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煒:孔子像立而後廢,儒家“花果飄零”了嗎?
一
西曆2011年1月12日,一座高9.5米的孔子石雕像在國家博物館北廣場落成。此地屬於天安門廣場區域,所以此事極具象徵意義。在輿論的一端,這標誌着姍姍來遲的撥亂反正;而在輿論的另一端,這意味着“封建專制主義”的捲土重來。僅僅三個來月後,孔子像又於4月20日被移到國家博物館西內院北部安放。總的説來,輿論界雖並沒有就此大做文章,但仍似乎印證了一個説法:一百多年來儒家“花果飄零”。
回頭看去,孔子像立於天安門廣場區域,在中國文明進入復興軌道的今日,是可以理解的,而三個來月後之被移走,又是必然的。這就好像一個演説家再高明也會有口誤,必得糾正,或者説人人都有意識和下意識,會有不自主的行為,必得抑制那樣。無疑,孔子像之立於天安門區域,會傳達一些晦暗不明的政治信號:從今往後,長期被抹黑的儒家思想將重新成為國家意識形態,而隨着中國崛起,更將遍播寰宇,統領全球?莫非當今中國要利用其強大的經濟力量,在中國乃至世界推行一種新型的政教合一?
然而如所周知,當今國家意識形態是馬克思主義。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也是為什麼説,孔子像立於天安門區域會傳達不清不楚的政治信號。而無論從1905年清庭廢除科舉算起,還是從1911年清朝覆滅算起,儒家作為國家意識形態之與政治權力分離,都有一百多年時間了。期間,經過歷次革命、戰爭和改革,中國文明浴火重生,走向復興。之前,儒家作為華夏世界的國家意識形態,與政治權力的緊密結合至清末已長達兩千多年,只是在西方勢力和西方話語的入侵下,兩者間天撮地合的共生關係才土崩瓦解於一旦。
退一步説,即便某種馬克思主義化的新型儒學最終能夠興起,成為一種主導性的意識形態,在政教分離已成世界大勢的當今時代,在天安門區域樹孔子像這麼一種高調的符號宣示,究竟合不合適?考慮到在人類歷史上,從來還沒有出現過一個如此規模超大的國家如此迅速而強勢地崛起,以至於中國威脅論不絕於耳(這不僅是西方媒體的老生常談,從孔子學院在某些國家遭到抵制也可見一斑),而且不僅來自發達國家也來自發展中國家,問題便愈發凸顯了。應看到,晚清以來中國人習慣於扮演受害者角色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未來幾十年,擺在中國人面前的一個大課題是,如何在不斷崛起中重新自我定位,逐漸學會並習慣於扮演一個受人尊敬、不使人感到威脅的強者。
可在天安門區域樹一座孔子像,如此強力宣示一個經濟總量已世界第一的國家的精神象徵,究竟會贏得其他文明中人們的尊敬,還是恐懼?如果美國在國會大廈前面、法國在國民議會大廈前面,而英國在威斯敏斯特宮前面樹立一座巨大的耶穌雕像,會發出什麼樣的政治信號?美國人、法國人、英國人乃至全世界人們會作何感想?更何況這些國家歷史上都是基督教國家,而基督教歷來就有立耶穌像(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像)供信徒崇拜的傳統;相比之下,歷史上的中國作為一個儒學主導的國家,對於儒家精神和教誨歷來是重心傳而非形傳,在文廟之類場所祭拜的,只是孔子和其他賢哲的牌位而非塑像。
很明顯,天安門區域孔子像之立而後廢,是理性思維的結果,是對不明智舉動的即時糾正。從宏觀歷史層面看,這昭示着再次崛起的中國文明——從古到今以儒家價值為精神內核的中國文明——的深厚自信。或有人説,儒家是哲學而非宗教,孔子不是神,故在天安門區域樹孔子像,就像美國在國會山區域建林肯、傑弗遜紀念堂,立林肯、傑弗遜像一樣。問題是,儒家果真只是一種哲學而非宗教?或許,問出這樣的問題,便説明思維已經固化,只能按一種非此即彼的套路來進行認知和判斷了。立而後廢本身難道不説明,儒家即使不是一種宗教,也具有宗教式的挑動敏感神經、激起情感波瀾的能力?

