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像女生那樣觀賞《星際穿越》才正確
下班後和一大波同事一起去看電影真是件幸福的事情，尤其女同事那麼多。現場你總能找到可以一起小聲吐槽的人。
以為我是要給女同事科普黑洞蟲洞五維空間並以此為樂？才不，那些任務都已經交給網上的理科才子騷人們了。我有更“深”的樂趣。
劇情前半部分拖沓，旁邊的理科男同事太悶，我乾脆坐到不遠處兩位一直在不緊不慢嘀嘀咕咕的女同事旁邊。我對她們聊什麼的好奇心遠勝過劇情。説實話，黑洞、蟲洞、腦洞開得再大，也不能告訴我女生想什麼對不對？
女生説：“情況這麼緊急，（男主角）就別在那説説説啦”，“男主角不帥，配不上女主角！”“五維空間是什麼？裏面的人會老嗎？”“糧食都不夠，怎麼還喝啤酒？”“看不下去了，我來百度下結局”，“那你千萬別劇透！！”“我不劇透，網上説高潮在後面四十分鐘”……忽而身後飄來另一個女同事的聲音：“幸虧看過《三體》，不然看不懂了。”
這樣看電影才開心嘛。要我説，女生們比理科男們更能看穿這片子。當機器人還在問男主角在黑洞中依靠什麼才能向外傳遞信息的時候，我旁邊中文系小女生立刻給他戳破了：“肯定是愛，肯定是愛嘛。”哈哈哈，一起樂，唯愛永生，哈哈哈哈哈。
這樣嘻哈，恐怕那些寫影評表示感受到偉大星空照耀的人要不開心了——“能不能認真一點？”是的，要認真，要認真，要相信科學相信愛。各種科普文章都很有趣，甚至有高能物理學家出來揭示影片中哪些地方不合科學邏輯，非常漲知識。不過也不一定非要物理學家上陣啦，當男主角縱身跳入黑洞並進入萬籟俱寂之中，還是那位中文系小女生説：“理論上講，他應該已經死了呀。”聽到沒？理論上講！咳，所以一味吐槽諾蘭片子有多少不合科學邏輯的地方也無必要，誰看不出來嘛，還讓不讓諾蘭講故事了？
倒是該説道説道諾蘭的藝術邏輯。我就聽一個資深文藝女青年一針見血：諾蘭需要依賴那麼多赤裸裸的巧合來講述故事，不明白為啥還有那麼多人為這片子叫好。
為什麼？因為情感黑洞的奇葩引力。
就連劉慈欣也對記者説，自己搞不明白那個星球上怎麼會有那麼高的浪。可是，最好看、最震撼的不就是喜馬拉雅山般撲來的巨浪麼？要不是那樣的巨浪，能比《地心引力》更吸引票房麼？這就是感官的邏輯，這就是情感的邏輯，不需要理性，只需要震撼，只需要無法理解的衝擊！要説符合理性邏輯，數學公式最符合了，可是片中滿黑板亂寫的公式誰關心了？
卡岡圖雅黑洞不符合科學沒關係，人家諾蘭要講的從來都是情感黑洞的故事。從《記憶碎片》到《盜夢空間》，雖然充滿眼花繚亂的科幻，但核心始終是糾纏不清的情感迷局——恐懼、內疚、愛……而且總是死了老婆。聽起來很深刻，無盡輪迴一樣。
情感黑洞最神秘
天體黑洞裏有什麼呢？無法知道，因為一切信息都不能逃脱強大的引力到達我們。情感黑洞裏又有什麼呢？諾蘭每次都讓你看了，幾乎什麼都沒有，就是一個執念，一句話。《盜夢空間》裏的執念是男女主角一心要活在只有二人存在的夢境世界裏，典型的偏執型精神病。《星際穿越》的執念是rage！rage！是爸爸拋棄了我們！爸爸拋棄了我們！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是不依不饒的重複和循環。愛就是反覆向自己唸叨去愛吧去愛吧，就是喋喋不休的自問自答自我循環自我證明或者你問我答我問你答彼此循環。執念和循環，這就是情感黑洞的生理邏輯，人類需要這個。諾蘭有意無意體現了這一點。
這樣的執念是有點迷人的，因為説到底，現代人多少都有點精神病特質。人並不能完全離開神話而活着，所以沒有神話的年代，愛情就是神話的替代品，個人情感就是個體對抗世俗的最後堡壘。
《盜夢空間》的男主角為了老婆才接受摧毀壟斷公司這個他從沒關心過的任務。《星際穿越》裏，這個執迷更膚淺也更正常些，變成了親情，其實也差不多——孩子在意的不是人類毀滅，而是爸爸是否拋棄了我們。一切為愛，管他洪水滔天，多麼“純粹”。
這裏還存在一個思想的“蟲洞”，通過這個蟲洞，你就可以瞬間從愛穿越到啓蒙中去。現代愛情觀念本身就是啓蒙時代的產物，比如愛讓你更完美更真實云云。所以你能理解，為什麼那麼多本片影評都在寫什麼從片中感覺到了康德的星空啊，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焉啊，什麼人性的超越啊之類。作者不一定真有多超越，而是需要這樣超越的感覺。這是無形的宗教。靠反對神話起家的啓蒙自身也早已變成了當代神話和宗教，必須和愛一樣循環講述以維持自身存在，哪怕是在心裏講，不講就不存在。
這一次，諾蘭乾脆讓愛成為全宇宙最高力量，可以無視黑洞穿梭時空。愛是宗教，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自證偉大的力量，不過卻已無法籠罩我身旁的小女生了。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當然，星空是需要的，啓蒙是需要的，宇宙理想也是需要的。即便那只是一種自媚，即便當你感慨完了星空也還是一個平庸的人，這一切仍然是必要的。我裝故我在，這才是現代都市人格的內核。啓蒙和愛情是個人主義時代的必備藥劑，明白了這一點別太當真就好，太當真就會真成諾蘭片中的精神病。
作為一部成功的商業大片，啓蒙逼格要有，但首先要好看。星空要有，飛船衝浪的刺激橋段也要有。當大部分人都覺得好看了，少數人才能借機刷個啓蒙刷個科普。否則像《黃金時代》那樣難看，你死命拿來搞啓蒙也沒人理你。靈魂逼格和感官刺激彼此難解難分，這又是一個黑洞之諦。
我本來準備穿越回這個下午，在同事們出發看電影之前，提醒大家先百度一下黑洞、蟲洞、五維空間的知識。不過還是算了，就這樣的觀影方式最幸福。“理論上講”，邊看電影邊吐槽是新時代的享受電影方式，有別於古典式的完全沉浸在電影中，彈幕視頻的興起就是典型。沉浸式的會太當真，彈幕式的呢，固然有平面化缺少深度的傾向，但是按照《失控》理論，裏面會湧現出“啓蒙者”沒有的智慧。不能説孰優孰劣，反正對我來講，我們女同事看片的態度就正正好好，十分期待下次一起看片。
和誰一起看片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