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美國法律保護了誰？

2014年11月下旬，奧巴馬以總統令的方式，宣佈暫緩遣送五百萬“非法移民”。

共和黨佔多數的眾議院當即作出回應，由眾議院長宣佈狀告總統越權。

有意思的是，這一高調宣佈的狀告，並非針對奧巴馬關於移民的總統令，而是奧巴馬上台後出台的、美國歷史上首次由聯邦政府通過的醫療保險法 (Affordable Care Act，俗稱Obama Care)。

不過，這一狀告也並非牛頭不對馬嘴；顯示出的是，最近幾十年美國政治話語長期由右翼保守勢力（包括新保守主義、新自由主義）為主導的現實。儘管奧巴馬推出的醫療保險法和最新宣佈的暫緩遣送部分“非法移民”的總統令，其實並不“激進”，很多進步的有識之士還因此表示深刻的不滿，但卻足以讓主導輿論的保守派人士呼天搶地，欲訴諸法律。

美國政治中的保守話語霸權，使得曾經的進步勢力越來越沒有了話語主導權，除非放棄自身的主張，成為所謂中間派。從克林頓到奧巴馬，加在一起將近十六年的民主黨執政，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們的路線形“中”實右，不但沒有給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帶來任何真正的撼動——連自“大蕭條”以來最大的經濟危機都基本未能改變其霸權地位，而且繼續延續其內在邏輯。不是嗎？這兩天剛剛通過的聯邦年度財政法，因其將削弱對金融資本的監管，部分民主黨人呼籲拒絕通過。可是，奧巴馬白宮卻反其道而行之，積極幫助國會予以通過。

回到奧巴馬的總統令本身。見木還須得見林；其內涵與外延仍然沒有超越主導的霸權話語。

“暫緩遣送五百萬”首先需要置於更大的歷史和政治背景中來理解。據統計，在過去二、三十年裏，美國單單遣送回墨西哥的人數就從1980年代中期的一年2萬人左右，上升至2012年的一年30多萬人。據説2013年有所下降，但仍有25萬左右。據有關資料，在奧巴馬執政的第一個四年裏，遣送了120萬“非法移民”，而小布什執政的八年，遣送了160萬。奧巴馬因此得了個 “deportation-in-chief” （遣送總司令）的綽號。

據一般估計，目前“非法移民”的總數為一千一百多萬，此次“受益”的五百萬包括孩子是美國公民的家長，但他們必須已經在美國居住五年以上，沒有任何“犯罪記錄”，得到的“寬恕”是可以合法工作三年。至於三年以後怎樣，似乎並不清楚。另外，這一總統令六個月以後才生效。

與此同時，在現實世界裏，美國社會和經濟不可缺失的一些低收入強體力生產活動和服務性勞動，往往就由那些來自墨西哥和中美洲地區的貧窮移民從事。很多因為沒有正當身份，成為盤剝的對象。美國的一些工會也因此指責“非法移民”：一方面造成美國本國工人失業，另一方面，僱傭者因為非法移民的存在而壓低工資。

美國非法移民中有很多來自中美洲

保守勢力主導的霸權話語繼續當道：資本和勞動之間，永遠是後者造成問題，後者帶來麻煩。這一邏輯同樣存在於那些進步力量看似尚存的大學裏。

比如，我所在的學校。每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5點以後，校內所有的辦公樓教學樓裏都會準時出現清潔工。他們進出一間間辦公室，清理裏面的垃圾簍和廢紙回收簍；走進一個個教室，清理垃圾整理桌椅；在一道道走廊上拖地，清理放在那裏的垃圾箱廢品回收箱。

20年了，走進我辦公室的清潔工，換了好幾位，除了“你好”“謝謝”，我基本未能跟她們多説什麼，更不知道她們名何姓甚。她們匆匆進出，不得停留聊天，不少人也可能説不了太多英語。不過有一點總是清楚的：這些清潔工基本都是拉丁族裔，大多來自墨西哥。

記得10多年前，校方做出決定，把一直由學校直接僱用清潔工的做法，變成外包給清潔公司。儘管有教職員工和學生反對，最終仍無濟於事，得到的只是校方承諾，表示願意跟清潔公司交涉，不能隨便解僱那些員工，等等。但是，有誰（包括我）還會真在那兒把關，看這一承諾是否兑現？

最近又聽説，校方為了進一步節省開支，正在考慮，今後教職員工的辦公室裏不再放置垃圾和廢紙回收簍；要扔什麼的話，人人都得邁開步走出門，丟到走廊上的垃圾箱和各類廢品回收箱。從節約開支並且讓那些上年歲的教授們多走走的角度看，挺好。但是，所謂節約開支的同時總是意味着裁員，包括在越來越像管理公司一樣被管理的大學。那些本來就靠“最低工資”生存的清潔工們，即使身份“合法”，最終也將因為一所頗為富裕的大學需要節省開支，而面臨失業。

這實在是所謂“非法移民”背後真正的問題：從農業，到加工業，到建築業，到各類服務行業，很多很多勞動體力強度大、報酬低，因此而沒有人願意幹但又不能沒人乾的“工作”，往往都成為“非法移民”在美國得以生存的唯一經濟來源，但與此同時，一方面他們的勞動得不到應有的報酬，也得不到應有的承認和尊重，另一方面，他們的“身份”卻又總是各類政客手中損人不利己的政治籌碼。

不妨簡單回顧一下一段與此相似的歷史：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的排華法案 (Chinese Exclusion Act) 就是當時政客們迎合並且引領排華勢力，將華人用作政治籌碼的結果。華人苦力是19世紀中葉修建橫跨美國東西鐵路的主要勞動力。鐵路修到西海岸以後，華人因此“失業”，為了生存不得不與不同族裔的勞動者競爭，卻因為種族主義作祟，被公開歧視和排擠；不但最終不得已而聚居（所謂“唐人街”出現的真正原因），開荒從事農業勞動，最終還面臨“合法”的排斥，備受歧視。

如今，當“非法移民”再次成為政治爭論主題，無論反對還是贊成他們身份“合法化”，凸顯的仍然只是經濟與社會問題的表層，目光也只是集中在地位最為低下的貧窮人羣本身。而造成他們鋌而走險的真正原因，在主流話語中少有觸及，包括1994年1月開始實施的“北美自由貿易協議”(The 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 簡稱 NAFTA)，給墨西哥經濟結構帶來極大衝擊。美國一些製造業南遷，造成本國工人失業；但更為嚴重的是受美國政府支助的大型農業對墨西哥小農為主的農業造成重創。

以保守勢力為主導的主流話語裏，“法律”被用來作為保護資本的武器；“合法”打擊的便只能是那些“非法移民”。在保守勢力的打擊下同樣奮起保護資本的所謂中間自由派，試圖給“非法移民”一些“法律”保護，但也只是半遮半掩，羞羞答答地弄。至於造成“非法移民”現象的真正原因，各方則都三緘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