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比《平凡的世界》更平凡——路遙筆下的流星年華
【65年前的今天,中國當代作家路遙出生於在陝北一個世代農民家庭。其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以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全景式地展現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1992年11月17日,路遙因肝病早逝,年僅42歲。
****以路遙名字命名的民間文學獎路遙文學獎,原定於今日(12月3日)路遙誕辰日公佈最終結果,豈料首次評獎就面臨難產。從設獎到獎項揭曉這一年來,不少人至今還在表達着對設立路遙文學獎的擔憂,其中就包括路遙的女兒路茗茗。】
1 源於生活 高於生活
第一次讀《平凡的世界》是20多年前。
那年我12歲,讀初一,比主角孫少平第一次出場還小五歲,每個週末我都忙着蒐羅最新的遊戲卡,好插上小霸王遊戲機大戰到半夜。但是,在鄰居家發現這套書的那一週,我扔下了遊戲機和朋友,廢寢忘食地讀完了路遙這部絕筆鉅著。全書大大小小上百角色,恐怕比我12歲之前知道名字的熟人都多。這羣陝西鄉黨帶着自己鮮活的形象,在一週內闖進我的記憶,就此安營紮寨,到今天也沒離開。你可以想象我當年那一週受到的衝擊。
20多年過去了,重讀《平凡的世界》,我的年齡已經和全書結束時的孫少安一樣,主角見了我也要稱一聲大哥。這幾年,我自己做編輯工作,看過許多文字,也對構造虛擬人物形象有了一點經驗。此時再細細咀嚼書中人物的生平,感觸和12歲又大不相同。
當編輯,看別人寫文章,看別人改文章,我發現了一個規律:沒有誰的文字能做到絕對客觀。這個道理很簡單,但自己碼字的時候就是發現不了。帶着這個認識,回頭再讀《平凡的世界》,我先得看看路遙的人生(不是那部著名的《人生》)。

路遙(資料圖)
路遙大叔從延安地區走向全國,成為知名作家的第一篇作品是1980年的《驚心動魄的一幕》,獲得了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之後才有《人生》、《在困難的日子裏》,乃至影響了一代人的《平凡的世界》。現在看來,《驚心動魄的一幕》也是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套路。在文革中並不如意的鄧小平認為,傷痕文學專注於從個人角度詛咒文革,“哭哭啼啼,沒有出息”。
當然,我不是説路遙寫傷痕文學有啥問題,那是時代的產物,寫了也不算丟臉。何況路遙這篇小説的格調頗為不俗,不是一味詛咒剛剛過去的時代,反而塑造了一個富有男人氣概和悲憫之心的縣委書記主角,願意以自己的生命來平息文革各派的爭鬥,把現代小説寫出了古典悲劇的風範。《驚心動魄的一幕》在80年代初一片純粹的“哭哭啼啼”中脱穎而出,自然不是浪得虛名。
不過,問題也正出在縣委書記的故事上。從故事背景和細節來看,這個縣顯然就是路遙的故鄉延川縣。而路遙大叔——文革初起之時還是路遙小弟,在文革中不是個旁觀者,甚至不是個普通參與者,而是延川縣的文革風雲人物。
文革中,延川縣有兩大派羣眾組織:延川紅色第四野戰軍、延川文化革命造反司令部。紅色第四野戰軍基本支持原縣委班子,堅決要求保留原縣委書記的職務;文化革命造反司令部則推出了另一套組織方案。兩派爭鬥不休,縣委書記夾在其中成了傀儡。路遙——王衞國,當時就是保縣委書記的“紅色第四野戰軍”軍長。王軍長的戰績頗為不錯。在延安援軍和本地軍火庫的支援下。“紅四野”勝多負少,還有以寡擊眾的戰績。最終,“紅四野”控制了縣城局勢,王衞國也升任縣革委會副主任。
文革舊事,誰對誰錯,至少在這篇文章裏我並不關心。但路遙作為核心當事人,再來把延川縣的文革事蹟寫成小説。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自然會在路遙親身經歷和小説情節之間做一番對比:
現實歷史中,當時那位縣委書記如果説有影響力,也是通過支持自己一派的“紅四野”,以及延安地區的援軍實現的。但在小説裏,這位縣委書記深得民心,在縣城外有十餘萬農民做後盾,幾乎成了兩派爭權的決定性砝碼。這個改動,顯然給路遙當年的選擇增加了“合法性”乃至道德制高點。
現實中,路遙是羣眾組織的領導,是發起人,是武鬥奪權的主持者。但在小説裏,和他酷似的的學生造反派周小全只是個衝鋒在前的副隊長,是奪權領導可以呼來喝去的打手。這客觀上給路遙的行為做了很大的開脱。
現實中,路遙先是以羣眾組織領導人的身份進入縣委班子,然後因武鬥中的過火表現,丟掉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被“發配”回老家勞動。但在小説裏,即將獲得正式幹部身份的周小全被自我犧牲的縣委書記感動,主動棄官而去,表現出了對文革強烈的反思和思想昇華。這一“拔高”舉動,效果不言而喻。
把一系列對比擺出來,我並不是想“黑”路遙大叔,相反,我很理解他的寫作。做軍史研究的時候,老兵的回憶錄往往做不得數,許多老兵的回憶錄讀起來宛如神話,必須把多方回憶擺到一起,再參照戰時文件實地踏勘,才可能接近真相。不過我並不認為那些老兵有意造謠。在故事與真相之間,障礙物不僅僅是時間和謊言,還有人的潛意識。人的記憶從來就不像自己認為那樣客觀,過五關斬六將的回憶永遠比走麥城要鮮明。修訂自己的記憶,在潛意識指示下刪除一部分內容,這是人之常情。
作家在這個問題上和普通人還不一樣。普通人最多是酒後吹吹牛,向來採訪的記者炫耀一下自己的半段英雄傳奇。作家一旦動筆寫歷史,是要講一個邏輯完整、血肉豐滿的故事給人聽,不是簡單的説段子,不能僅僅靠自己的回憶動筆,還要查證資料,尋找更多的故事融入作品。這意味着他有太多的機會來迎合自己的潛意識,有太多的細節可以逐步修訂。每個細節的方向稍微轉一點,作品的風向就完全不一樣了。這其中的轉變,往往不能全用“蓄意”來形容。
所以,路遙書寫的文革和史實大相徑庭,並不是很值得指責的事情,畢竟他寫的是小説不是縣誌。80年代整體的政治氣氛是把文革期間的一切批倒批臭,梁曉聲甚至不敢大聲承認自己的工農兵學員身份(梁比習近平高一屆,比路遙低一屆)。路遙在這種“政治正確”的恐怖氣氛下,能頂住壓力寫出一定的真實記憶已屬不易。就算今天,完全不瞭解文革,卻喜歡用“文革餘孽”這頂大帽子砸人、用“清算文革”的利齒咬人的傢伙,還是千千萬萬。
2 平凡的世界不平凡
回到最初的話題,《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成書於80年代中前期的作品。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一部準自傳作品。儘管這本書傾注了路遙全部的心血(不是形容詞,路遙修訂全書後即一病不起),但在時代背景和作者個人的潛意識影響下,許多情節免不了也會被“修訂”,直至偏離歷史常態,偏離人之常情。這些有意無意的偏離,我當年看不出,現在再讀,已經覺得有些扎眼了。主線情節從眼前滾滾而過,依然跌宕起伏;順暢感卻不如20年前。

花城(1986年5期、6期;6期含路遙作品:《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
藝術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沒錯。但路遙拼上生命寫《平凡的世界》,要描繪的是整個時代,不是一兩個天生骨骼清奇的主角。路遙把自己人生的精彩部分加上雙倍的色彩、把人生的遺憾填補完整,給主角(準主角)都帶上“主角光環”。無形中破壞了他自己塑造的那個時代的完整性。
比如説,主角孫少平與女一號田曉霞的愛情,顯然糅合了他和北京知青林瓊、林達的情感經歷,再加以理想化的改造,把生活的一切美好元素都寄託到田曉霞身上。改造的結果是他塑造了一個絕對完美的女主角,以至於到任何情理之中的結局都無法容納她。第三部剛寫到一半,完美無瑕的女神田曉霞已經走投無路,向人生的任何方向邁一步都會損害自己身上的光環。路遙不得不翻開地方誌,找了一場時間地點都真實的大洪水,把田曉霞丟了進去——與這段情節對應的現實是王衞國剛被免職回鄉,林瓊就寫信分手。我能理解路遙的心情,但從讀者兼粉絲的角度來説,路遙先以完美主義製造矛盾,再用“殺人”的方式來回避矛盾很不值得,損害了長篇作品的藝術價值。
再往後,看到金秀向孫少平遞上情書(主角第2.5次和顧養民做了情敵),我幾乎可以認定路遙把自己代入了孫少平的身份,要替孫少平“找回場子”,挽回當年被搶走女友(郝紅梅)的“恥辱”。這種“主角光環”未免太刺眼了一點。田曉霞的堂姐、田福軍的侄女田潤葉,一方面不滿意父母設計的“美滿”婚姻,另一方面單戀童年的夥伴孫少安——雖然兩人已經多年沒什麼交流,以至於婚後讓丈夫獨守空房多年。這個設定怎麼看都勉強。重看全書,我對這個生硬的劇情最合理的解釋是:路遙要塑造一個近乎完美的農村兄長形象,無意中也給孫少安帶上了準主角光環。
除了田曉霞、田潤葉姐妹,田氏家族還有個人物看起來頗為扎眼——高大全的西安市委書記田福軍,嫉惡如仇,兩袖清風,做事雷厲風行,做官青雲直上,從基層幹部迅速變成鎮撫一方的高幹。儘管這也反應了80年代初知識分子幹部(田福軍有大學本科學歷)跨越式提拔的事實,但怎麼看這田福軍也不像個食人間煙火的80年代幹部,倒像是樣板戲裏走出來的主角。到了第三部,不僅孫少平的女朋友是高幹的女兒,就連孫蘭香也變成了省委常務副書記的的準兒媳婦, “兒子帶回來的是這麼個瀟灑漂亮姑娘,而且言談舉止沒一點農村人味道”。讀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要吐槽一句:路遙大叔你是紮根於陝北農村的大作家,看在前兩部的份上,眼睛不要總向大城市高幹家庭瞟……
雖然我列舉了這麼多的抱怨,但我絕對無意否定《平凡的世界》的巨大藝術價值。相反,我重讀之後,對這本書的評價反而比當年更高。20年過去,我從娃娃變成了中年人,雖然遠不敢自詡讀懂人生,至少對大多數事情也不會只看皮毛。書中描述的那個年代,我第一次讀的時候,距我不過六七年,許多細節和身邊的現實幾乎一樣,所以對時代背景並不在意;現在,路遙描述的年代已是30年前的舊事,我對那個年代的理解反而更深了。除了開篇令所有讀者印象深刻的“歐洲饃、亞洲饃、非洲饃”之外,我又讀懂了許多原來看不懂的配角生活細節,發現每一件都是時代的銘牌。