2011年1月12日,孔子像和遠處的天安門
二
如果採用通常意義上的“宗教”、“哲學”定義,可以説儒家既非嚴格意義的宗教,也非嚴格意義的哲學;如果採用一種包容性較強的定義,則可以説儒家即是宗教又是哲學;如果把是否信奉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或實體,作為判定宗教的一個根本條件,則儒家可能顯得不那麼宗教,至多隻能説在西周或更早時代,才算嚴格意義的宗教;如果把是否有“基於智識手段和自我道德約束的對智慧的熱愛和追求”[①]作為判定哲學的一個核心標準,那麼儒家從孔子甚至周公時代起,一直以來都是一種哲學。
儘管在認識論方面,儒學(以及先秦時代諸子百家或其他精神樣式)弱於古希臘羅馬的哲學,但它完全有自成一體的本體論、宇宙論、自然觀和價值論,融合了佛道思想之後的宋明理學更達到了精緻的程度。事實上,即便採用“基於邏輯推理而非經驗方法的對實在、知識或價值的本質、原因或原理的探究”[②]這麼嚴格的“哲學”定義,精英層面的儒學——而非大眾層面的祖先崇拜——仍是一種哲學。難道對天、天道、無極、太極、天理、理、性、性理等的終極探究不屬於通常所謂哲學?如果以“人們藉以生存的價值體系”[③]作為“哲學”的定義,提倡仁、義、禮、智、信,忠、恕、恭、寬、敏,惠、勇、孝、悌、友等意義上的道德約束和自我修養的儒家,難道不比任何一種西方哲學更像是哲學?

孔子雕像雙手合於胸前,目視遠方,身體左側佩戴有一把寶劍
可另一方面,儒家也具有通常所謂宗教的諸多精神要素或特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所表現的精神氣質使它難以同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區分開來,而祭天地、祭山川、祭祖宗、祭聖人更是典型的宗教特徵。事實上,在前現代中國,天、地、君、親、師對於儒家精英和信奉儒家理念的大眾來説,都至為神聖。在先秦儒家文獻中,作為人格的神“天”(可追溯到商周時代的“上帝”)的使用頻度雖不如先前,但仍然很高。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歷史上儒家與國家異常緊密的結合。如所周知,在前現代儒家社會,君主被等同於終極意義上的天,就是説政治共同體的最高領導人被神聖化了。採取這一視角,説歷史上儒家所維繫的官僚制大帝國是一種理性化程度很高的政教合一政體,並無不可。
如此看來,並非不可以把儒家看作一種宗教。這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什麼“儒教”概念今天雖不常用,但晚清以來一直都受到論者的青睞甚至激烈捍衞。考慮到儒家不僅從一開始就信奉“上帝”、“神”、“天”,而且一直有祭天地山川、祖宗聖人的傳統,甚至在停止舉行國家祭儀之後一百多年的今天,中國人仍在祭祖、祭黃帝、祭孔子,似乎就更有理由把它視之為宗教,稱之為“儒教”了。從歷史上看,儒家在整個東亞世界維繫社會政治秩序長達兩千年之久,如此優異的表現,或許只有近代以前的基督教、伊斯蘭教勉強可比,古希臘羅馬稱之為“哲學”的精神體系——如畢達哥拉斯主義、柏拉圖主義、伊壁鳩魯主義、斯多亞主義等等——和任何一種現代哲學都望塵莫及。
既然如此,就不難明白為何孔子像樹於天安門區域後,很快又被移走了。如果這麼做真是為弘揚孔子精神乃至中國文化,為什麼不正大光明地立在天安門廣場中軸線上某處,而若即若離地置於天安門東北角的國博廣場?
