中人皆愛酒,呂教授也不例外,酒席間滔滔不絕,偶爾言辭激憤,酒醒後又恐失言傷及友伴,總要電話致歉,惹得蔡教授要稱“喝了酒的老呂是極可愛的,有那麼三五次,一般就可以給老呂寫傳了”。
“自耕農”苦出生的呂教授自幼體弱,得幸一路潛心學問。他每每到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總熱淚盈眶,在台灣,他是出了名的“統派”。問及緣由,説是因中國文學知道自己是個中國人。呂正惠發揚了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論(後被王德威教授借用而風靡大陸文學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呂最有名的話是“在我死之前,讓我做一箇中國人。”呂先生希望兩岸的年輕人能夠放下一時的隔閡,以更大的胸懷面對未來。】

“有山野氣”的台灣統派呂正惠教授
郭春林:我到上海大學主持講座還從沒見過如此盛況,濟濟一堂。我不知道來聽的都衝着什麼來的,是衝着呂正惠,還是衝着台灣,還是戰後,還是左翼,還是思想。這裏有太多關鍵詞。但是不管怎樣,人多就好。
呂老師在台灣很“孤立”,因為那裏有分裂現象。統派/獨派,深藍/深綠之類,從政治上來講,分裂還是比較嚴重的。呂老師是統派,堅決擁護共產黨佔領台灣,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統派都承認一箇中國,但裏面也有差異。
呂老師的學術成就,在我所知道的老師、朋友中來講,即使不能説著作等身,也很不少了。今年年初,台灣和大陸的一些朋友為他做了榮休紀念專輯,我沒有榮幸參加,但看到一些材料,著作目錄很長很長,主要是做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兩塊。
本來他説要講蘇東坡,我説不行,我們得給你出個題目。因為現在大陸高校對台灣思想界的瞭解普遍比較匱乏,我特別希望我們的同學對台灣的思想狀況有比較深入的瞭解,所以就給他做了一個命題作文。閒話不多説,下面歡迎呂老師給我們做報告。
**呂正惠:**大家好。剛剛郭老師説這是命題作文,的確是這樣。原來我想講古代文學,郭老師希望我講台灣,我就講講台灣左翼。我沒有特別準備,但對這個情況稍微熟悉一點,所以可以談一下。
左翼是現在流行的術語。從法國大革命開始,政治上就開始分左右,但那時候跟現在説的不一樣,現在説的,偏向社會主義思想就説是左翼,偏向自由主義思想就説是右翼,當然還有更右,比如説法西斯思想。我就按這個意思來講台灣社會主義思想的狀況,重點放在戰後。
但談台灣的左翼思想一定要追溯到戰前,大家才能比較理解它的演變,所以我就先簡單講一下戰前的情況。
我們知道,1895年台灣被割讓給日本,1945年收回,所以它淪為日本殖民地整整50年。這50年裏,台灣的殖民狀況怎樣的呢?

日本皇太子裕仁(日後發動侵華戰爭的昭和天皇),曾於1923年4月26日到台灣視察,圖為學校學生手舉日本國旗歡迎裕仁的場景。
台灣大部分是農民,農民中大部分是佃農,絕大部分土地都由地主佔據,這個狀況跟台灣的開拓進程有關係。
原來漢人並沒有住在這個島上,從明朝起,漢人逐漸移居到台灣去。但那裏本來全部是原住民住的地方,原住民不太種田,只是狩獵採摘,小規模地種點小米,生活很簡單。所以台灣基本上是草地、野地和山林,漢人去後,需要很辛苦地開墾。
漢人的開墾和他們祖籍地的狀況有關。福建和廣東多山,田地少,所以很多有錢的大地主,就出錢招募貧農,提供農具、耕牛,由這些貧農開拓。開拓好了這個地就算出資的大地主的,開拓的農民都是他的佃農。他可能不是一個人出資,比如有的人出多一點,有的出少一點,所以台灣以佃農為主開拓後形成的佃租關係是很複雜的。理論上講,土地可能不完全是我的,下面有三個小地主,小地主再分租出去。所以要解決台灣的租佃問題很麻煩。因此地主是少數,佃農是多數,當然也有自耕農,但是佃農為主。
日本佔領台灣後,上述情況發生了變化。