比如説,公社副書記徐治功寧願平調回城,也不願意就地提拔,體會當公社書記一言九鼎的地位。這個情節當時只是一眼看過。現在參照80年代的回憶,才知道這反映的是80年代縣城和鄉村的天壤之別,以及當時交通條件的惡劣。
那時候的縣城雖然又小又舊,但的確是一個功能齊全的現代文明“據點”,有電影院,有圖書館,有百貨公司和定期發往大城市的班車,偶爾還有專業藝術團的巡演。幾千甚至幾萬有穩定收入的受教育人口聚集在這裏,既享受着最低限度的工業文明,也為彼此提供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封閉鄉村的文化環境。
與縣城相比,那時最繁榮的鄉鎮也不過是一條土路兩側的幾排磚瓦房,在最熱鬧的十字路口向四周望去,幾乎肯定可以看到農田和豬舍。至於普通的鄉鎮,就如書中所説:*“一條約摸五十米長的破爛街道”。*如果通往縣城的電話線斷掉,整個鄉鎮和外面世界的聯繫立刻就退化到了大清朝的水平,必須在土路上顛簸好幾個小時才能和現代文明恢復最低限度的聯繫——這在現代足夠飛機飛過半個中國,高鐵跨越整個省區了。換句話説,那時的普通鄉鎮,距離現代文明比現在的西部荒野還要遠。
這樣的鄉鎮,如果從供銷社調劑一些物資,在物質生活上未必不能接近縣城,但對於受過教育,見識過現代生活的人來説,鄉鎮完全不能提供城市的精神生活和歸屬感,完全不是一個讓人長期安心生活的地方。所以就算是公社書記也不願留在這裏,更何況比他年輕許多,對現代文明認識更多的孫少平?有了徐治功書記作時代背景,孫少平拒絕留在農村和哥哥一起經營家業,寧願背上佈滿血疤當小工也要留在城市的選擇才符合邏輯:
“誰讓你讀了那麼些書,又知道了雙水村以外還有個大世界……如果你從小就在這個天地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現在就會和眾鄉親抱有同一理想:經過幾年的辛勞,象大哥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胖兒子,加上你的體魄一定會成為一名相當出色的莊稼人……”
不讀《平凡的世界》,今天那些坐在村委辦公樓裏上網的駐村大學生、下班就坐通勤車回縣城的鄉鎮幹部恐怕很難理解孫少平當年的心情
又比如孫少平和田曉霞在日落後坐在山頂,看着黃原城(延安城)的燈火憧憬夢想。這實際上需要另一樁事實做背景——80年代初的中小型城市,白天的俯瞰景色實在不敢恭維。少數灰色的混凝土建築和破舊的平房混雜在一起,激增的人口對道路和下水道系統施加了破壞性的壓力。若非以懷舊的眼光去看,白天的景色實在沒法用來承載浪漫的約會。所以男女主角對着夜晚的燈火反而能有最奔放的思緒;所以第一次進入銅川礦務局的年輕工人們會為燈光歡呼。在賈樟柯的《站台》中,從小縣城走出來的主角也會對着遠方工業城市的光亮久久凝視。或許非洲、印度的當代年輕人也有類似的約會場景吧。
重讀小説,新發現的時代印記不計其數。比如80年代初,地級市師範專科學校的學生,在普通人眼中毫無疑問地是“天之驕子”,是正牌大學生。比如煤礦招工提供“公家人”身份,在普通農民看來説宛如魚躍龍門,地級市近郊的富裕居民(仍是農業户口)卻視之為賤業……若非它們填滿了整部小説,《平凡的世界》絕不會成為偉大的作品。
這些看似瑣碎的生活細節和台詞不是路遙坐在書桌前想出來的,而是他幾十年人生的積累,是他寫作期間深入一線調查,用苦功夫換來的財富。更重要的是,與主角的人生不同,路遙不會去刻意修飾、刪改這些源於真實生活的細節。從這個角度來説,它們比主線情節更“真”,更能反映那段歷史,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主線情節的生硬轉折。重讀《平凡的世界》,我最大的收穫就是讀懂了次要人物們短暫的場上表演。
3 讀書人 老百姓 孫蘭花
孫少平家兄妹四個,最沒有存在感的是長女孫蘭花。其他三兄妹都是主角或準主角待遇,唯獨孫蘭花除了一次未遂自殺外,幾乎始終是以背景模式存在,主動出場的機會還不如丈夫王滿銀多,只能算是一個重要配角。甚至兒女“貓蛋”、“狗蛋”都比孫蘭花更“出鏡”。
孫蘭花當配角的理由很簡單——《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寫給新時代的書。它的作者、讀者都是從農業文明走向現代社會的中國人,多數接受過現代教育,都知道在日常瑣碎的謀生之外還有一個壯麗的大世界。所以主角也必須是這樣的人物。在路遙筆下,“讀書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身份,以至於完全可以用“讀過書”和“老百姓”這個分類衡量所有中國人。借孫少平之口,路遙有這樣一番自白:
【甚至想某一天,他也會成為一名包工頭,嘴裏叼着黑棒捲煙,到東關大橋頭去挑選工匠……嘿嘿,他就是成了包工頭,為什麼一定要嘴裏叼根黑棒捲煙呢?不,他不會象現在這些工頭一樣,神氣活現地把自己搞得象電影裏的保長一般;他要和他僱用的工匠建立一種等的朋友關係,尤其是要對那些上過學而出來謀生的青年給予特別的關照……】
“尤其”二字,充分反映了路遙對自己的人生定位,也説明了路遙劃分主角和配角的標準。孫蘭花雖然是兩位主角的親姐妹,但既不讀書,和外面的大世界也沒有直接關係,所以只能屈居配角。
當然了,沒讀書不影響孫蘭花做一個優秀的傳統農村姑娘。為了弟弟妹妹能上學讀書,孫蘭花沒有進過學校門,早早在家操持農活。用王滿銀的話來説:
“那女子長得還俊樣!再説,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水種自留地都行……”
孫蘭花的心裏只有小小的雙水村和親愛的家人。至於外面的那個大世界,在她看來可以完全不存在。
不過,雖然孫蘭花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卻主動找上門來。走南闖北,到處胡混的王滿銀盤算了一晚,斷定自己按照傳統的模式找不到媳婦,轉而用上了新式“戀愛”手法。他不找媒人,主動對孫蘭花發起攻勢。“穿戴一新,臉洗的白白亮亮”,截到田間地頭, “熱心和她説些叫人耳熱的話”。撩得孫蘭花*“心裏倒不由得直跳彈”*。這樣反覆多日,終於瓜熟蒂落:
“在雙水村的後河灣裏抱住她,把她狠狠親了一頓。在她豐滿的臉蛋上啃下許多牙印子後,這傢伙就把掛包裏準備好的一身外地買來的時新衣裳塞到蘭花手裏。”
而孫蘭花並沒有勃然大怒,而是很有主見地回答:
“這衣裳我現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讓給家裏大人把這事説了再……”
在70年代的陝北偏僻山村,這種私定終身的方式顯然是大逆不道。更何況王滿銀是公認的二流子。但孫蘭花堅定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平時一直對父親羔羊般温順的蘭花,這一次卻強硬地一邊哭,一邊和父親頂嘴,説她死也要死在王滿銀的門上”。
在僵持之時,來自外部世界的現代文明力量再次站到了孫蘭花一邊——
“孫玉厚急得脱下一隻鞋要打她,被當時十七歲的兒子少安擋住了。已經是一個成熟莊稼人的孫少安,那時就在家裏開始主事了。他上過幾年學,雖然現在還是這麼個年齡,但理解事情無疑要比他父親開闊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個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勸説父親不能干涉姐姐的選擇。”
孫蘭花的選擇因此得到了全家的默認。
70年代中期,新中國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已經實施了20多年,人民公社也搞了十四五年,但在陝北的山村裏,壯年男性的肌肉(而不是大腦)依然是家庭的經濟支柱。所以,婚姻習俗還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重。父親顯然希望女兒嫁給另一個能踏實種地的農民,和幾千年來的祖先並無差別。這是孫蘭花青春年華的宏觀背景。孫蘭花雖然大膽地追求愛情,但在家庭生活的看法上,和祖先也完全一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王滿銀怎麼不務正業,即便王滿銀一年只在家停留幾天,孫蘭花也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甚至王滿銀帶回一個“洋女人”,孫蘭花還是忍氣吞聲為他們做飯,忍不下這口氣只肯自己一死了之,絕沒有離婚改嫁的心思。孫蘭花、孫家大姐,王家嫂子或者説王孫氏終究是個傳統農業社會的女人。
雖然孫蘭花的故鄉還停留在農業時代,但從她的婚姻來看,農業社會已經在經濟和文化兩方面出現了深深的裂痕。現代文明通過這兩條裂縫快速地滲入傳統社區,即將為傳統社會敲響最後的喪鐘——這一點在當時看來近乎天方夜譚,今天則是正在發生的現實。
從經濟方面看,孫蘭花一家依然貧窮,依然住土窯,蓋破被,要為吃飽肚子而奮鬥,甚至時不時還要借債過難關。這和幾十年前的民國時代也沒有什麼大差別。但稍加分析就能發現,孫家在艱難度日的同時,讓大兒子接受了高小教育,次子和次女都讀完了高中。在整本書的時間跨度內,孫家只有一半甚至不到一半的壯勞力出工幹活,讓另外一多半勞動力脱產受教育,還能時不時的貼補一下出嫁的孫蘭花。在最艱難的幾年:
“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癱在炕上;父母親也一大把歲數,老胳膊老腿的,掙不了幾個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尋了個不務正業的丈夫,一個人拉扯着兩個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還要他們家經常接濟一點救命的糧食——他父母心疼兩個小外孫,還常常把他們接到家裏來餵養。家裏實際上只有大哥一個全勞力——可他也才二十三歲啊!”