三
從宏觀歷史角度看,儒家與政治權力的分離,是一種不可逆的文明史事件。若採用一種不那麼宏觀的視角,則不難發現此事件是非常突兀的,所造成的社會政治後果是嚴重的。
鴉片戰爭以降,民族生存危機越來越嚴重,結構性整體性的改革勢在必行,1905年之廢科舉只是巨大壓力所至的必然選擇。“共和”之後,救亡圖存的壓力並沒有因此而有減輕,故之後激進主義思潮波詭雲譎,風雷激盪,變法與革命此起彼伏,方興方衰,中國由此翻江倒海折騰了大半個世紀。正是在此過程中,華夏文明發生了深刻的轉型,傳統儒家被不可逆轉地邊緣化了,即便新世紀以來的“國學熱”也無法終結這種局面。
於是有論者認為,是儒家與國家權力的分離導致其“花果飄零”,甚至有儒家已成“孤魂野鬼”的悲嘆。如果採取宏觀歷史的視角,不難看出,所謂“花果飄零”論、“孤魂野鬼”論,其實都是晚清以來受害者心態的反映。但這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隨着文明的復興,國家的不斷崛起,成為世界舞台上成為一支主導性力量,受害者心態定然已經過時,繼續沉湎其中只會有百害而無一益。認清了這一大局,就不會認識不到,儒家走出廟堂,下到社會和學院,自此僅扮演道德、心性層面和學術領域多個角色中的一個,且遠不如從前重要的一個(除其他宗教外,又增添了現代意識形態的競爭),是一種必得付出的代價。考慮到先發國家無一不經歷了一個宗教與政治權力脱鈎的過程,就更其如此了。

習近平為澳洲一孔子學院揭牌
事實是,歷史上儒家的功能相當於歐美的基督教、中東和北非的伊斯蘭教、印度的印度教等,儘管與它們相比,儒家氣質更温和,表現得也更開明、開放。但無論如何,儒家不等於中國文明本身。對於一個極具包容性的超大歷史共同體來説,文明精神的傳承不僅靠儒家(甚至主要靠儒家),也有佛、道、回、耶和民間宗教的功勞。更何況,一個文明除了有精神、文化的維度,還有經濟力、科技力、文化力、政治力、軍事力等維度。
也應看到,在歐美,宗教與國家政權緊密結合狀態之被打破即政教分離,是一個相對和緩的過程,長達三四百年,故所造成的社會振盪明顯不如現代中國那麼劇烈。相比之下,由於儒家與政治權力的脱鈎非常突然,再加激進思潮的衝擊和驅逐列強、國內革命戰爭、儘快實現現代化之巨大壓力,結果造成長時間的政治振盪、社會失治、價值失範、人心不古。這種狀況直到今天也仍未結束,是一個執政者、學界乃至普通人都必須面對的事實。
儘管問題很多,甚至亂象叢生,但迄今為止,中華文明是西方文明之外第一個整體性實現現代化的文明,中國是第一個能與西方超級大國在經濟、政治、軍事等多方面展開博弈的大國,且在可見的未來,全球權力天平必將越來越多地朝中國傾斜。因而很清楚,儒家與政治權力分離,不僅是歷史的必然,最終説來對於中國文明而言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悲情主義地認為從此儒家便“花果飄零”,以儒家為精神內核的中國文明的位置怎麼擺?考慮到近代以來各大宗教無不經歷一個與權力分離,被現代世俗價值觀邊緣化的過程,這一點就更清楚了。歐美固然有諸多現代性問題,但歐美知識人會哀嘆基督教“花果飄零”嗎?
至於儒家是封建專制主義的幫兇一類説法,實在不值一駁。只要尊重常識,只要對國際學界的主流立場有基本的瞭解,就不會繼續沉湎於激進主義思維,對儒家作這種庸人主義的否定了。儒家社會固然沒能率先開出現代民主,但早早就開出了為其他文明所豔羨的經濟自由主義,早早就廢除了以出身來分配權力、佔有資源的貴族制度,早早就開出了科舉這種使社會階層得以上下自由流動的社會政治體制,從而為華夏社會政治秩序的穩定做出了關鍵性的貢獻,更為開出現代形態的經濟自由和政治民主打下了深厚基礎。在當今發達國家,現代自由民主之所以成為可能,穩定的社會政治秩序是前提、是關鍵。凡是尚未開出穩定秩序的國家便搞了歐美式自由民主的發展中國家,沒有一個是成功的。
如所周知,儒家是一種重精神的生命形態,儒家教誨的傳承歷來重心傳而非形傳。既如此,就沒有必要在敏感場所立孔子像以高調宣示儒家精神,更何況一個歷史文化共同體比它所容涵的某種宗教或哲學更加宏大,而任何一個精進健動、生生不息的文明,都應是一個不斷揚棄舊我,重構新我,“日日新,又日新”的文明。