“日據時期”的原住民,圖片右上角可見日語註釋
日本佔台的原因首先當然是軍事上的。太平洋戰爭時,台灣是日本的根據地。日本攻打菲律賓的飛機是從台灣起飛的,不是從琉球,也不是從日本,因為台灣到菲律賓最近,台灣南部接着菲律賓,所以日本是有充分的海洋戰爭考慮才需要台灣。
但日本人到台灣後考察各方面狀況,發現當地非常適合搞農業,所以也要剝削農業資源。
首先,台灣的土地很肥沃,基本沒有用過,所以農產品產量非常大,最南部的地方一年能種三季稻,台中以南就是兩季稻,台中以北是一季稻,糧食產量很豐盛。
第二,台灣很適合種甘蔗,台灣的蔗糖非常有名,在清朝末年,台灣的蔗糖是最重要的經濟作物。我小時候還看過種甘蔗,台灣的甘蔗品質非常好,可以換來很多外匯。

“日據時期”台灣農民用牛車搬運甘蔗
第三,台灣山林裏面有一種獨特資源——樟腦。因為台灣的原始森林都沒有開拓,所以樟腦產量非常高。(觀察者網注:日本佔領時期,還成立了“台灣樟腦局”,負責管理樟腦專賣事務。)
第四個就是林木本身。阿里山在日本人沒有砍伐之前,一千年以上的樹木到處都是,但後來全部被日本人砍光了,那麼多“台灣神木”啊(觀察者網注:台灣神木是當地特有的古老樹種,樹皮帶紅褐色,學名“紅檜” )。總之,日本掠奪了大量台灣的農產品和森林產品。

現存的台灣神木

伐木(圖片來源:姚鶴年,2001,台灣森林史料圖文彙編)

運材索道(圖片來源:姚鶴年,2001,台灣森林史料圖文彙編)

台灣“集材土場”(圖片來源:姚鶴年,2001,台灣森林史料圖文彙編)

台灣“運材火車”(圖片來源:姚鶴年,2001,台灣森林史料圖文彙編)
日本人沒來之前,台灣的佃農受地主剝削;日本人來了之後,他們當然還要再剝削一次。他要甘蔗要米,要地主交多少,地主只能乖乖地交上去。日本人收的那一份自然只能讓佃農來承擔,所以加重了對佃農的剝削。
台灣的佃農非常苦。還有一方面也比地主時代更糟糕——沒有自由市場,所有的甘蔗都由日本人統購統銷。表面上有自由,其實沒有,因為甘蔗是賣不出去的。日本人先用自己的大糖廠打倒台灣地主的小糖廠、糖鋪。之後,所有的甘蔗全部由日本人的製糖會社來收購,價格是他定,斤兩是他測。
台灣在“日據時代”有個很出名的小説家叫賴和,他寫了一篇小説叫《豐作》,講台灣蔗農受到的剝削。他這樣描寫日本人如何偷斤兩:一百斤甘蔗説有七十斤,你沒辦法跟他討論,他説多少就是多少,而且要用他指定的價格收購。所以台灣農民是很苦的。
呂正惠教授簡歷:1948年生,台灣嘉義人。台灣大學文學碩士,東吳大學文學博士。先後任教於台灣清華大學中文系、台灣淡江大學中文系,2014年榮休。主要研究領域為唐詩、台灣現代文學。著作:《杜甫與六朝詩人》、《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小説與社會》、《戰後台灣文學經驗》、《台灣文學研究自省錄》、《CD流浪記》等。
(未完待續,本文未經作者審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