如此窘迫的條件下,家庭依然能勉強維持,能供養兩個學生,甚至還能為去黃原(延安)的孫少平準備一身體面的衣裝。這説明農業勞動的收益率比起上一代人有明顯增長,在保證農民基本生活的同時,還有足夠的剩餘糧食讓青年男女脱產上學,讓王滿銀這樣的“逛鬼”也有最底限的生活保障。
在孫蘭花的婚姻問題上,起關鍵性作用的不僅是王滿銀從城市帶回來的“新奇”求婚模式,還有孫家經濟支柱——孫少安的教育經歷。從經濟和文化兩方面傳來的現代文明衝擊着傳統家庭,孫家破窯洞裏的日子已經和過去上千年大不相同了。
當然,進步本身未必意味着立刻到來的幸福。可以想象,孫蘭花少年時女伴的婚姻大多沒有她這麼“現代”。在父母安排之下,她們多半嫁給了附近的樸實農民。按照現代的標準,她們的婚姻未必談得上美滿,多半會在男尊女卑的秩序下生活一生,被丈夫毆打算是尋常之事。但無論如何,她們會有穩定的家庭,丈夫早出晚歸,承擔家裏主要的體力勞動,也能在農村從不停息的日常利益衝突中為一家 “撐起門户”。過着這樣相對安穩的日子,她們在農隙閒聊時,對孫蘭花年輕時的“浪漫”會做如何評價呢?多半是同情兼嘲笑吧。就算孫蘭花自己,對嫁給王滿銀的“瘋狂”舉動也不乏悔意。
但無論如何,孫蘭花擁有那一代農村女子中罕見的一份財富——關於浪漫愛情的記憶
“不管別人對她丈夫怎麼看,這個忠厚善良的農家姑娘,始終在心裏熱愛着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因為在這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麼光彩的青春年月裏,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啊!”
按照今天的標準,即便不考慮物質水平的巨大差距,舊日農村的生活也只能用乏味來形容。物質上的貧乏反映到文化和人際方面,就是單調和現實。在這樣的生活中,用一輩子加倍的辛勞和寂寞來換一份鮮亮的“愛情”記憶,到底值得不值得?這個問題只能留給晚年的孫蘭花自己回答。
4 郝紅梅 侯玉英 八零年代的愛情
黃土高坡角落裏的雙水村尚且感受了現代文明的衝擊,縣城、地級市的居民更不必説。隨着主角孫少平一步步遠離農村,走向越來越大的城市。路遙借孫少平的眼睛展示了越來越多的新舊時代衝突。其中那些支線情節尤其動人。因為新時代的衝擊不會只眷顧那些才貌雙全的主角,更給千千萬萬普通人帶來了新的生活選擇。而多數讀者,包括我,包括我的朋友,就是這樣的普通人。
孫少平和他的中學同班同學佔據了全書的一半篇幅。這些同學中有漂亮細膩的郝紅梅,有才氣逼人的田曉霞,還有個“跛女子”侯玉英。候玉英出場很早。就在第一章的“歐洲饃、亞洲饃、非洲饃”情節中,她就是負責向吃“非洲饃”的孫少平、郝紅梅輸出歧視的人。
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個人留在空無人跡的飯場上。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一類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點瘸跛。她面前的三個菜盆裏已經沒有了菜,饃筐裏也只剩了四個焦黑的高粱面饃。看來這幾個黑傢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為她自己手裏拿着一個白麪饃和一個玉米麪饃,碗裏也象是乙菜。這説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飯菜,滿臉不高興地立在房檐下,顯然是等待最後一個跚跚來遲者。
如此説來,候玉英倒無意中成為促成孫少平初戀的重要因素了。不過,很快她就從無名配角變成了標準反角。先是企圖破壞孫少平讀“反動書籍”,破壞對孫少平而言最重要的精神生活:
在生活中她最關注的是別人的缺點,好象要竭力證明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們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許並不如我!侯玉英討論時常常第一個發言,象幹部們一樣頭頭是道地解釋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勞動時儘管腿不好,總是搶着幹。當然也愛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時又象紀律監察委員會的書記一樣監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為……
……低着頭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説。他根本沒有發現跛女子給班主任老師示意他的不規行為。直等到老師走到他面前,把書從他手裏一把奪過之後,他才猛地驚呆了。全班頓時鬨堂大笑。顧養民不念報了,他看來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但孫少平覺得班長分明抱着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看老師怎樣處置他呀。
等到再次露面的時候,她不僅站在主角的對立面上,還對主角造成了實際損害——抱着報復(或是嫉妒?)心態毀了孫少平的初戀:
少平看她在大家面前傷自己的臉,就不客氣地説:“鐵鍁都是這個樣子,你嫌不好,就把你家裏的拿來用!”“誰説都是這個樣子?你看見誰好,就把好鐵鍁給誰!”“我把好鐵鍁給誰了?”
“給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説。
全班學生“轟”一聲笑了,有些同學很快扭過頭去看郝紅梅。郝紅梅把鐵鍁一丟,捂着臉哭了。她隨即轉過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乾脆不勞動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羣裏,大獲全勝地揚着頭,諷言諷語説:“賊不打自招!”
…………
兩個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開的場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於他們處於一個不太成熟的年齡,相互之間還在心裏隱隱地感到對方給自己造成了困難處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緒。跛女子達到了目的,感覺自己在班上快成個英雄人物了,平時説話的聲音都提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聲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讓孫少平和郝紅梅之流聽的。
臉皮薄的郝紅梅接受不了這個打擊,逐漸疏遠了孫少平。當然,更準確的説法是郝紅梅無法接受侯玉英逼她“做選擇”的衝擊。
初到縣城的郝紅梅是懵懂少女走進了大世界,還算英俊的孫少平不僅和她處境相似,相互憐惜,還能和她一起讀很少見的課外讀物。很自然地,郝紅梅對共享精神生活的英挺少年會產生好感。不過,由於家庭的變故,郝紅梅的頭腦裏還有一個更“現實”的自我。祖輩的富有和眼下地主成分帶來的歧視,令郝紅梅比大多數同學更渴求社會階層的上升:
她自己明白,一個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學只能到高中就到頭了,畢了業還得回鄉勞動——至於將來推薦上大學,她家的成份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尋個好婆家,好對象,才有可能改變她和全家人的狀況——這也許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説來,她自己現在窮成這個樣子,怎麼可能把命運交給一個和她同樣窮的男人呢?
在21世紀的大多數互聯網愛情段子中,第三人在無意中點破曖昧關係,往往是浪漫故事的開始。但在70年代的內地中學,曖昧感情多半會因此撞上尷尬的終點。那個時候的中學生,那個時候的中國內地社會,還沒有足夠的物質基礎來承載這額外的浪漫。在最後一次“約會”中,郝紅梅除了還書,還在書中附贈了珍貴的點心——親手揀麥穗製成的白麪餅,然後就倒向了頂層中產階級子弟顧養民。從後面的情節來看,這份“告別禮”似乎對物質-精神問題做了一個典型隱喻。
精神愉悦感和物質需求的對抗從來沒有確定的結果。如果孫少平和郝紅梅的曖昧關係持續到畢業,如果他們共享的精神世界成長到無法捨棄的地步,郝紅梅未必不會選擇和孫少平做一對貧賤夫妻。但很顯然,一個多學期的交往不足以讓郝紅梅下定這樣的決心。進城生活和“吃公家飯”的誘惑,雖然只是可能性,也實在無法捨棄。所以,當侯玉英替他倆把關係挑明的時候,郝紅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縮。最近一條很火的微博説:猶豫不決的時候,就扔個硬幣決定。扔完如果想再扔一次,你就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了。在這個場景中,侯玉英就是那枚被過早擲出的硬幣。
下一個場景,侯玉英依然是一個陪襯主角的道具。上勞動課時突降暴雨,侯玉英因跛腳而沒有上山,被不斷上漲的洪水困住。這時,孫少平不計前嫌,遊過洪水氾濫的山澗,冒死把她拉到了安全的地方。孫少平因此在同學中獲得了聲望——至於被救的是不是侯玉英,反而沒那麼重要。即便是這段表態:
*“我這下才知道你是個好人!郝紅梅不是個東西!她和你相好着就不相好了,又跑去騷情顧養民!”*也只能算是本能的反應。
直到畢業前夜,侯玉英終於主動介入主角的生活圈。郝紅梅為了面子偷手帕,被侯玉英父親的下屬捉住。侯玉英一面告訴父親這是孫少平的“仇人”,一方面跑到學校,在通知校領導之前把信息傳遞給孫少平。這一連串的行動,報恩和嫉妒的心態恐怕要各佔一半。不料孫少平非但無意讓郝紅梅和顧養民丟臉,反而藉助恩人的身份把事情壓下來。
“你要想想,郝紅梅是我和你們家玉英的同學。她因為家窮,給同學送不起禮物,才犯了這個錯誤。你應該相信,她是一個好人。誰也不能傷害她!如果誰要是傷害了她,我就不會原諒,遲早會向傷害她的人算帳的!
