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AV會有的，美劇會有的，甚至思想也都會有的

想推動關於知識產權和互聯網精神的大討論，最好辦法是什麼？答案顯而易見：關停一個字幕組網站就可以。

至少看上去如此。

前幾日，人人影視暫停，專注於字幕翻譯的射手網宣佈關閉。消息一出，民智好像馬上就被開啓了。潮水般的各種小抱怨就不説了（什麼“以後去哪看優質美劇啊”，什麼“你拍不出來就別禁人家啊”，什麼“想關就關就是任性”之類），還有一篇接一篇看似高屋建瓴的理論性文章到處轉發，從“版權是個神馬東西”到“網絡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像模像樣，而且給人感覺是，自由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原來在網上一直欣欣向榮嘛。別再問這時代還有沒有真正的共產黨員了，關個射手網就冒出來那麼多國際主義戰士，也算令我對這個時代刮目相看了。

射手網發佈關閉公告截圖

不過要論對民智和互聯網精神的影響，去年“新浪共享”被關閉的象徵意義可能更大，那上面各種學術資料多了去了，為什麼沒有引起騷動和批判？這隻能證明，看片享福的人永遠比看書學習的人多得多。人多力量就大，所以關閉黃色網站引發的抗議永遠超過知識共享網站被關。而且抗議起來都是一樣的——自由、啓蒙、民智以及互聯網精神。不如我來替他們昇華一下悲壯氣氛好了：“他們打擊黃色網站的時候我沒説話，因為我有存貨；他們關閉新浪共享的時候我沒説話，因為我不讀書；他們整改盒子的時候我沒有説話，因為我沒買盒子；最後他們奔字幕組來了，卻再也沒人為我説話了。”

我覺得，免費資源的享用者為了自己的慾望而抗議是天經地義的，但也沒必要擺出那麼高大上姿態。

射手網之類被關閉到底有多大影響？就在昨天，我在朋友指引下，在ipad上安裝了新的影視資源聚合工具（就不告訴你），於是就可以看前陣子沒去影院看的大片。在互聯網大國，新工具就像新機會一樣層出不窮。對我這樣不追美劇的人，感覺不出生活有任何變化。對於追美劇的人，也就是增加了一些不爽而已。

當然，網民鬧情緒還有個原因是覺得人家字幕組都是活雷鋒，吃力不討好，做了那麼多神翻譯又不賺錢，你不去對付那些壟斷性的新媒體資本大鱷，卻對付人家小網站做什麼。同情心是好東西，但不能代替理解，已經有文章分析字幕組如何成為盜版產業的一環，這裏不做贅述。

有人會説：射手網雖小，但是以小見大啊，關閉射手網象徵着管制會越來越緊，自由的疆界會越來越小，1984正在向我們招手！

自打互聯網誕生以來，管理與規避的博弈一直存在，關於“1984”的警告也如影相隨。但是狼來了這麼多年，可以享受的免費資源卻沒減少，言論自由度也隨着社交媒體的發展而大有擴張。可為什麼這種自我恐嚇還是會不斷高潮呢？所以我有點懷疑，自己嚇唬自己其實也是小資羣體獲得快感的一種方式，和看恐怖片一樣。

事件背後的推動者這次還什麼都沒説。人們只能根據種種跡象做各種猜測，比如廣電總局和新傳媒的屢次博弈（並不成功），比如APEC會議有沒有什麼大國間默契（美國人點名批評人人影視），比如烏鎮互聯網大會，比如視頻業資本的陰謀（某訊不是剛買斷了幾百集美劇？）……默默關閉一個字幕組就打開網民的無窮腦洞，也真是有點“神力”，有點上帝不語你們去吵的意思。

不可否認，這兩年來，中國互聯網版權管理的措施比以往更加醒目，一個接一個，引起網民較大反響也在情理之中。這也多少反映了新一屆政府希望有所作為的心態。至於手段是否合理，可以討論。對此，我們不要簡單去聽各種信誓坦坦似是而非的批判。

比如，在影視領域，廣電總局會被看作權力的代表。它的任何管制措施都會引起部分人士習慣性的受迫害恐懼。但説實話，這有點抬舉廣電總局。廣電總局的措施效果有限，在和樂視等機構的博弈中並不佔據絕對優勢，甚至被人譏諷為“刷存在感”。

