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如玉 | 談膩了蕭紅,來看丁玲在美國怎麼回應高等華人
是不是對滿世界都在談論蕭紅膩味了?來看看另一位女作家丁玲在美國怎麼回應挑釁。時年丁玲年近八旬,在回憶一生坎坷時,她沒有選擇“訴苦”,她的淡定也令提問者諸多不滿,也許在提問之前,人們早就認定了答案。本文選自《養雞與養狗——訪美散記》(《丁玲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
十一月的一天,我在華盛頓的時候,一個曾經到過晉察冀和延安的外國朋友和他的妻子寫信給我們大使館,請我們到他們家做客。要是從前,他們大概不會約我們去。據説,他,或者是他的妻子曾經寫過一本攻擊我們的書,許久和我們沒有來往了。我們沒有看過這本書,向來對這些也不很介意。我們知道,儘管真正的好朋友很多,但永遠不願意瞭解我們的人總是會有的。現在人家既然對我們表示友好,大家又都認為應該去,雖然我近來對於酒會常常感到頭痛,也仍舊打起精神去做客了。
一走進主人家的頭門,就感到一股熱鬧氣氛,真是珠光寶氣,濟濟一堂。除了主人夫婦曾在前兩天的一個酒會上見到過以外,其餘的都是陌生面孔,大半是華裔,只有幾個是黃頭髮、白皮膚的外國人。我一進屋,自然成了所有眼睛注意的中心。大家都非常熱情,我被請在客廳中間的長沙發上落座。我還來不及打量周圍的環境,許多談話、各種問題都像噴泉似地朝我湧來:今天的天氣,身體的健康,美國的印象等等,我都帶笑一一回答。在這一般泛泛的回答以後,右邊一位穿着很整齊的先生忽然問道:“聽説,丁女士在北大荒餵過雞,不知可真?”聽起來自然是明知故問,我答道:“是的,在農場飼養過雞羣。”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太太不禁叫了起來:“真有這事嗎?太豈有此理了!”我不免好奇地看看她,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的容貌,長眉長眼,穿一件緊身的花緞旗袍裙,頭髮攏得很高,鵝蛋型臉上露出副驚詫的樣子。我平靜地答道:“養雞也很有趣味,在生產隊為國家包養幾百只雞也很有意思,孩子、病人、太太們每天都需要有高蛋白的雞蛋嘛!”這時站在我對面幾個人當中的一位先生開口了:“一個作家,不寫文章,卻被處罰去養雞,還認為養雞很有趣味,我真難理解,倒要請教丁女士,這‘意思’不知從何而來?哈哈……”我左邊的那位太太附和着,簡直是挑釁地在笑了。我心裏暗想,應該給他們上一課才好,只是又覺得他們程度低,得從什麼地方開始呢?我正在猶疑,另一位先生從對面人叢中岔過來説:“昨天在華盛頓大學聽丁女士講演,非常精彩。以丁女士的一生坎坷,仍然不計個人得失,有如此愛國愛民的高尚情操,真是堅強典範,令人欽佩。鄙人想冒昧説一句,丁女士是否打算寫一本自傳小説?如能把丁女士的一生遭遇,化為文章,實是可以教化一代人士;若能在美國出版,一定是非常暢銷。”
我看一看四周,一雙雙眼睛瞪着。我答道:“我不打算寫,個人的事,沒有什麼寫頭。”
又有人連聲説道:“偉大,偉大……”
我不喜歡這種氣氛,我無法呆下去,便站了起來,去找一點喝的。我拿了一杯冰汽水,走進對面一間較空的房間,那裏對着壁爐擺着幾張沙發。房子裏儘管有暖氣,但為了使氣氛顯得更濃,更有上世紀的豪華、高貴,壁爐裏熊熊燃燒着幾根木柴,發出紅閃閃的火焰。大概是太熱了,這裏坐的人不多。我也怕熱,但為着躲人,便裝作一副欣賞壁爐的樣子,走到這裏坐下來了。
我靜靜聽着斜對面兩位太太的閒談。我自然不願打斷她們的談話,也不願參加她們的談話,卻又不得不對她們的笑臉相迎擺出一種洗耳恭聽的樣子。我希望在這裏安靜地坐一會,可是她們之間的一位笑吟吟地對我道:“丁女士,我們正談養狗咧!”
“呵!養狗,那好,你們談下去吧。”我好像對養狗的話題也滿有興趣,我原來對養狗也是有好感的。不過現在,我心裏真是對什麼也沒有興趣了。誰知那位笑吟吟的太太聽了我的話,興致更高了,忙道:“你們不知道,我那貝貝真是可愛極了,我真不知怎樣愛它才好!”
“貝貝”,誰是貝貝?我沒有問,女士們太太卻自個解釋道:“貝貝,貝貝就是我養的那隻小狗。它真的懂人性,比我的孩子們還愛我咧。”
旁邊一位先生笑嘻嘻問道:“那它是你的狗兒子呢,還是狗孫子?”我不知道這是正經話還是諷刺話,正以為這話問得有點冒失,可是狗的主人卻一本正經地答道 :“狗兒子,自然是狗兒子。我兒子就不喜歡它,還吃醋,哪能是孫子咧!”
原來和她一起説話的那位太太,已經被冷落了一陣,真心幫她説道:“你們真不知道她多麼喜歡貝貝,她每天給它洗澡、梳毛、穿衣服、打扮得跟商店西窗裏的妹妹一樣,真可愛呀!”
於是貝貝的媽媽更高興了,接着説道:“哪天我從公司下班回家不和它説半天話?”
那先生問道:“您跟它説些什麼呢?”
“説什麼?説的話可多啦。我每天回家都要問它,你乖不乖呀!餓不餓呀!有小朋友欺負你嗎?有什麼不舒服呀?它都能懂!它還和我説話哩。”那位先生又問了:“它和你説話?除了汪汪叫以外,它能説什麼!哈哈……”
他的話反而使那位養狗的太太神采飛揚,她一手撂着鬢邊的頭髮,橫着眼睛認真説道:“怎麼不會!它會,它説不出來一句一句的話,可是它會用眼睛、用嘴、用爪子來回答我,它懂得我的心。我想什麼,它都知道。”
先生只好咂嘴嘖嘖稱怪,而非常羨慕狗主人的那位太太急着問道:“你的貝貝真是一個寶貝,你從哪裏得到它的呢?”
“買的,在市場買的,五百差不多,純意大利種,誰都説買得便宜。”狗主人又轉過頭來斜看着我,希望在我這裏也得到讚美:“丁女士,你説呢,這小狗真的和我有緣,給了我很大的安慰。當我感到寂寞,感到難受的時候,我就撫摸我的貝貝,同它説話,我的心才慢慢放寬了。五百差不多,那算得什麼呢?你是作家,你會懂得的。”
我只好説“是”。我望望她,五十多歲光景,穿一件咖啡色克士米的薄毛衫,兩頰和嘴唇都塗得紅紅的,看來精神很正常,身體還在微微發胖,可是心情……那末,我是在哪兒呢?在《天方夜譚》裏,在《搜神記》裏,或是在《聊齋》裏?我除答“是”以外,還能找到什麼語言來同她説話呢?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很自然地站了起來,彷徨、。我要什麼,我該做什麼呢?幸而女主人走了進來,她問我:“想洗手嗎?”我趕忙説:“是,是。”她把我引到洗手間,我逃也似地鑽了進去,我關上門,喘了一口氣,心裏想:我該什麼時候向好心的主人告別,向高中的客人們告別,該找一個什麼機會來告別呢?
我實在該走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九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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