…………
叔叔,請你把這錢交給金光明。那十幾塊手帕還讓紅梅拿走。請記住,她沒有偷!這手帕是她買的!”
主角一席話,便拿回了情節的主導權,讓配角重新回到了配角的位置上。第二天畢業日,孫少平收到了最精美的一份畢業贈禮,以及平生第一封求愛信。
原來她在最後的一刻,才把這麼一個漂亮筆記本送給他——這個心眼很稠的人,送東西都是三等兩樣。少平見她前幾天送給別人的筆記本根本不如這個好。
…………
他好奇地把這兩條絲線解開,翻開筆記本的破皮,突然從裏面掉出一張折起來的紙片。
他打開紙片,原來是一封信
——親愛的少平:
自從你昌(冒)着生命危險,奮不過(顧)身地搶救了我的生命後,我就從心裏面愛上了你。因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們家光景好,父母親工資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為腿不好,也不要去農村播(插)隊,你要是和我結婚了,我父親一定會給你在城裏找到工作,我們一定會很幸福的。我會讓你一輩子吃好穿好,把全部愛情都獻給你。你要是心裏情原(願),回家後給我回信説明。
你回家後,需要錢和什麼東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鴻雁早飛來!
愛你的人:玉英
孫少平的反應是:
【臉上露出温和而諷刺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團】
當然,對這個無論如何表現了善意的女配角,孫少平多少還是露出了一線温情。
【正準備隨手扔掉,但馬上又想到這樣不合適。他於是很快到隔壁抽煙的同學那裏借了火柴,走進廁所,把這封信燒掉了。】
對全書主線來説,侯玉英的主動影響已經基本結束。接下來她還會出場幾次,展示小市民的平凡日子,襯托孫少平的個性人生。但無論如何,她沒有任何希望跟上主角的生活節奏。
在他教書不久後,城裏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連三給他寫了幾封“戀愛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燒了,也不給她回信。如果出身於一個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女人的求愛信,那也許會不以為然的;甚至象對侯玉英這樣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説不定還會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情緒。但孫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熱情地表白自己心跡的書信,卻油然生出一種温暖和感動的心情。
活在這世界上,有人愛你,這總不是一件壞事。儘管他實在不能對侯玉英產生什麼愛情,但他仍然在心裏很感謝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農村以後,仍然不嫌棄他貧困的家庭,在信上發咒:“願和你一輩子同作比冀(翼)鳥,如果變心,讓五雷洪(轟)頂”……少平覺得他不能藐視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熱心,後來便很誠懇地給她回了一封信,説他現在根本不願考慮自己的婚姻;讓她再不要對他提這事了。他還説了他對她的謝意,並説他不會忘記她對自己的一片好心……
終於有一天,侯玉英和孫少平在街頭相遇。
侯玉英懷裏抱着個孩子,一瘸一拐從一個白布帳遮蓋的貨攤上轉出來,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侯玉英興奮地笑着,對少平説。她比過去胖了許多,臉蛋象個圓麪包似的。
“這是……?”少平指着她懷中的娃娃。
“我的!四個月了!云云,給叔叔笑一笑!”侯玉英用手指頭在孩子的下巴上按了按,那孩子就咧開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從跛女子手裏接過來,在這個胖小子的臉上親了親,又遞給她,問:“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前年國慶節……你看不上咱,咱沒等頭,就尋了男人……”侯玉英雖然大方地説了句玩笑話,但臉已經通紅了。少平的臉也紅了。他還沒有遇見一個女的當面説這種話。
丈夫近在咫尺,但侯玉英還是鼓起勇氣做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面表白。
“他也是個待業青年!去年,我爸為我們辦了個營業執照,我們就幹上了這營生……生意還不錯……哎,下午到我家裏去吃一頓飯!兩年多沒見你,還以為你死了!我麼……一直還忘不了你……”侯玉英竟然羞得低下了頭。
可惜,配角的人生沒資格和主角產生第二次交集……侯玉英的信可以讓孫少平感到温情。莽撞的街頭表白可以讓孫少平感慨,但在孫少平心中。侯玉英的小市民生活和自己要追求的的未來再無關聯。
少平已經很不自在了——跛女子站在大街上説這種話!他只好客氣地説:“我還要到中學去找我妹妹,以後我到城裏再去你們家……你快忙你的,我走了……” 和侯玉英這次意外的邂逅,使孫少平感慨萬端。唉,時過境遷,他們這一茬人已經開始各自尋找自己的歸宿。同學之中,有的已經結婚,並且有了兒女,安安穩穩過起了光景日月。少年!少年!那是永遠地逝去了……
對於侯玉英的真誠邀請,孫少平禮節性地用“有事”拒絕了;在他心裏,真實的理由是*“少年!那是永遠地逝去了……”*。但用從後文來看,這並非事實。因為就在一年多以後,孫少平並沒有拒絕另一個同學的飯局,還在觥籌交錯之間一起追憶了少年時代:
金波想了一下,説:“那就去吧!”於是,這兩個人在下午五點鐘左右,一塊相跟着去了北關的黃原師專。
曉霞早已在學校大門口笑吟吟地等待他們了三個人進了顧養民家。
養民興奮地拉住他們的手搖了半天。他和保姆一塊動手,早已經準備好了一桌飯菜。他還把父親的小酒櫃打開,把所有的白酒、紅酒、啤酒都拿了出來。
四個老同學圍着桌子先後落座。親切、興奮,又有點百感交集。
幾年前,他們還是少年。現在卻都成了大人,而且每個人都已經有過一些生活的經歷。當年,他們還為一些事鬧過孩子式的彆扭。現在想起來,連這些彆扭都值得人懷戀!中學時代的生活啊,將永遠鮮活地保持在每個人一生的記憶之中;即是我們進入垂暮之年,我們也常常會把記憶的白帆,駛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裏……“乾杯!”
這樣看來,孫少平那句話的真實含義是:“配角的青春已經結束了,我們主角沒有”。
第二部的這場聚會有四人到場。但郝紅梅作為“不能提的名字”,實際上也享受了“列席待遇”。因為在場的每個人都會想到她。至於侯玉英……她甚至沒有被人想到的資格。然而,書中另外一個細節間接證明,侯玉英沒有忘了那一晚和孫少平的對話。
傳播這件醜聞的是跛女子的父親侯生才。因為顧健翎是全縣的知名人士,他孫子的婚事也就會有許多人關心。當養民和紅梅的關係在縣城有了傳聞後,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顧先生的孫媳婦竟然就是在他門市偷過手帕的女學生。小市民撥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顧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人身體都不好,常到顧先生那裏去看病;在侯生才想來,給顧先生揭穿這個“西洋鏡”,往後先生給他們家的人看病就會更認真了,説不定老人家還會拿出什麼祖傳秘方。把女兒侯玉英的那條跛腿治成好腿哩!
從前面的情節看,侯玉英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無論是出於替孫少平報仇的想法,還是嫉妒郝紅梅是孫少平的初戀,她都很有理由毀掉郝紅梅的前程,這也是她第一時間把郝紅梅的醜聞報給孫少平的原因。不過,雖然孫少平在這個事件中沒有給侯玉英好臉色:
“對誰也不能説!也不能對顧養民説!你聽見了沒?你要是説了,我就掐死你!”
雖然她的父親很有興趣把這個信息拿到縣城的情報市場上做交易。但侯玉英本人始終記得她對孫少平的答覆:“我聽你的話!誰也不給説!”
只是,只是孫少平永遠不會知道他眼中的小市民侯玉英畢業後堅守了承諾。
不僅孫少平忘了侯玉英,就連路遙在後半部的情節中也遺忘了她。她最後一次出場就是以小市民、女攤主身份和孫少平邂逅,之後永久地留在縣城的街頭,整個第三部都沒有侯玉英的名字。如果不是因為要提到郝紅梅的人生波折,讀者簡直可以在後面的情節中把她忘掉。郝紅梅倒是通過另一次邂逅和主角身邊核心圈人物田潤生走到了一起,重新走進故事主線,獲得了安穩幸福的生活。她雖然曾經對不起孫少平,但終究是做過準主角,和孫少平一起分享過精神世界的人物,路遙不能讓她落得沒下場。
從全書的前半部來看,如果不考慮侯玉英相貌平平、行走不便的因素。其實侯玉英很有準主角的潛質。除了超級主角田曉霞之外,侯玉英是主角身邊唯一敢於和命運對抗、主動追求愛情的女性——恩怨分明,重諾守信,擇偶首重人品,郝紅梅甚至田曉霞的堂姐田潤葉都無法與她相比,只有全書末尾時孫少平的堂妹孫衞紅表現了類似潛質。她的最後一次出場還説明了她的經濟自立能力——即便父親是縣城的準“權貴”(供銷社主任),侯玉英和丈夫依然保持待業青年的身份,上街擺攤謀生。從當代讀者的視角回望,侯玉英的性格最符合21世紀讀者口味。至於為什麼她被無聲無息的遺忘,郝紅梅卻還要被翻出來安置一個好結局,答案也許就是最近網絡段子上常見的簡明回覆:看臉。
喜歡看帥哥美女是人之常情,現代人尤其如此。因為現代傳媒隨時會把明星模特的形象展示給普通人羣,把校花校草畢業後的自拍送到每個人的手機。但是,但是,我們大多數人終究要頂着一張平凡的臉過日子,要在生活中當配角。如果當田曉霞不可能,那麼,至少我們可以像侯玉英那樣活的有滋有味。
5 誰還記得曹菊英?
