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昭:回家
**【本文****是曾在美國工作生活的作者所作日記式回顧與感想,**由北京大學心理系教授徐浩淵推薦刊載,希望對大眾,特別是年輕人有所啓發,讓大家瞭解美國真實生活的另一面。】
讀完了圖書館專業的碩士課程,我在聖路易大學圖書館找到了一份工作。告別了還在費城讀書的丈夫,帶着孩子,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聖路易市有一個有名的雕塑建築,一個巨大的鋼鑄的弧形,稱作Arch(拱門),象徵着通向西部的大門。這只是一個所謂的大門,這裏離着西海岸,還隔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無邊無際的荒原,不可逾越的洛磯山。
這裏是密蘇里,美國的中西部,他們的腹地平原。
腹地歸腹地,聖路易市也像美國其它的大城市一樣,黑白分明。白人住的近郊小鎮,一所所整潔的白房子,一片片綠油油的草地。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樹用它們的茂密的枝葉守護着那裏的美麗與寧靜。黑人多住在城裏黑人區。房子是失修的,很多是空置的,用木板封上了窗門。有的不知什麼時候經歷過火災,屋頂和窗户都沒有了,剩下的幾堵牆被燻成黑色,像個鬼屋。垃圾在空中飛揚,斷垣敗瓦上滿是亂七八糟的塗寫。這裏是連警察也不來的危險地帶。
初來乍到,生活上的困難很多。找房子、給孩子找一所像樣的學校、給他安排每天的課外活動,這樣在我下班以前他可以有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很多人都在幫助我,一切都還算順利。我在聖路易市的邊緣,一個安靜的小鎮上,租了個公寓住下來。我不會開車,但也找到了一條公共汽車線從大學所在的市區直通我住的小鎮。出了圖書館,走不遠就可以到大街上的汽車站。

回家
圖書館每晚10點半關門,我們輪流幹那個到10點半的晚班。下班後,我趕上最後一班公共汽車回去,到家時接近午夜。打開房門,屋裏暖暖的,孩子已經睡了。僱來看孩子的那個大學生坐在沙發上,正在靜靜地看書。
我鬆了一口氣,回家了。
初冬的夜晚,最後的這班公共汽車上,人很少。我上來的時候,車裏只有稀稀朗朗三兩個人。我緊挨着門坐着,這也是最靠近駕駛員的座位。當車開到城市的某個街區的時候,呼拉拉地總會上來一批黑人。喝得爛醉的;表情怪異的;摟着塗脂抹粉、衣着性感女人的;拎着錄音機,叼着煙跳着舞的;還有無家可歸的露宿者拽着他那帶着一股髒油味的全部家當。汽車又開起來。汽車後座瀰漫起迷人的氣味。胖胖的黑人駕駛員把車停在路中間,大聲叫罵:“別在我的車裏抽那個,下去!下去!”沒人理會。“我叫警察了!”遲疑了一下,兩個吸毒者還是下去了。在到達城市邊緣的最後一條大街前,所有的人都下車了。我是唯一的乘客,坐着這輛巨型“專車”,進入了沉睡中的白人的小鎮。
其實,真正的危險不是在汽車裏,而是在汽車站等車。夜晚的聖路易市,有些街面可用 “wild(荒涼)”一詞來形容。剛來聖路易市的時候,我住在大學招待所。天擦黑的時候,我帶着孩子走到街上,問一個在車裏等紅燈的白人,超市在哪裏。他指了方向。我牽着孩子往那裏走,走了一段路,聽見後面有人在大喊,回頭看看還是那個開車的白人。他停車對我説不要往前走了,太危險。他專門把車繞過來,就是告訴我這個。
學校的辦公樓這邊,深夜沒有人了。這裏離黑人區不遠。在這站牌下我要等上二三十分鐘。周圍,靜悄悄的。偶爾一輛汽車經過也是疾駛而去。兩邊的大樓在黃色街燈的照耀下像是佈景,冷風沿着大街無遮無擋地吹過來,一切詭異起來。我孤零零地站着,荒原上的一隻野兔那樣,緊張地東張西望。可不是害怕猛禽或狼,而是驚恐同類的出現。
有天我來上班的時候,在我的辦公桌上放着圖書館館長的一紙公文,通知圖書館裏所有的人,為防意外,從今天開始,幼昭上晚班的日子,下班後由Clarence Jones 護送她去汽車站,直至她上車,汽車開動了為止。
我覺得奇怪,因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等車時候我的驚怕。當然他們都知道我沒車。在這裏工作的人,沒有人沒有車,包括做雜工的。我心裏感謝老闆的細心。
誰是Clarence Jones 呢?問了好幾個人,沒人知道。
晚上下班前大概半個小時,一個六、七十歲的黑人來找我。他告訴我他叫Clarence Jones,他將送我去車站。現在他要巡視整個圖書館,確保每個樓層裏的每個角落沒人藏着。然後再來找我。10點半鐘他準時出現了,我等着他把大門鎖好,然後我們一起往汽車站走去。
Clarence瘦粼粼的,不比我高多少。灰白頭髮,乾巴巴的黑瘦臉,兩隻眼睛縮在臉上的皺紋裏。他看上去蠻整潔,穿着一件很老式的土色的格子西裝。從他的名字到他的衣着,都有早期美國南方的味道,讓我想起我在大學時看的電影《根》裏面的黑人。
