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竹:福山的貢獻與給我們埋的陷阱
弗朗斯西·福山作為一位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政治學者,有兩個非常獨特的地方。一個是習慣於對人類政治發展作宏大敍事。福山1989年發表的《歷史的終結》,雖是一篇短文,但卻是在對人類歷史發展做出預言,屬於典型的宏大敍事。此後,他在兩卷本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中,從前人類時代一直到法國大革命,再從工業革命到當今的全球化時代,把老師亨廷頓對社會變革中政治秩序的探究拓展為對人類政治秩序起源與發展的全面考察。這在埋頭於政治分析的現代西方政治學界實屬少見。福山的的另一個特點是勤於反省,與時俱進。他於1989年春寫下《歷史的終結》一文,把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視為歷史的終結。但今年9月,福山出版了《政治秩序的起源》第二卷《政治秩序和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在這本最新著作中,福山把強有力的政府、法治以及民主問責制看做是維繫現代政治秩序的三個最基本要素,這跟他在二十五年前對世界的看法有了很大的不同。

弗朗西斯·福山
儘管福山的兩卷本《政治秩序的起源》涵蓋人類歷史數千年,涉及的問題無數。但是,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説,關注的問題始終與二十多年前那篇《歷史的終結》的文章有關。福山是否以今日之我否定了昨日之我?民主能不能保證政治制度的生命力?在維繫現代政治秩序的三個基本要素中,強國家、法治和民主的關係如何?本文試圖對這三個問題進行一些簡要的分析。
一、福山思想中的變與不變
自從1989年春寫下《歷史的終結》一文到現在,福山的思想究竟是否在變化?這個問題只要把他這二十幾年的論著做一個盤點就很清楚。福山在1989年宣佈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終結了歷史,兩年之後,這篇論文被他發展為一本專著《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之人》。但從此之後,福山沒有對歷史是否終結這個命題繼續深入研究。
從福山出版的專著和發表的論文題目看,福山的關注點從本世紀初開始回到政治秩序問題上。2004年福山出版了《國家構建: 21世紀的國家治理與世界秩序》。在這本書中,福山斷言歷史的終結決不會是一個自發的進程,強大的國家治理能力是保證自由民主制度的前提條件,而“軟弱無能國家或失敗國家已成為當今世界上許多嚴重問題的根源。”從這個時候開始,強大的國家能力一直是福山考察政治體系的一個首要標準。
2011年,福山出版了《政治秩序的起源》第一卷《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在這本書中,福山認為人類政治秩序的起源與發展有三個重要基石:這就是國家建設、法治和民主問責。一個國家只有同時具備了這三個條件,才能夠維繫穩固的政治秩序。
2014年10月福山出版了《政治秩序的起源》第二卷《政治秩序和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從一般意義上對政治體制的衰敗作了分析,認為所有的政治體制都不可能避免衰敗。最近,福山在一篇題為《衰敗的美利堅——政治制度失靈的根源》(刊登在美國《外交事務》雜誌上)文章中再次強調了這個觀點:“任何類型的政治體制——專制或民主——都無法免疫於這種政治衰敗。雖然在理論上,民主政治體制有利於改革的自我糾正機制,但它也讓強大的利益集團能夠鑽空子,以合法的方式阻擋迫切需要的變革,最終導致整個體制的衰朽”。
從斷言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終結了歷史,到發現美國這個最大的發達國家的政治制度正在走向衰敗,福山到底怎樣看待自己思想的變化?
2014年6月6日,福山在《華爾街日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談二十五年前他寫的《歷史的終結》。福山坦承“2014年的情形與1989年完全不同”。許多西方式的民主國家,包括歐美的發達國家,國家運轉不良,一些國家的政治正在走向衰敗。當他二十五年前發出歷史終結的斷言時,並沒有意識到民主國家的衰敗問題。
但是,福山否認自己的思想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兩年以前,福山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強調,他出版《政治秩序的起源》並沒有改變看待世界的理論基點,而只是對於一些特別的政治問題作了修改,只是在原有基礎上再包含一些新東西。在2014年6月6日《華爾街日報》的文章中,福山再次強調他的根本思想仍然是基本正確的。西方的自由民主仍沒有真正的對手,世界各國仍將會走上西方國家的道路。關鍵的問題在於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如何良好運行。
由此看來,福山二十多年來的思想和關注點確有變化,對西方國家制度的樂觀態度已經大打折扣。過去忽略的國家能力被他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作為一位服膺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學者,福山始終堅持歷史會有終點,而這個終點仍是西方國家的基本制度。這種歷史終結論是福山政治思想變中的不變。
鑑於以上原因,我們在評價福山的政治思想時,既要看到他的與時俱進與變化,但也要看到變化中的不變,尤其是他的歷史終結論。
二、民主並不能阻止政治衰敗
福山關於政治衰敗的理論是他政治思想中的一個極有價值的部分。長期以來,西方政治學界把意識形態中的價值判斷跟對現實政治機制的評價綁在一起,把西方式的民主自由看成是西方發達成功的根本原因。這種價值決定論的根本錯誤在於忽視了政治制度本身具有的獨立運轉機制,這種運轉機制與制度的本質並非總是同一。對於這一點,福山正確地指出,任何一種制度都有可能衰敗,只要這種制度的具體運轉出了問題。
