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格雷:歷史不會終結 資本主義沒有勝利
1980年代晚期,自由市場思想家宣佈“歷史終結”,資本主義勝利。在這兩方面,他們都錯了。
我至今清楚記得自己意識到瑪格麗特·撒切爾的激進實驗要不了多久就會觸礁的那一刻。
那一定是在1980年代晚期。地點是那個遙遠年代、某個聲名卓越的自由市場智庫。討論話題是我們該如何準備好跨越政治上可能的界限。幾乎所有與會者對於要挑戰既有設想的態度都非常一致。他們堅持稱,我們需要做的是“想象不可想象的事情”,將市場力量拓展到公共服務,以至整個社會。

英國前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
對我來説,這種嚴肅共識頗有點好笑。自由市場思想自撒切爾1979年任職首相以降一直主導英國,是時代的統治思想,依我看已變得相當陳腐。1970年代早期,當我開始對哈耶克及其他自由市場思想家感興趣時,挑戰戰後政治共識可能需要一定對抗。
到了1970年代末,英國已接近破產,並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經濟援助,那時很多跡象顯示,英國正走向政權轉變,期間將發生不可逆轉的改變。但這種突然改變在實際發生前,對大多數人來説似乎都不可想象;在大部分政治、媒體和學術界人士看來,撒切爾的政策有如晴天霹靂。
而到1980年代末,一度被視為異端的思想榮升為正統思想了。在這種情況下,以更大聲音和更偏激語調重複當權者一直所説的話就能成為無懼無畏的自由思想者,這一想法愚蠢得好笑。同時,它也讓人明白了政治思想在現實中是如何運作的。一般説來,“想象不可想象的事”意味着突出和誇大當前時興的信念,最好到荒謬的程度。在我看來,過去三十年中,這意味着忽視歷史、環境或常識地運用佔統治地位的自由市場意識形態。
人們可能認可或不認可撒切爾的政策,但她在執政大部分時期都比人們通常想象的更加務實,很少會僅僅因為某種思想或理論的要求而做什麼事情。
直到自由市場智庫的理論家説服她,人頭税存在種種好處,教條主義的思想才成了撒切爾的執政指導,那正是她垮台的開始。諷刺的是,近四分之一世紀前終結撒切爾政治生涯的思想,從那以後卻塑造了政治。資本主義跌跌撞撞掉入一場至今沒能從中恢復的危機。而當代領導人仍繼續在陳舊的自由市場思想確立的框架下思考和行動。

1990年,倫敦發生抗議人頭税遊行示威
如今,沒有什麼能逃脱市場力量。如果英國電信能成功私有化,監獄服務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交出血漿提供權?為什麼不把皇家空軍或皇家海軍長期掌握的搜救權交給私營公司?沒有什麼廉價拋售如此考慮不周,以至於都無法實施。所有這些私有化在不同政府治下都真實發生了,或者正在進行中。
新正統思想不僅只主導了國內政策。幾乎沒人以為蘇聯解體有可能真實發生——即使在反共產主義的1980年代,但解體一發生,就立刻被視為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們被保證,俄羅斯將加入西方,採納民主政策並擁抱自由市場。任何對該國曆史有一知半解的人都知道,那不會發生。俄羅斯沒有民主政府的傳統,俄羅斯經濟的大部分都是軍工鏽帶,其資本主義等同於犯罪和不道德。
西方政府推動引發社會分裂的“休克療法”經濟政策,增加了共產主義國家向資本主義過渡的難度,不過俄羅斯也沒法擺脱其非凡而悲慘的歷史。
然而,這些都已是過去,那時歷史被認為無關緊要。不是所有人都接受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 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終結理論呢。當撒切爾聽説這個理論時,她本應回答“扯淡的開始”來着。
不過,人類已進入新時代這一想法具有廣泛影響力。我1989年底時曾稱,歷史還在一如既往地繼續,常見的反應是,“你是不是暗示我們都完了?”好笑的是,很多人似乎都認為,如果一切如常繼續發展,人類就沒有未來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與以往任何時候都迥然不同的時代這一信念仍然很堅定。政治各派別都有人持有極端不着邊際的觀念——暴政正漸漸過時,戰爭可以因國際合作改善而逐步被消除,帝國是過去的遺物,民族國家也越來越跟不上時代了。
那些這樣想的人在譴責過去的粗糙政治結構時大膽異端,他們還進一步建議,唯一切實可行的未來在於跨國機構如歐盟,或某些全球治理形式。但正如1980年代自視“想象不可想象的事”的自由市場理論家一樣,這些無畏的墨守成規者只是接受了自己時代的常規智慧,並將其投射到未來願景上,而這與歷史和現實都沒有關係。
冷戰是一種歷史反常——一種某一天會結束的全球性僵持狀態。與此對比,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則充滿複雜和深層次的矛盾,其中許多矛盾目前還沒有任何解決跡象。民族主義和宗教已再次成為強大力量,地緣政治緊張正在加劇,帝國正在重新確立。
當俄羅斯試圖在某些國家邊境恢復舊帝國力量時,中國正在用新非洲做實驗。美國雖在退出,但仍是令人不安的力量。地緣政治——為控制自然資源而進行的鬥爭——雖被視為19世紀的現象,卻仍在引發戰爭。這些相互衝突的趨勢和力量結局將如何,尚不可知。
私有化、金融繁榮、製造業下滑、房屋私有化、工會法。英國1980年代經歷了巨大變化。但歷史學家多米尼克·桑德布魯克問道,如果撒切爾不曾擔任首相,這些事情還有多少會發生?
關於這點,答案是情況將完全正常。歷史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得出任何結論的故事。人類衝突的形態隨新技術的出現和權力的改變而改變,但不會消失。説到底,難以控制的衝突在未來,正如在過去一樣,將繼續塑造我們的生活,這是很多人無法想象的事實。
當撒切爾的政策變成一套封閉思想系統時,我並不驚訝。一個政黨或一位領導人執政太久後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奇怪的是,撒切爾及當時指導她的那些理論家似乎不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大限”到了。通過推進極不受歡迎的人頭税,他們所證明的,是與繼續掌權相比,自己對死守世界觀更加在意。那些統治我們的人發現,自己無法承受太多現實,這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歷史的終結”

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
“歷史的終結”是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1989年在其文章、1992年在其書中創造的短語——他指出,自由民主某種意義上是社會進化的終點。
“我們將見證的可能不只是冷戰的終結,或者某一特定戰後歷史時期的結束,而是歷史的終結:是人類思想演進和西方自由民主——作為人類治理最終形式——普遍化的終點。”
福山今年重温此前觀點後表示,自己最初的論點可能太理想化了,但他仍堅持認為沒有“更高、更好的模式… …將取代自由民主。”
(本文作者約翰·格雷為英國政治哲學家,曾著書《偽黎明:全球資本主義的幻象》;本文11月30日原載於BBC網站,標題為“A Point of View: Does anybody ever ’think the unthinkable’?”。王璐菲/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