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魯鄭:選前對話台大學生——民主、學運、佔中令台灣分裂
11月24日下午應邀參加了台灣大學師生以及海外民運人士觀選團的座談會。主持人簡短的開場白中特意提到“太陽花學運”的領導人林飛帆全票獲得台大最高的“利他獎”。我便利用第一個發言的機會引發了會場的第一場大爭論:“太陽花學運被最發達的民主國家美國認定為非法,但是台大卻發獎給林飛帆,這如何解讀”?
第一個起來回應的是一位台大女生。她不否認佔領“立法院”是違法,但認為“這是‘公民不服從’的權利,如果我們無法使用法律渠道發聲的話,民眾有權利採用體制外的行動表達台灣民眾的心願。林飛帆不過是用台灣人民的方式表達台灣人民的聲音。他不見得正確,不見得合法,但會引起我們的思考。她進而以印度甘地對抗英國殖民政府發動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以及美國六十年代黑人以各種手段反對種族歧視作為支持例證”。只是今天的台灣是印度殖民地、美國種族歧視時期嗎?當然她也提到正在發生的香港“佔中”,也把它歸為“公民不服從”的範疇。

台灣太陽花學運
第二位發言的是新黨前“立委”錢先生,是民運代表團的組織者和團長,他立場鮮明地否定了太陽花運動。他認為“太陽花學運與香港‘佔中’完全不同,香港還沒有民主,法律也不是百姓參與制定的,民眾抗爭有正當性。台灣正相反,有民主,法律也是各個政黨共同參與制定的。如果你僅僅由於溝通存在問題就以佔領‘國會’的方式溝通,這合理嗎?這次高度評價學運的都是綠營的學者和政治人物,而且他們認為不應受到法律的懲罰。但是根據國際通行的定義,發動公民不合作運動,你必須有接受懲罰的意願。實際上,‘不服從權’是一個道德名詞,不是一個法律名詞。你可以有這樣的良知,但不能用來做違法的理由。直到今天我都認為太陽花學運對台灣是一個完全負面的示範。‘國會’的議員都是我們選出來的,他們沒有開會的權利嗎?一個民主社會沒有法治就會成為暴民”。
錢先生慷慨激昂的觀點立即引來台大學生的反駁:太陽花學運是在國民黨違反議事程序的前提下發生的。美國認為非法,很正常,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法律外的範疇。這次頒獎,不是在一個狹隘的法律範疇,而是在一個更宏觀的層面,這也是這次頒獎背後的意義。
錢先生立即反駁説是民進黨違反議事程序最多,霸佔議事台,把王金平鎖在門外。更何況議事程序不是法律,是大家達成共識如何議事。佔領“國會”則是明確的違法。
這時一位自稱家鄉是南京的民運人士發言,稱太陽花學運發生後,大陸政府最高興。“你造成的是台灣的癱瘓而不是對岸。他們為你鼓掌,你們不拿錢自願自發地為對岸做事。雖然台灣很自由,但公正地説你們眼界還是很短的。服貿協議不是議事程序不對,而是民進黨鎖門、踹門啊。你不讓我去議事,還説我違反議事議程。這就是流氓,很無恥嘛。關鍵是你們要想一想,這樣做會讓誰得利?做了誰的免費槍手?”
這時現場有人提議還是聚焦此次選舉,太陽花學運太容易引發激烈的爭論,不應該繼續下去。
藉着這個提議我再次發言:“剛才的爭論是我引起的,所以這一次我只談選舉。台灣這次是九合一選舉,這個名稱就可以看出台灣民主又進步了。選舉次數越來越少,社會成本越來越低。我是從功利的角度來看台灣民主的,它能解決什麼問題。台灣選出兩個領導人都很令人失望,經濟也受到影響,生活水平下降或停滯。假如再一位領導人還是如此,你們是否會喪失對台灣民主的信心?另外,到那個時候,大陸已經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它統一的力量遠遠超過現在,台灣如何面對?另外我想談一談法治與民主的關係。從社會實踐的角度來看,一個國家可以沒有民主,但不可以沒有法治,法治比民主更重要。香港、新加坡有法治沒民主,照樣可以成為發達社會。但有民主沒法治卻一定會混亂。這就是我理解太陽花學運的視角。最後剛才那位來自南京的朋友,可能你還不瞭解支持獨立的羣體。他們根本不在乎大陸如何,在他們看來台灣發生什麼和大陸有什麼關係嗎?他們認為自己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去推動大陸的什麼民主化。你剛才的提法實在是一廂情願了。還有一句話,太陽花運動有一個重要背景因素是反中,大家剛才都沒有談到。反中在台灣是政治正確,而台灣的法治一遇到政治正確就消失了。謝謝大家”。
發言雖然贏得場內台大同學的掌聲,但卻沒有人回應,而是繼續針對太陽花學運。
這時身邊一位台大的同學發言,觀點十分出人意料:“兩岸關係必須從現實的角度來看。1949年國民政府敗逃到台灣,創建了流亡政府,一直到現在。確實台灣人民對它產生了又愛又恨的情緒。基於我本人作為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對於‘中華民國’的正當性是十分質疑的,甚至一點忠誠感都沒有。一些大陸的朋友還希望台灣人民承擔如此重大的義務,恢復以前偉大光榮正確的‘中華民國’,我認為説過去是一個天方夜譚,在現實方面也是不可行的。從國際層面看,大陸確實在崛起,它的政治經濟影響力在輻射到世界各個角落。台灣和大陸如此之近,經貿依存度也是非常的高。台灣人民的生活狀態和政治生活當然無時無刻受着大陸的影響。大陸如果在基本權益方面給予台灣更大的自由空間,對台灣經濟上的剝奪也不要太多,這樣台灣對大陸的統一不會那麼反感。”