剛上網的時候看過一個笑話:【本人表白六次,被表白七次,暫以7:6領先……】。這顯然是一個當代段子。因為只有在自由戀愛時代,被表白和被表白之間的比率才能用來説明一個人的魅力。《平凡的世界》描述了一個所有人都從傳統社區進入現代社會的年代,其中孫少平和少數朋友走的最積極、最主動。那麼,問題來了?誰拒絕過孫少平的主角光環?郝紅梅算一個,還有誰?
就我的記憶,另一個拒絕孫少平的人是黃原(延安)城外陽溝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女兒曹菊英。當然孫少平這一分丟的很冤枉,因為他對此根本不知情。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沒挪動腳步,他怎麼也反應不過來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書記怎對他這個攬工小子關懷到這種程度呢?
其實,曹書記有曹書記的打算。
陽溝的這個精能人只生了兩個女兒。他的大女兒菊英已經十八歲,但念不進去書,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級再留一級;看來只能勉強初中畢業,高中的門是進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時候,他老兩口一下子就看中了這娃娃。少平離開後,他們商量,想叫這後生將來和他們的菊英成親。做個上門女婿。他們沒生養兒子,有個女婿在身邊,老人就有人照顧了。因此,多少天來,曹書記跑着在各處的工地上打問他未來的“女婿”,卻想不到今天無意中在街上碰見了孫少平……少平對這一切當然毫無所知。他現在立在黃原河橋頭,只是對曹書記的一片好心充滿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現了這樣的轉機。他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説的“命運”吧?
孫少平打工時的勤儉誠懇不僅給包工頭留下了深刻印象,還對了市郊實權人物曹書記的心思。因此,在未開口提親之前,孫少平先得到一個市郊户口做見面禮——這幾乎相當於非洲非法移民拿到一張美國綠卡。按曹書記的盤算,孫少平無法拒絕這個禮物,自然也不會拒絕和土豪的女兒結親。所以,無需詢問孫少平對婚姻的意見,曹書記就開始操辦遷户口,為女兒準備一條很可能用上的“備胎”。在曹書記眼中,一個【準】城市户口足夠拉平主角和龍套之間的差距,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城鄉經濟鴻溝可見一斑。曹書記選婿的自信,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侯玉英向孫少平求婚的資本。
接下來的情節似乎一切都按曹書記的劇本進行。孫少平耐心地為曹菊英講課,順便看清了她的相貌:
“十八歲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淨的臉蛋,彎彎的眉毛,一對清澈活潑的眼睛”
而曹菊英對孫少平的印象也不錯:
“很崇拜地聽少平頭頭是道地講解課文。她看起來很聰敏,但學習實在遲笨;少平説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驚訝地看着他,帶着一臉的疑問:你這麼能行,為什麼要攬工呢?”
在上一代人看來。有這種程度的好感,有土豪父母的經濟援助和承諾:(如果少平成了他們的上門女婿,那陽溝隊其他人有什麼,少平就得有什麼),婚姻的基礎已經足夠穩固。接下來20年,他們完全可以指望孫少平這個優秀的青年撐起門户,甚至繼承曹書記的地位也不無可能。
萬沒想到,18歲的曹菊英對這個方案行使了否決權:
不久前,曹書記的女兒考高中又沒考上。看來這孩子的書不能再念下去了。於是,書記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兒的面前。不料,菊英學習不中用,找對象的眼頭倒蠻高。她説她看不上孫少平!話説回來,這也難怪。菊英雖然是農村户口,但一直在黃原城裏長大,怎麼可能看上一個鄉下來的攬工漢呢?她對父母親表示,她決不可能和這個叫孫少平的鄉巴佬結婚;她要在黃原城找個有工作的對象哩!
曹書記兩口子四隻眼大瞪。他們決沒想到,他們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兒,竟然看不上他們精心挑選的孫少平!
這裏的細節很耐人尋味。從後面的情節看,在孫少平肯定不會入贅曹家的前提下,曹書記為孫少平要一個招工指標依然不犯難。那麼可以想象,如果孫少平真的當了上門女婿,曹書記絕不會讓他一輩子當農民。而是會發動自己的關係網,為孫少平在城市裏找一份足夠體面的工作,保證自己的女兒生活無憂。所以,*“找個有工作的對象”*這個要求,恐怕不僅僅是經濟訴求,而主要是對城鄉文化背景差異的擔憂。
前面談到那時縣城和鄉鎮的天壤之別。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城市和農村,區別不僅僅在於電燈和煤油燈、柏油路和泥巴路,還有20年來城市迅速工業化帶來的生活方式革命。縣城以上的城市,集中了絕大多數八小時工作制、家裏有電燈、有讀寫能力的人口,這意味着有時間、有機會、有能力參與現代文化活動的人都在城市,城鄉文化因為城市的迅速進步而出現了斷裂。即便毛澤東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文藝下鄉、知青下(回)鄉,也只能在局部緩解矛盾,無法彌合城鄉之間的鴻溝。這也正是中學生孫少平對城市的嚮往和敬畏的來源。
城鄉鴻溝可以説是時代的必然。8小時工作制、電燈、普及教育的經濟基礎是工業化高效勞動,農業村落的經濟效率無法支持這樣的生活。中國暫時還沒有足夠的機器工具把所有人裝備起來,為了保證工業高速增長,為了保證最優秀的青年隨時樂於被抽調進城市,中國必須讓城市裏的工業人口優先享有現代化生活。可以説,孫少平和他的同學們對城市生活的渴望,曾經是中國高速發展的重要動力源。直到最近幾天,中國最大的農業省份河南取消了城鄉户口區分,孫少平們熟悉的城鄉鴻溝才開始逐步被填平。
這一制度的副產品就是“城二代”對農村的歧視。
建國前,除了上海天津瀋陽等幾個工業中心外,大多數城市都只是附近鄉村的中心,是一個“超級集鎮”,在文化上和鄉村區別不大,直到工業化建設在幾乎所有內地城市鋪開,城鄉文化才出現明顯區分。在工業化進程中,第一代被招工提幹的城市人口大多來自農村或者生活無保障的城市貧民,他們即便認識到農村生活的落後,也能接受至少是容忍身邊人的農業社會生活習慣。等到他們的子女長大,這些年輕人從記事起就把準現代化生活當成必需品,看待進步相對緩慢的農村就是另一種眼光了。對他們而言,上山下鄉已經是值得哭爹喊孃的慘事;和農村人結婚?那想都不要想!
平心而論,這種看法並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優越感”和“特權思想”。畢竟幾十年後的事實證明,現代化生活消滅落後的農業社會習慣是一種必然。曹菊英是個18歲的少女,沒有義務考慮全社會的公平問題,沒有資格討論正在取消的知青下鄉政策,對於在80年代前期達到頂峯的城鄉差異和歧視問題,她應該只是直觀地理解為:“要找個能説上話,生活習慣不衝突的男人,農村的多半不行”(我代她做總結)。
這個簡單的擇偶觀,既反映了建國前30年中國的根本性轉變,也説明了當時中國的大多數地區還沒有體會到工業化的成就,還需要另外一個30年來解決問題。直到30年後的今天,農村出身的“鳳凰男”到城市生活,依然會激發無數的家庭矛盾。在書中描寫的80年代初,我們必須承認,曹菊英的判斷的確有一定道理,即便她因此錯過了比她優秀許多、更適應現代社會的孫少平,這也只能算是小概率事件,無法否認城鄉文化差異也是擇偶“初選”的重要客觀標準。
當然,即便曹菊英如此有主見。如果在一個父權制至上的傳統社會里,她也不可能拗過為選婿付出了巨大努力的父親。曹菊英能一口否決用心良苦的父母,和孫蘭花堅決要嫁給王滿銀,侯玉英苦追孫少平一樣,也是現代化社會逐步摧毀傳統社會的表現。
從前面引用的段落可以看到,曹菊英其實對孫少平頗有好感,和孫少平的相互瞭解程度遠遠超過了包辦婚姻時代大多數夫妻的婚前瞭解。但對於一個準現代化女性來説,這絕不意味着你可以指定我嫁給這個看上去不錯的男人!1956年,新鳳霞和趙麗蓉的成名作、評劇電影《劉巧兒》就講了一個類似的故事:
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呀。
我的爹在區上已經把親退呀,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上一次勞模會上我愛上人一個呀,他的名字叫趙振華,
都選他做模範,人人都把他誇呀。
從那天看見他我心裏頭放不下呀,因此上我偷偷地就愛上他呀。
這個經典唱段,説的是劉巧兒拒絕了和未謀面的趙柱兒的包辦婚姻,又對趙振華(正是趙柱兒)暗生情愫。無數台下的少女從中認識到:在新社會,男人優秀不優秀,終歸要自己決定才算數,而且自己決定就算數!