我們站在汽車站牌前,對着空無一人的大街聊着天,應該是——他説我聽。他太需要説話了,他不停地説。
一點一點地,我知道了,他是圖書館僱來夜裏看門的,算是臨時工,但已經幹了好幾年了。整整一夜,每夜每夜,Clarence一個人呆在那個巨大的圖書館大樓裏。這裏不安全,他説,他來以前圖書館曾丟過好幾部計算機。
他住的離學校不遠,就隔着七八條街。老婆去年去世了。現在家裏除了他就只有一隻狗了。他的狗老了,又害着眼病。家裏地上放着一碗狗糧,一罐水。Clarence説他回家的時候,他的狗總是趴着,狗糧和水也不見少。“它在等着它最後的日子,” 他説,沒有特別的傷感。
Clarence説他家裏沒人,是不開暖氣的。我想像着那冷冷的屋子,和那隻孤獨的老狗。
白天的時候,Clarence另有工作。他處理屍體。不,不,不是給屍體化妝,他更正我説,那是另有人做的。他只管把屍體洗刷乾淨。需要清洗的屍體都是很血腥的,有的滿頭滿嘴是泥血,牙沒有了;還有一次,他説,今天的那具屍體的兩隻眼睛都給槍打掉了。我試着不去想那種場面。
這也不是一份正式的工作,Clarence説,有屍體要清洗,殯儀館會通知他。他説他總有活兒,太多兇殺了。
我對這些黑人的印象不太好,這些成見是來美國後慢慢形成的。比如説吧,初來美國, 住在費城,大冬天,冰天雪地。總是有黑人包着髒毯子坐在人行道上的冒着熱氣的暖氣蓋上,誰走過去,他們都低低地説一句,“Have a quarter? (有零錢嗎)” 可憐又可嫌。那些年,我在賓大法學院圖書館打零工,在借書處幫忙。 同在的還有好幾個外國人,我們的英文都是結結巴巴。有一次,在party上,我和我們圖書館的副館長聊天。在滿足了她對我這個異域人和地球那一邊的好奇後,我問她,圖書館為什麼僱我們這些外國人而不僱馬路上的黑人,我們乾的完全不是技術活,有人來借書,掃描一下編號,然後咣噹蓋個章,容易極了,至少黑人們説流利英文。“Well——”副館長具有法學和圖書館學兩個學位,是個滔滔不絕的女人,這次她拖長了腔調含糊過去了。後來這樣的問題不用再問了。我們家被盜過三次。我們所有的中國同學都有被黑人搶劫過的經歷。
剛到聖路易斯的時候,聖路易斯大學圖書館長開車來機場接我。館長是個老太太,南方人,祖上是喬治亞州的莊園主。一路上她也和我這個外國人敞開地談到黑人的問題。她説,這些黑人沒有上進心,沒有自尊,比較懶惰,這是他們的悲哀,也是美國的悲哀,館長很正義地嘆息道。
一個黑人大男孩從遠處向我們走來,瘦長瘦長,兩隻長胳膊刀郎般的隨意地晃動着。他細細地觀察着我們。“我以前曾做過警察,” Clarence突然對我説,Clarence像是看出我有一點兒害怕。
等着大男孩過去後,Clarence接着説,他們附近住着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沒有任何事可幹,除了販毒吸毒,搶掠,為爭地盤互相廝殺。年輕人精力旺盛,他們最終不是把人家打死,就是自己被打死。停了一會兒,他説,這裏的黑人是沒有出路的。他們過一天算一天,如果不去搶人家一把,樂一樂,就在自己家裏,等死。
你有了貧窮,你就有了這一切,他説,很平靜地説。
這是住在城市荒原上黑人的世界。從外看和從裏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是生活方式造就生活狀態,還是生活狀態導致生活方式?每個人都有觀點,根據自己的處境。
過了大半年,我買了車,也學會了開車。我第一次開車上班,辦公室裏的同事們開着玩笑:“幼昭開車了,大家可要小心了!” “小孩子們關在屋裏不讓上馬路,馬路上不安全啦!” 大學圖書館管理員們都是白人,他們都是很友善的。
我開心地笑了。
有輛車一切就方便了。送孩子上學,去公立圖書館為他借圖書,送他去游泳。我不再是那樣,書包裏揹着,兩隻手拎着,把一個星期的所需,從超市費勁地往家拖。當然,最好的是,我不必夜晚等車了。
我的生活大大地改善了。
那以後直到我離開聖路易市,我再也沒見過Clarence。他給我的最後印象就是他一個人慢慢地往回走,那個黃色街燈照耀下的城市荒原,像是劇場,不像是真的。
每次夜晚下班開着車往家走,我都會想起Clarence。此時的他,孤獨一人坐在圖書館裏。
記得有一次我曾問他,你每天這樣日也幹,夜也幹,不累嗎?
不累,他説,他老了,每天睡四五個小時就夠了。他希望一直在工作,最大的願望就是死在工作崗位上。
他告訴我,他也害怕。
你怕什麼? 我問。
這個白天和屍體打交道,夜裏一個人守着一整幢大廈,曾經當過警察的人。他還會怕什麼呢?
“我,怕回家。”
今天在Being News 讀到一篇關於St Louis 黑人街區毒品和兇殺氾濫的報道。“in the places like North St. Louis gunfire still rules the night” 20多年過去了,一切依舊。一陣悲哀湧來。
2013年11月20日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