“我還想談一下香港和台灣的不同。有人認為台灣太陽花學運違法,香港則給予更多的同情。我的觀點正相反。台灣是一個民主的社會,國民黨確實違反了議事規則,而且違背了對選民的承諾。當時台灣的民意反對跨海利益集團的協議,一般族羣沒有辦法享受到兩岸交流的成果。相反的,香港則是經濟高度發展,英國殖民時期從不給香港人民以選舉他們領導人的權利。現在北京的中央人民政府給予香港相當大的自治權。但香港民眾卻違法、繼續頑抗中央政府,甚至衝擊立法會,香港政府進行驅趕,我認為是正當的,我是贊同的。我和香港的學生有很多接觸,如果與其説台灣的一些學生反對國民黨的活動有政治目的,那麼香港的行動就更為強烈,動機也是不單純的。”
他的發言立即引發第二次大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台灣的主權定位。在場的海外華人多認為開羅宣言和波茲坦公告已經明確了台灣之於中國的主權歸屬。家鄉是南京的民運人士發言比較典型:説“中華民國”是流亡政府是不對的,根據開羅宣言,台灣是中國固有領土。國民政府來到自己的土地上台灣怎麼是流亡呢?所謂的白色恐怖二二八,那不是日本皇民煽動仇恨屠殺外省人的活動導致的嗎?再説1947年制定憲法,台灣也是選出代表和全國各地代表共同制定的。
台大發言的學生多認為宣言和公告只不過是新聞公告而已,不具法律效應,1951年的舊金山和約才是依據,而舊金山和約只説明日本放棄台灣,但並沒有説歸還給誰,並由此認為台灣地位未定。不過有一位台大學生認為,流亡政府都是沒有土地,沒有選舉,也沒有自己的貨幣制度和司法制度,從這個角度看,台灣更像一個殘存政府。
不過海外人士的發言還明顯帶着文革的風格,竟然説“你質疑香港對大陸政府的反抗,我要質疑你是不是共產黨員了。”還是動不動就對不同意見扣上敵對勢力帽子的思維模式。
主持人點名後,我第三次發言:“我講兩點。第一,相對於同學們,我也算是過來人。我的人生體會是,有三個領域是不能講道理。一是家庭。你不可能和父母、孩子、太太或老公講什麼道理。二是國際關係。是靠實力。如果你以為有公理就可以捍衞你的利益,那就太天真了。剛才有同學講台灣地位未定論,爭論宣言和公告如何如何。可是你們知道吧,當年法國收回阿爾薩斯和洛林,什麼也沒有籤,就直接派兵佔領。那個時候德國連政府都已經沒有了。今天誰敢説阿爾薩斯和洛林地位未定?就是因為法國強大嘛(此前有一位旅法回來的台灣朋友在發言時也解釋過波蘭向西佔有德國大量領土也是波茲坦公告確定的,為什麼它是有效的,針對台灣的部分就無效呢?)。今天有台灣未定論,還是因為大陸不夠強嘛,美國和日本還能插手嘛。學術當然要求真求實,但實際操作時是不能有這種思維的。不管中國共產黨有多少問題,但它在這方面是很清醒的。倒是台灣,有太多的理想主義。這樣你們會吃虧的。第三個領域是政治。也是不講道理的。”
“第二,我想對海外民運講幾句。今天大家在很多問題上有分歧,比如太陽花運動、香港、‘中華民國’的地位,背後根源是國家認同造成的,不是道理對錯。我身邊這位同學的發言,給你們上了很好的一課。他很清楚地告訴你們,支持台獨的羣體並不一定反共,他們也不認同中華民國。現在你們面對台獨和中國共產黨,你們認為哪一個更重要?我們之間政治立場雖然不同,但在反對太陽花運動、承認台灣的歷史地位上卻是一致的。這説明,國家認同是超越意識形態的。”
這時一位台大的同學向我提問如何看待2016大選以及對兩岸關係的影響。我的回答很乾脆:“我是從大陸的角度看台灣的選舉,沒辦法,我是大陸人嘛,也是從利益的角度來分析。台灣不管怎樣還是中華文化圈,所以我關注的第一點是中華文化如何與來自西方的民主制度融合的,是如何磨合和衝突的,以及對大陸有什麼借鑑意義。我關注的第二點是台灣選舉能改變什麼?如果2016年國民黨當選,後果是兩岸會加速融合、綁得更緊。如果是民進黨執政,台灣會加速衰落。就這兩種結果。至於民主的過程、選舉啊,我是不太關注的。”
旅法回來的台灣朋友則從台灣的角度解讀了2016大選。其核心是財團的立場及影響。台灣的財團當然希望兩岸穩定,加快、加深交流,這樣也才有錢賺。國際財團也是一樣。現在滬港通已經實行,國際資本為了出入兩地的方便,自然也是傾向於兩岸的穩定。結論自然是具有巨大影響的資本是希望國民黨獲勝的。
這場交流對於我最大的修正是,台灣社會的分裂超過我的想象。今天的台灣是一個沒有共識的社會,不僅國家認同沒有,就是對民主的認同都有分歧,更別説具體的太陽花運動。特別令我不解的是對香港佔中的立場。僅從台灣的立場出發,香港佔中令大陸分心、分身,就減輕了對台灣的統一壓力。但在這一點上仍然不會有共識。一個民主化二十多年的社會卻日益走向分裂和對立,確實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