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頓莊園》:英國版“民國範兒”-波莉·湯因比
《唐頓莊園》又迴歸了,聖誕節當天獻上一集兩小時的加長劇集,讓觀眾沉醉在透過玫瑰色玻璃看到的封建往昔。我們被告知,本集會有積雪和松雞射擊。逃避現實的幻想、國家信託式懷舊之情……這是給歷史洗白——荒謬、愚蠢、令人愉悦和大大流行,在我的家庭也是如此。但它卻並不無害,遠非如此。
通過重寫過去控制歷史,也微妙地影響當今的社會態度:所有獨裁者都知道這一點。《唐頓莊園》用寬慰、文明和古色古香的舒適重劃了階層分界線。樓上的主人沒有對僕人做過任何恐怖至極的事情,樓下的僕人則對自己的命運滿足有加。僕人生活的殘酷現實被漂白,上層社會的態度、作風和舉止被熨平。劇集中也偶爾出現過階層間的怨恨,但主要角色都是生活在一個美好世界的好人。而要重現事實,不把格蘭瑟姆伯爵及其全家,克勞利一家,變成壞人、把樓下僕人變成他們悲慘的受害人是不可能的——那是朱利安·費羅斯(Julian Fellowes)絕不會寫的、一個非常不同的故事。
劇集將很多注意力放在細節上。餐位餐具被用尺子調整到完美位置。男僕的扣子絕對搭配無誤,而所有重要的事情卻完全錯了。首先是苦力:我們看到健康、衞生、打扮整潔的女僕穿着迷人的工作服,做一些給枝形吊燈撣塵、把銀器擦亮的活,服侍餐桌的僕人偷聽些主人的談話,廚娘帕特莫爾夫人則烹飪出令人愉快的美食。洗碗女工黛西甚至有時間坐在餐桌前自學,提升自己。在《唐頓莊園》中,僕人之間的等級脅迫被女管家和男管家親善的家長作風所取代:一個多好的工作場所!

我們從沒看到冰冷擁擠的閣樓上早上五點半的苦役;還有倒尿壺、用已經因凍瘡和燒鹼而破傷發炎的雙手端熱水。我們從未細想刷地板、洗衣服或擦油污的艱難;在沒有洗滌劑的時代,僕人們一整天都得忙着工作。他們既沒有水也沒有時間清洗自己,總是煙燻煤染、污穢不堪。他們渾身散發着強烈的汗味,幾乎沒有乾淨的衣服,《瞭解他們的處境:英國20世紀的家傭服務》作者露西·德拉普博士(Lucy Delap,劍橋大學歷史學家)表示,他們用廣藿香油遮蓋汗味,所以廣藿香油的味道正是惡劣工作的身份象徵。
《唐頓莊園》中的保守貴族本應在口頭上和實際上對僕人更加惡意相向:嘲諷、譏笑和抱怨僕從是愛德華七世時代和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典型的貴族談話內容。然而我們看到的卻是克勞利一家對僕人福祉的深深關切:對一名被控謀殺的僕人,以及另一名曾因珠寶盜竊服刑入獄的僕人富有同情。在現實生活中,只要有跡象顯示僕人們或牽涉醜聞,他們就會被掃地出門,沒有推薦信。德拉普就記載過救濟院中充斥着易受攻擊的懷孕女僕的情景,她們得不到品格證明信以申請另一份工作,常常淪為妓女。

《唐頓莊園》處處搞錯年代,拋光歷史,緩和階層分歧。克勞利一家應持有的原始偏見和勢利,在現代人聽來,將如同他們操着地道1920年代口音一樣,不可忍受。那時,和現在一樣,階層身份上升是掩蓋階層固化現實的一種必要神話。克勞利夫婦卻接受了女兒嫁給司機,只是讓他從樓下升到了樓上,社會關係網對此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克勞利家另一個女兒懷了私生女,但她卻能與自己一向古板的奶奶結為盟友,生下來的孩子後來被接到家裏,伯爵察覺到此事的真相後,幾乎沒有驚悸。羅斯嫁入一個富有的猶太家庭,只有一個荒唐的親戚表達了事實上如此普遍的反猶情緒——它在當今的上流社會依舊普遍。粗魯的勢力眼光如今也沒有完全消失:還記得威廉王子去參加一個低俗文化化裝舞會,刻意裝扮去戲仿低層社會。《唐頓莊園》中的社會自由主義沒有一點可信性可言,但其編劇需要編造一個被蒸餾乾淨的歷史。
社會上有一種相信階層流動性在改善的自然情感願望。人們喜歡白手起家的故事,願意相信所有人都有機會依靠美德和努力獲得地位上升——即使在它顯然並非如此的時候。就連那些生活沒給他們留下任何機會的人們,都傾向於責怪自己——“我本應更努力學習”——而不是責怪導致他們處於劣勢地位的社會階層體系。
現代資本主義宣傳我們都是自己命運的主宰、命運不是天生的神話,以此證明頂層人羣的財富膨脹都是努力所得。《唐頓莊園》沒有暗示格蘭瑟姆伯爵的地位是自己贏得,只是在描繪克勞利家族具有慷慨精神的貴族義務令其地位得到接受。歷史是重要的:唐頓莊園的壁爐台上放個塑料水壺是搞笑的,《唐頓莊園》的塑料歷史正是對歷史真相的誤導性洗白。
這重要嗎?這難道不只是找些樂子?那麼,我們會怎麼看待一部美化英國殖民主義的劇集,其中主角被洗白了殖民主義、暴力、壓迫或帝國主義勢利?對一段最好成為過去的歷史植入虛假的寬慰記憶,掩蓋了關於我們當前生活方式的一些根本的東西。
實際上,我們的社會對階層和命運的性質還存在廣泛誤解。不公平正在不斷上升,而人們卻很容易被當前的無階級狀態欺騙:不必順從和奴顏婢膝的社會現實,令階層分化更不明顯也更隱伏了,雖然所有數據都表明, 它仍根深蒂固。
(本文12月22日原載於英國《衞報》,標題為“What if Downton Abbey told the truth about Britain”。王璐菲/編譯)