《劉巧兒》電影是一部優秀的宣傳片,宣傳目的是配合1950年5月1日公佈的新中國第一部法律——《婚姻法》。新婚姻法第一章第一條即規定:
廢除包辦強迫、男尊女卑、漠視子女利益的封建主義婚姻制度。實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權利平等、保護婦女和子女合法利益的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
但在實際執行中,傳統婚姻習慣和新社會還要經歷一代人的搏鬥。直到全書的第三部,曾經對社會變革最熱心的孫玉亭還會拿出父權的威風來壓制子女自由戀愛
過了一會,孫玉亭紅脖子漲臉對金俊武説:“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衞紅給了犯罪分子的後代?就是這話!你們是白日作夢!妄想把我的女兒拉入那個黑染缸?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孫玉亭最終沒能阻止女兒嫁給金強,曹菊英也對父母的包辦婚姻行使了一票否決權,經過一代人的鬥爭。新中國建立以來,和工業化建設同步推行的文化革命,到此算是開花結子,落地生根,再也不可能反轉了。從孫蘭花的例子來看,文化革命的成果要比工業革命傳播快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孫蘭花、侯玉英還是曹菊英,在這幾位準現代女性的考慮中,文化背景已經是至少可以和經濟因素相提並論的擇偶條件,甚至有所超過。而他們的父母,在擇偶等問題上明顯要比她們“現實”,會更多地考慮經濟問題。孫蘭花的父親希望女兒嫁給殷實農民,曹書記把能幹的僱工選為女婿,侯玉英的父親則為了討好縣城顯赫家族,主動告發了郝紅梅。
“代溝”兩側的差異無所謂對錯,只是分別應用了工業文明和農業文明兩個不同的參照系。管仲説“倉廩足而知禮節”,幾千年後,當工業文明創造出的財富遠遠超過“倉廩實”這個階段的時候,新的“禮節”也就是生活方式自然也會紛紛湧現。整本書的主線就是主角孫少平在這新舊交替的大潮中奮力向前的經歷。不過,大潮捲來的時候,學游泳的不止是主角,還有無數運氣或好或壞的配角。20年前的我喜歡看主角弄潮,如今我更喜歡看配角們笨拙而真實的泳姿。
6 筆下春秋
在這篇書評裏,我從背景中拽出來的配角基本都是女性。這不是巧合,而是我預先確定的“取樣”標準。因為我在重讀小説的時候發現:“主角光環”不止會修正孫少平的人生,對於其他男配角,尤其是那些和孫少平、和王衞國年齡相近的配角,路遙在寫作中顯然也產生了代入感,也會不時地讓他們用一下“主角光環”,多享受幾分人生的亮色。
比如説那個前半程的反面角色周文龍,當了工農兵大學生又主動要求回鄉務農;以公社主任身份當造反派,推行“極左路線”卻讓父親享受吃肥肉的特權;攻擊田福軍的“修正主義”政策,並頂替了田福軍的副縣長(革委會副主任)位置。這顯然是個按80年代政治風向做了“臉譜化”處理的人物。
“周文龍就已經散佈説鄧副主席還搞修正主義那一套!”張有智也把筷子擱在了桌子上。
然而,周文龍這個角色的人生經歷和現實中的王衞國有很多重合之處。兩人都是文革初的中學生,都參加過武鬥,都在70年代初被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都曾回鄉務農,都有過政治上的大起大落。所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到了第二部田福軍復起之時,周文龍做了一個180度大轉向,而且準主角田福軍並沒有把他的急轉彎視為諂媚:
文龍特意把他拉在一邊,説:“田主任,我過去實在對不起你……我知道這種道歉太膚淺了,我自己過去在迷途中走得太遠,我很希望到省黨校去學習一兩年,你能不能幫助一下我……”
他親切地拍了拍文龍的肩膀説:“年輕人走點彎路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這是一個人成熟的表現。年輕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國家未來發展的主力。象我們這樣的人,理智地説,是為你們下一步大顯身手做個過渡……你要去省黨校學習的願望我一定設法滿足你!”
在周文龍黨校畢業後,田福軍再次展現了自己的寬宏和用人不拘一格,為此不惜和自己曾經的最佳搭檔張有智翻臉:
“文龍已經從省黨校畢業回來了。據地委組織部的老察和省黨校方面的介紹,小夥子這兩年學得不錯,表現也很好。我想讓他回原西縣去給你當個副手……”
“怎安排?”張有智的臉沉了下來。
“副書記兼縣長。”
“什麼?”張有智衝動地從沙發裏站起來,“你把一個造反派弄來給我當縣長?”
“有智,你坐下,先別激動。”文龍在‘文革’中是造過反,前幾年在柳岔公社也搞過極‘左’的東西。不過,他是個青年嘛,‘文革’中他還是個中學生,才十幾歲。這幾年來,小夥子對自己進行了嚴厲的反省,照我看那是真誠的。對待青年,我們不能總是揪住過去的一些事不放。只要認真改了,我們該使用的還要用。
到了最後,為了證明周文龍的成功轉型,張有智反而充當了反面典型,丟掉了政治前途:
張有智同志已經不是原西縣縣委書記了……據説,有智同志將被安排任原西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只是縣上有些中層領導擔心,弄不好,他在人大代表上很有可能落選……幾年來,原西縣各方面的工作一直在全區處於最落後的狀態。説實話,責任很大程度上在於縣委書記張有智沒有一點開拓精神。豈止是沒有開拓精神,他連最起碼的負責精神也沒有!工作應應付付,整天把大夫叫到辦公室或家裏為他看“病”。
縣長周文龍倒跌跤馬趴地撲着抓工作。但因他在文革極“左”時期犯過錯誤,思想包袱很沉重,整黨幾乎過不了關。在張有智等人的堅持下,還是給他定了個“犯有一般錯誤”。“一般錯誤”也是錯誤,因此小夥子不太敢放開手腳工作。周文龍這幾年一直在鄉下跑,倒很有些設想,但有智不支持他。
這段情節除了再次驗證全書“認真讀書就有好人生”的總原則外,很明顯弱化了整黨、抓“三種人”的政治風暴,輕描淡寫地讓周文龍過了這一關,重新拿到大好前程。而實際上,翻出當時的中央文件可以看到,整黨條款簡直就是為周文龍量身定做的:
鄧小平:最危險的是“三種人”。這些人已經清查和處理了一批,有些在思想上和行動上已經有所改正。但是確有相當一批立場沒有改變而在黨內隱藏了下來。説他們最危險,是因為:一、他們堅持原來的幫派思想,有一套煽惑性和顛覆性的政治主張;二、他們有狡猾的政治手腕,不利時會偽裝自己,騙取信任,時機到來,又會煽風點火,製造新的動亂;三、他們轉移、散佈和隱蔽在全國許多地方,秘密的派性聯繫還沒有完全消滅;四、他們比較年輕,也比較有文化。他們當中有些人早就揚言十年、二十年後見。總之,他們是一股有野心的政治勢力,不可小看,如果不在整黨中解決,就會留下禍根,成為定時炸彈。
和王衞國不同,周文龍在文革初期不是“保”派,而是挑戰老幹部的“反”派,以這樣的身份參與武鬥,又在文革中當了回鄉典型,還公開批評過“鄧副主席”,他在80年代初的政治氣氛中沒有不判刑、沒有死在專案組已是祖上積德。保留公職?保留級別還要提拔任用?想都別想!所以我很有把握的推斷,周文龍的救星是路遙暫時借給他的主角光環,而不是現實中個別幹部的任人唯賢。
從全篇來看,路遙給對70年代的知識分子幹部、男性知識青年大多安排了遠超現實的好結局。哪怕是周文龍、武惠良這種小配角也不例外。至於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為人比較傳統的人物,以及大多數女性角色,路遙寫起來卻殺伐果斷,毫不留情,赤裸裸地展示了命運的冷酷。對此,我在重讀的時候只能解釋為路遙在部分角色身上寄託了太多的個人情感。凡是能找到王衞國影子的角色,人生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改良”。只有那些次要女配角,路遙絕不會在寫作時把自己代入她們的角色,所以,我更傾向於在女配角的人生中尋找真實的時代色調。
7 九十年代要來了
即便有作者這個“上帝”一次次地伸出援手,但從總體上看,孫少平身邊的主要配角的人生依然談不上圓滿。在全書終了時,大多數配角生活的主色調甚至還是悲劇——田曉霞和秀蓮都死了,孫少安把自己的精神寄託轉向村小學,金波沒有找到他心愛的姑娘,安鎖子繼續打光棍,田潤葉和李向前、田潤生和郝紅梅都用憐憫當感情基礎,王滿銀也在繁華的大上海忽然幡然悔悟,扔掉過去十幾年的人生,回老家幫廚。所有人轉了一個大圈,大多回到了他們走出來的地方,卻沒有一個人走到自己最初期望的生活裏。
即便是主角孫少平,全書最後一個場景就是他當初的夢想嗎?