互聯網時代的權力結構早已改變，權力不再被傳統治理機構所壟斷，越來約分化到不同新型組織手中，並且呈網狀形式，此起彼伏，不像官方那樣有個固定的形體（靶子）。一些互聯網新勢力擺出很苦逼的樣子，向官方討權力，這也只是博弈手段，旁觀者不必跟着裝糊塗。

逼格比較高的網民，他們的靈魂會嘲諷一個不能訪問“推特”和“非死不可”的國家的互聯網只是局域網，但另一方面，他們的感官又分明感知中國互聯網遠超國際互聯網的自由隨意。比如獲取免費影視資源之容易，這在嚴格打擊盜版的歐美國家是不可想象的。

即便在政治領域，根據哈佛大學的調查報告，中國互聯網上的自由要分兩方面看：涉及煽動羣體性事件的信息被嚴格控制，但是對於政府、社會的批評聲音被允許出現。進一步延伸，可以説非政治類的信息比如影視作品的傳播非常自由，自由到無法無天。而政治類信息的自由度也並不小，以至於可以屢屢有人在黨報評論員位置發表反國家反歷史言論，對其處分最多也就是迫於網民壓力開除而已。

正是因為被中國互聯網薰陶出了自由享用資源的習慣，中國網民對影視作品的口味越來越高，對新出台的措施也更不能忍受。面對問題，也更容易侷限在“專制/自由”的框架下思考問題。

我當然不希望中國的互聯網採取專制手段來管理。但説實話，既然幾乎所有批評者都會警告政府的管制措施會無效，這等於承認，1984是不可能的。

那些認為取消一切管理才能產生影視繁榮的觀點也是不足一辯的。説實話，有些人士平時關心的也就是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免費劇集來打發時間，聽到字幕網站被關閉，才突然好像自己一直在幫助影視業發展繁榮一樣。那意思等於是説：“我不用幹別的，只要在沙發上無償享用你們辛苦製作的作品就能讓你們繁榮。哦不，我們還在朋友圈發種子幫你免費傳播那。”

互聯網的繁榮從來就不只在於自由。真正的互聯網思想家凱文·凱利在《失控》中頗費周章地討論了這個問題。他覺得“自由”、“管制”這些概念都很難描述互聯網的發展，要用“失控”來代替。他認為“競爭”與“合作”也不再是互聯網時代的生態法則，必須學會“共同進化”，那是一種相愛相殺的關係。好比密碼安全學和破解密碼學相生相剋才有進步。徹底的管制不可能，徹底的放任也將是災難，所有的發展都是在有阻力的情況下才能產生。他以空客的駕駛機制為例，駕駛員已經無法完全控制飛機，而是要和“自動駕駛系統”不斷磋商、爭奪駕駛權，或者説是有限控制，人機一體，沒有誰是隨心所欲的。一切都“失控”了，一切又都在控制，這個要比自由不自由複雜的多。

廣電總局或者新聞總局就是那個空客駕駛員，需要尋找與失控年代適應的管理機制，不可能全面管制（我估計人家也沒傻到想全面管制），而自發的互聯網秩序也別幻想為所欲為，必須尋找“共同進化”之道。

廣電總局的一系列做法可以看作是面對失控年代的被動反應，之前要求TV客户端下架的做法，還看不出有何新意。需要更積極地摸索管理辦法。各種蠢蠢欲動的新媒體勢力也必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發展下去。一兩個字幕網站被關閉已經足夠了，不能再多，各方都需要看一看，作出調整。

普通網民對廣電總局一向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必哭天搶地好像廣電總局真能把自己怎麼樣。

至於有識之士，當然要討論網絡共享的實踐和未來。高調聲張互聯網自由或者網絡英特納雄耐爾，作為對一種人類理想的維持是必要的，但是對於當下的廣電總局、影視開發者來説也實在沒什麼幫助。

看看不同的朋友圈就知道，“成功人士”不會議論字幕組的事，尚無朋友圈的民工羣體也不會關心字幕組是啥玩意。所以此番互聯網思想家的土壤就是小資階層的Couch potato麼？希望有人給我不一樣的答案。他們為了享有做一個沙發土豆的任性，吼得也是蠻響的，但這個和亞倫·斯沃茨的知識分享或者馮象的反知識產權思想完全不同，想必網絡新共產國際的人們也瞭解這一點。小資共產主義是不存在的。

不過，不好意思，我所關愛的也還是小資。寫這麼一篇文章，無非希望部分人士裝痛苦不用裝得太用力，以免真裝出毛病來。發泄一下就好。要相信，AV會有的，美劇會有的，甚至思想你們也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