一種政治制度是否呈現出衰敗,跟這種制度的根本性質並無必然聯繫,這一點可以有大量的歷史事實佐證。前蘇聯的制度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走向衰敗,但當時蘇聯的基本制度跟斯大林時代、赫魯曉夫時代、勃涅日涅夫時代並無本質差別。問題在於,八十年代後,蘇聯制度的內部機制出現了僵化而無法正常運轉,暮氣沉沉的官僚集團無法應對國內的尖鋭矛盾和外部的政治挑戰,戈爾巴喬夫執政後舉措失當,國家迅速走向衰敗。
西方民主制度的衰敗在歷史上也同樣存在,比如雅典民主制度。沒有人能夠否認,當時的雅典政治體制要比斯巴達更加民主。但是,從政治體制的運轉看,當時的斯巴達政體要比正在走向衰敗的雅典政體健康的多,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失敗並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失利,更重要的是政治的失敗。
同樣,今天美國的制度也遭遇類似的問題。美國今天的政治制度與二戰後的興盛期並無本質區別,但內部的運行機制已經被利益集團破壞而難以有效運轉。福山指出:“美國政治制度日漸腐朽,因為分權制衡的傳統越來越嚴重和僵化。政黨分歧尖鋭,分權體制越來越無法代表大多數人利益,而是給了利益集團和政治活動組織過度的話語權,未能體現美國主權公民的意志”。對美國可以預見的未來,福山頗為擔心:“國內政治弊病已經頑固不化,很難出現富有建設性的改革,美國政治衰敗還將繼續下去,直至外部震盪催化出真正的改革集團、並付諸實踐。
由此看來,政治制度的衰敗不是某一種或某幾種制度的特徵,而是所有政治制度都可能遭遇的噩運,沒有一種制度天生具有防止衰敗的免疫力。一個國家要想避免衰敗,唯有不斷改革,不斷革除弊端才能保證制度能夠有效運轉。中國在這三十幾年之所以顯得生機勃勃,社會發展突飛猛進,這跟中國持續進行改革有很大關係。
把政治衰敗與政治制度分離開來,在一定意義上是否定了西方流行的制度決定論,這是福山的一個歷史貢獻。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是否能夠保持強大的生命力,一個國家是否能夠保持興盛,不僅僅取決於國家制度的性質,而且還取決於這種制度的現實運行,取決於在根本制度下國家的治理能力。這個思想對當下中國的國家治理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三、國家、法治和民主的排序
福山在兩卷本《政治秩序的起源》中的另一個重大理論貢獻是把強國家、法治和民主問責當做現代政治秩序的三個最重要的基石,並且對三者進行了排序,把強國家放在了首位,法治也排在民主之前。筆者以為,福山對國家、法治和民主的排序跟他對世界各國政治秩序起源的考察有關,因為國家、法治和與民主在歷史中是依次出現。
眾所周知,在人類的歷史發展中,最先產生國家,而民主制度則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上的產物。世界上從來沒有先於國家而存在的民主制度,也沒有先於國家存在的民主思想。現代世界的民主制度到今天不過兩三百年的歷史,而人類已有數千年沒有民主制度的歷史。即使是古希臘的雅典民主制度也是愛琴海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才出現。
而法治與民主相比,也有更長的歷史。世界各國的法治雖不盡相同,很多也不夠完善,但都有漫長的歷史。世界上所有民主國家的建立都遵循了同樣的歷史秩序,這就是先形成國家,然後逐步建立起法治,最後建立起民主政治。
相對於民主,國家和法治不僅在歷史上優先,而且在在邏輯上也是優先。從理論上看,沒有國家與法治,就根本無法建立起民主制度。民主是一種政治制度和政治程序,而政治制度和政治程序有賴於兩個基本前提,一個是國家,一個是法治。國家是一種實體,而民主不過是國家的一種屬性,沒有國家,何來政治制度和政治程序?民主如何才能存在?
同樣,法治在邏輯上也優先於民主。民主作為一種政治程序,在邏輯上需要一種強制性的規則來維繫這種程序。比如,多數議決是民主的一種基本形式。但多數議決如何才能得到執行?少數人為什麼一定遵循多數人的決定?少數人為什麼就不能拒絕或抵制多數人的議決?顯然,這種民主程序並不能僅僅依靠民眾的政治素質,而需要一種強制性的規則和制度來維持。離開了法治,民主根本就無法想象。
所以,國家和法治在歷史上和邏輯上都先於民主。強大而穩定的國家---完善而有效的法治---民主問責制度,這三者之間的邏輯鏈條不容顛倒。世界上一些國家之所以在民主道路上步履瞞珊,甚至常常陷入暴力衝突,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在國家尚未完全建立,法治也未確立之時就開始了民主化進程,結果是欲速者不達,反而陷入動盪之中。
綜上所述,作為一位密切關注現實的學者,福山從1989年發表的《歷史的終結》到今天對政治衰敗的研究,對國家、法治和民主的重新排序,尤其是對強國家的重視,説明其思想確有變化,這是福山面對現實,與時俱進的可敬之處。但總體説來,福山的基本觀點還是一種政治決定論,具有很大的誤導性。此外,福山對某些具體政治制度的論述和評價也是值得商榷的。當福山談美國的政治衰敗時,認為美國的政治制度遠不如英國的議會制權力集中和有效,這種説法與政治學界的普遍看法正好相反,也與大多數議會制國家的政治現實不相符合。在民主問題上,福山的論述也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是美國的民主擴張導致了國家能力的衰弱。其實,美國國家能力的衰弱主要因為資本的過度擴張,跟跟民主政治並無多大關係。近三十年來,由於華爾街權力急劇擴張,不僅國家能力遭到資本的傷害,民眾的民主權利也遭到資本的傷害。與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相比,美國社會的民主不是在成長,而是在退縮。資本不受節制的擴張是美國政治衰敗最根本的原因,但福山對這一點很少提及,這就無法找到美國政治衰敗的根源。這是我們閲讀福山著作時應當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