他遠遠地看見,頭上包着紅紗巾的惠英,胸前飄着紅領巾的明明,以及脖項裏響着銅鈴鐺的小狗,正向他飛奔而來……
從前面孫少平的精神歷程和雄心來説,我只能説,這是孫少平眼下能接受的最好的妥協方案。回到銅城煤礦,惠英嫂會為他操持一個温暖的家,已經被鎮服的下屬能保證工作業績,他努力學習的採煤技術能帶來工人技師職稱,大城市的諸多朋友提供和外部世界同步的精神生活……孫少平被招工的時機非常好,70年代末、80年代早期的工人、尤其是重工業國企的工人正處於生活黃金時期。企業領導們剛剛獲取一定的自主權,就爭先恐後地發福利,擴大職工數量,增加後勤服務人員,為此透支企業乃至國家的積累也在所不惜。在這個階段,歷史上第一次,沒讀過大學的的普通工人可以用工薪參與豐富的業餘活動,以“青工”的身份瞭解乃至參與最前沿的文化事件。
接下來幾年,孫少平或許不會遇到他期盼的技術改造,但憑藉生產骨幹的身份,他多半會在一棟四五層的磚混住宅樓裏得到一個兩居室,平時有工人俱樂部和圖書館供休閒。逢年過節,他會分到許多北方少見的蔬菜水果,隔幾年還可能去一趟煤炭部設在風景區的療養院,甚至去北京參與一次全國性的職工運動會。孫少平30歲的生活聽起來似乎還不錯,足以讓工會幹事上門拍出系列照片、繪成宣傳畫,塑造一個理想化的“勞模”生活典範。直到路遙封筆的1988年,這種可靠而富足的日子似乎還會天長日久的持續下去,為孫少平的精神生活提供穩固的“後方”。
但是,作為21世紀的讀者,我們都知道90年代要來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和人討論孫少平在《平凡的世界》結束後的命運。但從來沒討論出一個讓讀者皆大歡喜的結果。90年代國企全面崩潰,銅城(銅川)市的煤礦就是重災區。工人的地位隨着國企福利的消失而飛速降低,甚至謀生都困難。陝西省1/5的下崗人員集中在銅川。1994年,總理朱鎔基視察銅川時感嘆:“我不可想象這裏的羣眾將怎樣生存”
我能想象,因為我見過90年代衰敗的工礦城鎮。
我生在礦區,長在礦區,見過父親半夜套上棉衣下井,聽過樓下給礦難送殯的哭聲。我親眼見過礦區從80年代繁榮跌90年代下崗年代的大轉折。見過一個個文化設施在我眼前積灰、關閉,看過連片的繁榮工人住宅區變成鬼城。整整一代無事可做的年輕人在街上閒逛,夜晚則聚在一起賭博,。煤炭管理部門因為煤價太低而沒錢燒自己的取暖鍋爐。無論你當年是多麼熟練的工人,多麼有名氣的社區明星,在這場滅頂之災中也只能先考慮如何餬口,一切精神生活都要靠邊站。
我還知道我生活的地方並不是最慘烈的下崗戰場,至少我身邊還沒有聽説頻繁的自殺案例。買斷工齡的時候,一些入職較晚的青工可以拿到每年工齡300塊的補償,不知道主角孫少平能拿到多少遣散費?孫少平不怕吃苦,不怕下崗再就業,不在乎去南方打工,但他已經不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攬工漢了,惠英嫂和他們的孩子怎麼辦?留在銅城的話,在人人下崗的時代,孫少平打零工能賺幾個錢?能幹什麼?就算他不在乎重新回到街頭攬工的階段,這和他當初企盼的未來又有幾分相似之處?
想來想去,在路遙逝去之後的年代,在一個至今尚未轉型成功的礦山城市,實在很難為孫少平的無限夢想找一個安身之處。《平凡的世界》如果有現實主義的續集,主線劇情多半也會是悲劇。劉慈欣曾有一部短篇科幻小説《地火》以大下崗時代煤礦的城市為背景,或許孫少平可以在那個悲壯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歸宿。
當然,我可以想象另外的結局。比如他攜家帶口,回鄉投靠兄長,幫孫少安經營磚窯,操持農活,重新變成一個優秀的農民。比如他在大城市的親友伸出援手,他被迫接受一個曾經拒絕過的體制內職位。甚至孫少平也可能憑藉自己足夠“硬”的高幹關係,借國企破產的亂局,憑一張條子拿到幾座礦山,在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資產運作”後,和田曉晨、吳仲平攜手成為億萬富翁,在經濟重振、煤價回升的21世紀做一個傳説中的西北煤老闆。但無論哪種結局,孫少平似乎都不再是我們熟悉的孫少平了。田曉霞如果在天有靈,恐怕不會對這樣的孫少平露出微笑。
一旦路遙逝去,即便是孫少平,面對時代大潮也只是配角。
8 夢想在前 物質在後
《平凡的世界》毫無疑問是幾十年來最出色的勵志小説。但我20年後的這次重讀,居然把它讀成了一部悲劇,從主角到主要配角概不例外。小説並沒有變,角色沒有變,變化的是我觀察社會和讀小説的視角。
當年讀書的時候,我只有12歲,眼裏只有自己的生活,在我那時看來,悲劇的定義很簡單,就是失去已經擁有的東西。長大後,我才知道,世界很大,個人很小,你走過的地方很多,屬於你的地方很少。於是,我又瞭解到另一種悲劇的定義:失去從來未曾得到的東西,丟掉曾經有過的希望。而眼看着未來消逝無能為力,親手把曾經有過的希望掰碎,那就是悲劇中的悲劇了。
《平凡的世界》就講了許多這樣的故事。在一個生氣勃勃的國家,新一代年輕人謀生比他們的祖輩父輩更容易,發展機會更多,本來應該慶幸自己生逢其時;但偏偏這個時代還有日趨普及的教育和越來越廉價的文化產品,反轉了年輕人理想和現實之間的高差。當年劉邦項羽要見到秦始皇車駕才能冒出“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也”。如今年輕人只要上了學、讀了書、看過電影,就能知道家鄉之外還有一個無比廣闊的大世界,瞭解了各種各樣的精彩生活,體面對生活的期望值再也不是“比父輩好一點”,甚至也不會把身邊大隊書記、公社幹部的體面生活當做終極目標:
自由自在地在這個城市(縣城)的四面八方逛蕩。他在這其間獲得了無數新奇的印象,甚至覺得瀰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煙味聞起來都是別具一格的。當然,許許多多新的所見所識他都還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無疑都在他的精神上產生了影響。透過城市生活的鏡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見了他已經生活過十幾年的村莊——在那個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裏,原來許多有意義的東西,現在看起來似乎有點平淡無奇了。而那裏許多本來重要的事物過去他卻並沒有留心,現在倒突然如此鮮活地來到了他的心間。
等到高中讀了大半年,小小的縣城已經容不下孫少平的人生目標:
“未來的某一天,他已經成了一個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麼是工程師,穿着體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着眼鏡,從外面的一個大地方回到了這座城市,人們都在尊敬親熱地和他打招呼,他在人羣裏看見了顧養民和郝紅梅……”
實際上,孫少平的精神世界還遠不止此。雖然吃黑饃,喝冷粥,但他通過書籍構造的精神世界已經完全超越了身邊的時空:
天黑嚴以後,他還沒有回家。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禾場邊上,望着滿天的星星,聽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聲,陷入了一種説不清楚的思緒之中。這思緒是散亂而飄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測的。他突然感覺到,在他們這羣山包圍的雙水村外面,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朦朧地意識到,不管什麼樣的人,或者説不管人在什麼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麼好啊!在那一瞬間,生活的詩情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保爾瘦削的臉頰和他生機勃勃的身姿。他那雙眼睛並沒有失明,永遠藍瑩瑩地在遙遠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當然,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冬妮婭。她真好。她曾經那樣地熱愛窮人的兒子保爾。少平直到最後也並不恨冬妮婭。他為冬妮婭和保爾的最後分手而熱淚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個冬妮婭該多麼好啊!這一天,他忘了吃飯,也沒有聽見家人呼叫他的聲音。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裏,聽見父親的抱怨聲和看見哥哥責備的目光,在鍋台上端起一碗冰涼的高粱米稀飯的時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現實中……
孫少平的意志和運氣都足夠強大。接下來幾年,雖然他身份上繼續是農民,經濟上掙扎在社會的中下層,但他沒有放過任何提升自己見識和思考深度的機會。田曉霞這個“冬妮婭”不僅欣賞窮人子弟孫少平,還能源源不斷地給他提供精神食糧,讓他在遠離城市的荒村也沒有斷了和文明中心的聯繫。到全書結束的時候,孫少平已經不再敬畏昔日眼中的“大世界”,而是帶着自信和能力,堂堂正正地在這個“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此以後,無論什麼樣的高官、名人、學閥來到他面前,他眼中最多隻有敬重,絕不會受寵若驚,一味盲從——在第三部中,路遙甚至安排了一場和外星人的會面,孫少平亦是不卑不亢,絲毫沒有窮鄉僻壤小孩子面對省長視察的驚惶。有這份自信和底藴,天下何處去不得?精神上 “從奴隸到將軍”的成長曆程,再加上無比真切的現實主義描寫,就是《平凡的世界》成為一代勵志作品之首的原因。
但這和全書的悲劇色彩並不衝突。甚至可以説,這一代人年輕人的成長越是“勵志”,故事的悲劇色彩就越濃,濃到連路遙時不時拋出的曲筆和“主角光環”都無法掩蓋。原因很簡單,世界太大,個人生活的自由可能性太多。新一代年輕人在精神上的成長越快,認識的世界越廣闊,對未來生活的期望值就越高。雖然這些期望未必意味着等比例的物質消費,但也需要一定的物質基礎做支撐。就算年輕人志存高遠不問薪水,也總得有個體面、穩定的職位,有足夠的空閒時間參與文化活動,以及時不時外出遊歷增長見識的機會。如果孫少平攬工漢的身份一直保持到全書終了,有誰能想象路遙如何把故事講通,如何保證作者的代入感和可讀性嗎?