四
晚清至今,中國文明經歷了人類文明史上絕無僅有的劇烈變局。從短期看,這種變局對中國人來説雖意味着屈辱、失落、痛苦,更意味着思維方式的急劇轉型、社會政治格局的激烈動盪,但從長期看,這種大變局是宏觀歷史必然性所決定的。這是因為,中國文明在一種缺乏刺激的地理-文化環境中自主演進已實在太久,而任何一個文明要保持健康活力,都得有足夠強的精神刺激,都得不斷揚棄舊我,重構新我。任何一個文明就其本質來講,都應是一個既能守持其同一性又不斷演化發展的歷史文化體系,一個開放包容,不斷吐故納新的精神有機體。唯其如此,文明才可能長久地生存並發展壯大。
事實上近代以來,不僅各非西方文明都經歷了一個脱胎換骨即“西方化”的過程,文藝復興以降西方文明本身也經歷了一個脱胎換骨的過程。雖如此,當今伊斯蘭、印度、中國和西方文明仍然是其所是,其同一性依然為伊斯蘭、印度、中國和西方的歷史文化和精神氣質所規定。期間,各文明當然發生了很多變化,甚至是深刻的變化,但它們的本質性特徵依然成立。從精神形態的角度看,以儒家、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等為精神內核的各主要非西方文明並沒有因為大量吸納西方元素而喪失其固有的同一性;西方文明也沒有因為宗教改革、科技革命、啓蒙運動、英法資產階級革命等而喪失其固有的同一性。
另一方面,一個健康的文明必須有一種遺忘或“刪除”機制。只有不斷擯棄那些在新形勢下已喪失了原有相關性的舊質素,才可能進行一種“日日新、又日新”的精神重構。正是因了這種“刪除”舊信息、“輸入”新信息或吐故納新的機制,一個文明才可能長久保持其青春活力。換句話説,一個文明的同一性並非靜止不動,而總是處在演進生長的過程之中。在很多情況下,一個文明的同一性的重大變化恰恰肇始於外來要素的結構性注入。
印度文明藉着佛教傳入華夏世界後,與儒家、道家經過上千年的碰撞磨合,最後與本土要素水乳交融地和合在一起,明顯提升了中國文明,就清楚地説明了這一點。同樣,晚清以來中國文明一直大規模地、結構性地、創造性地吸納利用西方文明要素;在此過程——一個僅持續了一百多年,比佛教融入中土速度快得多的過程—— 中,華夏要素與外來文化水乳交融地和合在一起,文明覆興便由此發生。從此,中國文明的品性不同於以往,而已打上現代精神的烙印;它雖由此成為現代文明一重要組成部分,卻仍是中國文明。
古代西亞地中海世界的情形同樣能夠説明問題。在希臘人大舉入侵西亞之前,這裏敍利亞文明的成長所依靠的,不僅是巴勒斯坦十來個猶太人部落的自我更新,而且是它們對兩河流域兩千多年文化積累的不斷吸收,對伊朗高原文化元素的不斷吸收,還有對波斯帝國所提供的和平環境的有效利用。希臘人佔領西亞北非後,不僅敍利亞文明再次經歷了更新,希臘文明本身也因與其接觸而徹底擯棄了其先前的精神品質。此後形成的西亞地中海世界的文明是一個全新的文明,即以敍利亞文明為基質、攝入了希羅要素的基督教文明,而中世紀以降至今,正是基督教構成了西方文明同一性的核心成份。
考慮到歷史上中國文明的優異表現,考慮到這個文明衰落之後又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如此強勢地復興,每個中國人應感到欣慰才是。晚清以降儒家固然已不同於以往,但以儒家為精神內核的中國文明卻仍是中國文明。儘管不能説中國知識人仍是其先前所是的“儒家”,但中國文明無疑仍是一個儒家氣質的文明,一個其核心規定性為儒家精神的文明,正如西方文明仍是一個基督教氣質的文明,一個其核心規定性為基督教精神的文明那樣。
儒家既然塑造了從古到今每一箇中國人,那麼包括反傳統論者在內的所有中國人,無論樂意與否,都是儒家的傳人。故此,只要不否認自己仍是中國人,中國文明仍然存在,仍在發展,甚至在迅速復興之事實,便不必悲情主義地認定儒家“花果飄零”。
[①] “Philosophy”,Google, The Free Dictionary, http://www.thefreedictionary.com/philosophy。
[②] 同上。
[③]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