對於80年代的平民子弟來説,達到這個水平一般需要考入大學,謀個幹部身份,孫少平那個黃金時期的大型國企編制內工人職位算是最底限的選擇了。遺憾的是,直到今天,這樣的身份也尚未完全普及,在《平凡的世界》的年代更是稀缺品,那幾年正逢下鄉知青回城,空缺的位置大多被城市青年佔據,若非機緣巧合和個人拼命,孫少平這樣的農民子弟大多一輩子也爬不過這個社會階梯。更何況我們知道,就算爬上這個階梯,腳下的物質基礎也未必就有多穩固。
停在下面的社會階梯並不意味着生活一成不變。相反,過去六七十年,每一代中國人在老去之前都會發現:生活和童年相比已經天翻地覆。就算孫少平和他的同學們留在農村,留在縣城——實際上大多的確如此,也會在今後20年看到電視機的普及,看到瀝青路修到鄉鎮,看到土窯草房變成磚瓦建築,還能享受更多的閒暇。但他們的不滿也會越來越大,因為歷史上的階層、職業之間往往也在空間上隔離,現代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平日頻繁接觸,還有各種傳媒鼓吹渲染“先進生活方式”,總有相當一部分受過教育的人羣不安於隨波逐流的小農、小市民生活。新增的閒暇,怕是會有很多被用來喟嘆人生。這實際上正是準悲劇《平凡的世界》能贏得如此之多讀者的市場基礎。
平凡的世界中還有許多配角,未曾讀書,甚至未曾受過教育,對外面的大世界不感興趣,但外面的大世界並不會因此無視他們。孫蘭花為愛情——或者説愛情的雛形做了勇敢的嘗試,曹菊英決心拋開父母意見自己決定婚姻大事;即便不依託於學校、文化館,即便在純粹的農業村落,現代文明依然從無數個縫隙滲入傳統社會,向年輕人推銷新的生活方式,還往往會取得勝利,這是無可阻擋的趨勢。
然而,勝利的是現代文明,不是具體的個人。現代文明的根基是工業經濟,是農業社會無法想象的物質生產能力,所以永遠會在文明競爭中取勝。但在變革時期,並非所有人都能立刻分享工業創造的空前財富。在被捲入現代化生產模式之前,許多人先接觸到了現代文明的“軟件”,立刻就着手改造自己的生活——在傳統社會中建立現代生活方式。這相當於用算盤和稿紙來模擬運行計算機程序,不是不可能,但一般人絕對承受不了其中的艱辛,克服不了難以想象的阻力。
就前面的幾個女配角來説,她們追求自由戀愛和婚姻平等,卻沒有現代社會的女性普遍就業和同工同酬做後盾,最終不是碰壁而回,就是默默承受其中的苦楚。只有自行擇業,和丈夫(“他也是個待業青年!”)共同擺攤養家的侯玉英得到了一個相對圓滿的結局。這還得考慮到她身在工商發達的縣城、還有當供銷社主任的父親提供潛在支持。其他的幾位女配角在經濟上無法脱離依靠肌肉的農業社會,卻企圖在生活上擺脱男權社會的的婚戀方式,後續的悲劇情節已經向我們展示了這種努力的結果。新社會的“軟件”與舊時代“硬件”之間的矛盾就是全書悲劇色彩的來源。
真正敢於正面挑戰這個矛盾,敢於用自己一生的安穩日子去賭新生活的人,就是原西縣走出來的農村青年孫少平。他赤手空拳從農村走向城市,把大腦、肌肉還有正義感和運氣都發揮到了極致,贏得了最浪漫的愛情,贏得了對手的敬重,在現代社會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期間沒有放棄過一分一毫的正義感和尊嚴。這就是路遙要給我們講的勵志故事,是我們最敬佩的平民史詩,是我們遙望夢想時最需要的精神燉肉。我愛《平凡的世界》。
9 孫少平永遠不會老
為何20年後我要重讀《平凡的世界》?為何我依然會被30年前的配角故事打動?因為生活在21世紀的我,和路遙,和孫少平,和侯玉英同處一個時代。
六十多年來,中國工業化經濟一刻不停地飛速發展,誰也躲不開工業文明的衝擊。工業化大潮先衝跨了傳統中國社區,80年代開始的產業升級又把剛剛形成的第一代工業社會當成了衝擊目標。現在,輪到我這個80後開始懷舊,輪到90後以20世紀遺民自居了,工業經濟的增長還是沒有踩剎車的意思。中國依然在路上,中國社會和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一樣,還處於“過渡階段”,唯一不變的只有變化本身。孫少平生在今天,也會很快適應21世紀。
孫少平年輕時的社會問題,當年的發展動力,在今天依然存在,只是上了一個層次。“擴招”這個政策曾在70年代普及了中學教育,造就了孫少平一代對工業城市翹首而望的年輕人;現在則有每年700萬大學生湧出校門,向新時代的中產夢、創業夢奔跑,企望在遠高於人均工業產出的物質生活上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園。毫無疑問,其中大多數會碰壁,其中很多會消沉,但肯定這個時代也有孫少平和田曉霞擊碎一重又一重的障礙,為自己的青春找一個有尊嚴的安放之處。在2014年重新翻開《平凡的世界》,我絲毫讀不出過時之感。
從路遙為全書撰寫的後記來看,路遙實際上預見到了這部作品的生命力。只要中國乃至整個世界還在前進,只要新時代和舊社會結構的衝突還在繼續,只要年輕人的遺憾還是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平凡的世界》就不會變成一本純粹的歷史小説。在此,我必須對路遙的洞察力和寫作水平表示敬意:
對於一個原本一無所有的農民的兒子,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是的,不滿足。我應該把一切進行得比現在更好。歷史,社會環境,尤其是個人的素養,都在侷限人——不僅侷限藝術作品中的人,首先侷限它的創造者。所有人的生命歷程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都是一個小小的段落,因此,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中註定的遺憾。遺撼,深深的遺撼。
唯一能自慰的是,我們曾真誠而充滿激情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竭盡全力地勞動過,並不計代價地將自己的血汗獻給了不死的人類之樹。
在我們的世界發生激烈演變的大潮中。人類社會將以全然不同於以往的面貌進入另一世紀。我們生而逢時,不僅可以目睹一幕緊接一幕的大劇,也將不可避免地要在其間扮演某種屬於自己的角色……結論一目瞭然:只能永遠把艱辛的勞動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沒有收穫的指望,也心平氣靜地繼續耕種。

終 流星背後是夜色
讓我重新翻開這本書,不放過每一個配角生活細節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想重新看看我的童年,看看我熟悉的80年代。
我生於1981年,對80年代的記憶當然很清晰。我記得寒風呼嘯中温暖的小城燈火,也記得茫茫雨幕中寂寞的山間村落;臨近午飯時,有線喇叭會播放《歌唱祖國》的交響樂;雪花飄舞,膠輪大車前的馬匹噴吐着霧氣和白霜;綠皮火車上有2毛錢一個的鬆軟麪包,球場邊的牆壁塗着模糊的“英明領袖華主席”大字……我還記得80年代的時候父親很瘦,母親一個人就能拉着小車去糧站買米麪。夏天的時候,礦上的工人騎車幾十裏來上班;冬天快到了,農民把田野裏的玉米根都挖出來,敲掉泥土當柴燒……但那都是孩子眼中的世界,是具體而不連續的白描片段,無法讓我通過回憶繪出一副全景畫。
所以我再次翻開路遙的小説,俯瞰上百個人物來來往往,看他們怎樣一年年度過看似平淡無奇的生活,從中找到他們的愛恨好惡,看他們的現實生活與夢想。看着看着,80年代的生活邏輯線漸漸浮出書頁,把我記憶的片段串成項鍊,再編成寫滿故事的網。許多記憶中缺漏、混淆的地方也被合理的解釋補齊。今年我33歲,雖然還不知道我將要到什麼地方去,但我至少知道了我從哪裏來。這裏我必須再次向著史者路遙致敬。
非常遺憾,在我串起來的記憶中,沒有孫少平這樣的人物。但這也不奇怪。路遙以自己的部分人生當藍本,不知選取了多少年輕人的生活精粹來鑄造主角光環,才有了孫少平這個敢於向時代大潮中流擊水的主角。他是一代年輕人的典範,但不必所有人都像孫少平那樣生活。畢竟不論劇本怎麼寫,大多數出場人物總是要當配角的。
實際上,無數個配角的亮點恰好可以拼出孫少平的精彩人生。孫少安勤勞樸實,侯玉英真誠守信,田曉霞勇敢聰慧,孫蘭花善良執着,金波為朋友兩肋插刀,為愛情不惜代價……可以説世上本不存在孫少平,也可以説每個人都有像孫少平的一刻。
當我們像孫少平的時候,我們可以正面痛擊命運;但大多數時間,我們都被時代浪潮推着走。這還不算,我們僅有的一兩次勝利往往要用一生來補償。説起來這倒也合理:在滾滾而來的時代大潮中,命運本來掌管你的全部;現在你偶爾贏他一次,被冒犯的上司肯定會給你找一輩子麻煩。如此的生涯正似宇宙中的流星:在黑暗的空間中運行不知多久,忽然衝進大氣層,用短暫的燃燒放出所有光明,然後再變成黯淡的隕石或星塵。
夜空中不止有流星,還有永遠閃亮的恆星當主角,但最多、也最容易被忽視的色彩是黑色。黑色的背景中有無數的隕石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運行,等待着一生一次的閃光。人們描繪夜空的時候,往往只會畫下月亮的位置和星座的形狀,記下偶爾看到的流星,從不去想背景中無數的流星“預備隊”——唯有一個叫路遙的畫家在星空下坐了一整晚,然後用最細膩的筆法給整個背景塗上黑色。
這就是我寫這篇書評的終極原因。翻開書頁,孫少平依然讓我感動,但配角的故事倍加親切。總有一天,我生活的時代也會成為歷史,也會有人寫歷史小説描繪這個時代,甚至可能會有人寫“穿越”小説回到這個時代。到那時候,我希望他們也能像路遙那樣,寫出這個時代的配角羣像,為我們的年代繪一副全景畫。畢竟,我這輩子的最高期望就是當一顆不後悔的流星。(完)
任衝昊 2014年 路遙忌日
另:本人沒有路遙那樣的筆力,但也想給我瞭解的中國留一些記錄。下面鏈接裏的文章是我為中國工業化社會歷史記下的一筆流水賬,可和本文對照閲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